[清]查士標? 溪山深秀圖軸 188cm×96.4cm? 紙本墨筆? 1687年 安徽省博物館藏 天真幽淡?蕭散清逸 ——查士標山水畫藝術(shù)風格再探索 ◇ 陳祥明 新安畫派是明清之際影響巨大的山水畫派,而“新安四家”(漸江、汪之瑞、孫逸、查士標)在新安畫派中地位顯赫,自然成為清代以來畫學界關(guān)注和研究的重點對象。查士標(1615—1698)在“新安四家”中的地位與影響僅次于漸江,其畫、書、詩“三絕”建樹卓越。他和同時代稍晚的石濤(1642—1707),對揚州畫派的形成與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然而,長期以來,對查士標山水畫風格的認識和界定承襲舊說,人云亦云,使其在“新安四家”中繪畫風格面目最模糊,藝術(shù)史定位也最困難。因此,我以為有必要對查士標山水畫藝術(shù)風格再探索。 一、畫學界對查士標山水畫風格的認識 畫學界主流觀點將查士標山水畫的藝術(shù)風格概括為“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這一概括言簡意賅,揭示了查士標山水畫作品的某些特點,但也遮蓋了查士標山水畫藝術(shù)風格的一些主要特征。 較早對查士標的生平和繪畫進行概括性描述的是《徽州府志》。該志中載:“查士標,字二瞻,號梅壑散人。明諸生,尋棄舉子業(yè),專事書畫。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跡,遂精鑒別。書法入思白之室。畫初學倪高士,后參以梅花道人及思白筆法,用筆不多,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逸品也。晚年技藝超邁,直窺元人之奧。嘗作獅子林冊,宋漫堂得之為快,并序行其《種書堂詩》。弟子何文煜,字昭夏,一號竹坡,屯溪人,畫筆超邁,得其師傳?!币恍┣宕睦L畫史籍對查氏記載,大都大同小異。清代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也作了類似的描述。將查士標畫風概括為“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逸品也”,在畫學界影響很大,流傳廣泛。 當代學者徐衛(wèi)新、程映珍撰《黃山畫人錄》,總結(jié)吸取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對查士標生平和書畫藝術(shù)作了簡潔又較全面的介紹,但仍不出前人評價之窠臼。其評曰:“明諸生,明亡棄舉子業(yè),專事書畫,家多鼎彝及宋元真跡,遂精鑒別,書學華亭,畫學倪高士,后參梅道人、董文敏,筆墨不多,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逸品也。……晚年畫宜超邁,直窺元人之奧?!嬎婁浽?近得巨冊,仿唐宋元以來名手,靡不畢肖,其仿倪黃者,尤能亂真,又手卷寫倪高士小像,題詠者近百人,奇觀也?!瓡ɡ夏曛?,毫無華亭習氣,蒼健非華亭所及?!边@些評價均來自前人之“定評”,顯得十分“可靠”。美術(shù)史論家陳傳席充分肯定了這部《黃山畫人錄》,并在該書序言中說: 揚州諸畫派的先驅(qū)和奠基人是石濤和查士標……其實對揚州畫壇影響更大的是查士標,“揚州八怪”們的率汰三筆和五筆的粗率畫風正是從查士標的風神懶散、氣韻荒寒畫風中變化來的,對照二者作品,因果關(guān)系便一目了然。 陳傳席此說提供了諸多信息,而他對“查士標的風神懶散、氣韻荒寒畫風”的肯定性表述是我們所關(guān)注的。查閱《江蘇藝文志·揚州卷》,其對查士標畫藝畫風的表述與前書所述大同小異:“畫初學倪高士,后參吳鎮(zhèn),用筆不多,風神蕭散,氣韻荒寒,逸品也?!?/span> 查士標的同時代人石濤對查氏繪畫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石濤在自畫的《山水冊》中寫道:“此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而已名振一時,得不難哉?高古之如青溪(程正揆)、白禿(石谿)、道山(惲道生)諸君輩,清逸之于梅壑(查士標)、漸江(弘仁)二老,干瘦之于垢道人(程邃),淋漓奇古之于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于梅瞿山(梅清)、雪坪子(梅庚),皆一代解人也?!痹谑瘽磥?,程正揆、石谿、惲道生“高古”,查士標、弘仁“清逸”,程邃“干瘦”,八大山人“淋漓奇古”,梅清、梅庚“豪放”,他們都是通達畫理、各具風貌、獨樹一幟、自立門徑的一流名家。在這里,石濤將查士標、弘仁的畫風總結(jié)為“清逸”一派,把握住了查士標繪畫中的主要風格特點,盡管并不能概括其全貌。 清代畫家、畫論家秦祖永對中國文人畫研究卓有建樹,他在《桐陰論畫》中對查士標的看法:“查梅壑士標,博雅好古,人品極高。畫以天真幽淡為宗,頗為時流所重。蓋二瞻畫有兩種:闊筆縱橫排奡,尚少渾融遒煉之氣;狹筆一味生澀,未能精湛,蓋畫以品重也?!币簿褪钦f,查士標的畫風從總體看是“以天真幽淡為宗”,具體分析又有兩種不同表現(xiàn),即“闊筆縱橫排奡”和“狹筆一味生澀”,而其“畫以品重”是世人所好的根本緣由。秦祖永的上述觀點對后世畫學界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當代美術(shù)史論家肖燕翼在《查士標及其繪畫藝術(shù)》一文中援引了秦祖永上述觀點,并分析認為:“闊筆縱橫排奡”得乎米芾,“狹筆一味生澀”得乎倪云林奡。當代美學家、美術(shù)史論家郭因在《新安畫派》一書中也援引了秦祖永上述觀點,更明確地認為查士標的繪畫有“闊筆縱橫排奡”和“狹筆一味生澀”兩種畫風,“應該說,前一種畫風得乎米,后一種畫風得乎倪,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將二者調(diào)和運用自己的畫作中”。 民國時期,繪畫史論家鄭午昌在《中國畫學全史》中說:查士標“書法華亭,畫以天真幽淡為宗”。又說:“查士標有云山縹緲圖大卷,筆酣墨飽,元氣淋漓?!薄疤煺嬗牡迸c“元氣淋漓”似乎是兩種畫風,抑或是一種畫風的兩種不同表現(xiàn)形式,鄭午昌沒有進行辨析,只是直覺感悟式地概述。不過,“天真幽淡”確實是查士標畫風的一種主要的、貫穿一生的特點。而“天真幽淡”的說法顯然是受前人的影響,如前所述,清代秦祖永即認為查士標“畫以天真幽淡為宗”。 民國時期,黃賓虹著有兩篇長文涉及查士標。一篇是《黃山畫苑論略》,列“查士標孫逸”一節(jié)簡論。關(guān)于查士標繪畫多沿襲前人陳說:“畫初學云林,后參以梅道人,用筆不多,豐神懶散,逸品也?!币黄恰饵S山丹青志》,專列“梅壑散人”一節(jié)評論。此文對查士標的生平之學習、交友、詩酒生活、畫事軼聞等作了述評,對其書畫評論:“師法華亭,無不逼肖?!薄俺鯇W倪高士,后參以梅華道人,用筆不多,惜墨如金,逸品也?!辈ζ渥髌窂V泛流傳之原因作了評析:“論者謂其生平無疾言危論,見后輩書畫,必獎譽之,故名高而人不忌。以視漸江之孤癖,乘槎之傲慢,其墨跡流傳,既多且廣,不亦宜哉!”黃賓虹這些看法是總結(jié)前人舊說而得出的,在學理上并無多大進步。但其有一點值得重視,就是查士標“師法華亭”“學倪高士”“參梅道人”,這構(gòu)成了他學習繪畫的一種進路,也構(gòu)成了他繪畫風格的不同面目的嬗變。 上述可見,將查士標山水畫風視為“風神懶散,氣韻荒寒”雖然是一種主流觀點,但是石濤視查士標為“清逸”一派,秦祖永認為查士標“畫以天真幽淡為宗”,并有“闊筆縱橫排奡”和“狹筆一味生澀”兩種畫風,則更為洞見卓識,而非人云亦云??上У氖?,石濤、秦祖永的觀點并未得到畫學界應有的重視。更奇怪的是,近十年學術(shù)界對查士標的研究逐漸多起來,人云亦云也越發(fā)盛行,似乎查士標畫風“風神懶散,氣韻荒寒”是一種定論而不可逾越。我詳細檢索了近十年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查士標研究的成果,感到受所謂“定論”影響太深,而正是這一“前見”或“陳見”使研究如套桎梏而裹足不前。 二、查士標山水畫風格特征的再認識 對查士標繪畫風格特點的再認識和概括,主要不應依據(jù)人云亦云的舊說與所謂“定論”,而主要應該依據(jù)流傳下來的大量畫家“文本”,即畫作、書作、詩作及題跋。那些所謂“定論”只能作為一種參考。 依據(jù)流傳下來的查士標大量“文本”即畫、書、詩及題跋,我們可以將其山水畫風格的總體特征概括為“天真幽淡,蕭散清逸”。 [清]查士標? 山居抱膝圖軸? 205cm×79.3cm? 紙本墨筆? 1667年 香港虛白齋舊藏 我們觀賞查士標山水畫作,撲面而來的首先是一種天真幽淡的風神。論者謂查士標“以天真幽淡為宗”大致是不錯的,盡管未能概其全面。查士標的作品有兩類,一是所謂的仿古畫,一是所謂的創(chuàng)作畫。這兩類代表性作品都無不具有天真幽淡的風神。所謂仿古畫如《仿倪云林山水圖》《擬董北苑山水圖》《擬黃子久晴巒暖翠圖》《仿各家山水圖冊》等,雖然注明擬某家仿某家,其實是借古人筆墨寫眼前山水,或運古人丘壑抒胸中逸氣,那一分天真幽淡之氣自然流露筆端。至于所謂創(chuàng)作畫如《抱琴幽居圖》《溪山深秀圖》《西坡詩意圖冊》等,更是不受古人成法所限,那天真、幽遠、淡然的氣息發(fā)自肺腑,傾訴筆端。查士標繪畫“天真幽淡的風神”,仔細辨析又有如下表現(xiàn):其一,天真率性,不事矯飾,而得自然天趣。查士標大量山水詩作,大都直抒胸臆、通俗暢達、清新自然,而不蓄意矯飾、隱晦生澀、隔籬拒人,因此好懂“不隔”。其山水畫和其山水詩一樣,也都“不隔”,以天真率性打動人,以自然天趣感染人。他畫山野蒼茫:“蕭蕭山木里,漠漠野田間。斷岸平橋畔,蒼茫不可攀?!彼嬒す驴停骸疤撏砣f木,有客獨憑欄。何處涼飚至,溪聲生早寒?!彼嬃种幸褂辏骸叭藢れo處深,屋向林中小。夜雨聽芭蕉,綠天窗外曉?!彼嬄淙諝w舟:“木葉下蕭蕭,維舟近于壑。不受山風吹,煙波送落日。”如此等等,無不得自然天趣,讓人尋味無窮。他的《和文同舟中早起看雨之作》表現(xiàn)了其懶散、率性、天真的言行舉止。詩曰:“夜半溪聲響急灘,擁衾蓬底覺生寒。朝來聞說傾盆雨,懶起輸君獨自看。數(shù)日舟居得晏眠,竟無閑夢到云煙。雨余忽聽詩中畫,急起推蓬對米顛?!彼摹额}南山云樹圖》更表現(xiàn)了其天真率性及由此生發(fā)的獨特自然情趣。題畫曰:“動靜無心云出山,山云何處有忙閑。要知心住因無住,忙處看云閑看山?!逼涠牡嗊h,刪除繁糅,而得山水靈性。查士標的繪畫筆墨靈動,構(gòu)圖靈巧,山石林泉靈秀,總之靈氣彌漫,這無疑都來自山水靈性的浸染。畫家能得山水靈性,并不是天生的稟賦能耐,而是追求和修煉的結(jié)晶。查士標能夠得山水之靈氣,“尚簡”“簡貴”是其關(guān)鍵。他題畫曰:“大癡以《江山勝覽卷》為最,恨微傷繁冗耳。元人畫以趣勝,惟用筆淡遠得之,以是益悟簡貴之難,不獨在畫也。”(《題為五老道翁作山水冊》)他從“元人畫以趣勝,惟用筆淡遠得之”而悟出“簡貴之難”的畫理。他尚簡、貴簡,以簡淡得元人神髓,以簡淡寫山水真趣,以簡淡抒胸中逸氣。他又題畫曰:“迂畫以簡淡為宗,然用筆須出之蒼秀始得,識者證之?!保ā额}自作山水圖》)他認為倪迂之畫雖宗簡淡,但用筆出之蒼秀,故簡淡玄遠而又蒼秀清潤,實為難得的神逸之品。他在崇尚簡淡的同時,又追求蒼秀,以蒼秀得元人清潤氣格,以蒼秀寫山水清新氣息,以蒼秀一掃胸中畫中的陳腐之氣??梢哉f簡淡蒼秀是查士標筆墨的重要特點。 我們觀賞查士標山水畫作,觸動心弦的主要是一種蕭散清逸的氣韻。論者謂查士標“懶散”“荒寒”是不準確的,盡管其論出之有據(jù)。查士標待人接物天真率性,往往給人以“懶散”之嫌,但這并不能構(gòu)成其繪畫的“風神”。他做人表現(xiàn)出些許懶散之態(tài),而其畫風則可歸屬蕭散之列。查士標臨仿“元四家”尤其是倪云林具有荒寒意味的山水,往往給人以“荒寒”之錯覺,但這并不構(gòu)成其繪畫的“氣韻”。他的臨仿作品多為簡淡幽遠,他的獨創(chuàng)作品多為清新超逸,這兩類作品概括起來可歸為簡遠清逸一路。因此,說查士標繪畫具有“蕭散清逸的風神”更為貼切。仔細辨析又有如下表現(xiàn):其一,不趨媚俗,蕭散自適,而有野鶴放達情趣。查士標的山水畫別具高格,關(guān)鍵在于不趨媚俗,以蕭散灑脫、逍遙自適、不肖功利的自由心態(tài),抒發(fā)了野鶴般的放達情趣,以及與這種情趣相契合的山野溪流、田野卜居、荒野疏林、春華秋色等散發(fā)的野逸氣息。他的畫清新中流露出野逸之氣,奇秀中彌漫著古雅之風,因此個性彰顯,不媚時俗,不趨流弊。譬如,查士標《曳杖過橋圖》《雨后溪山圖》《溪山深秀圖》《泉聲山色圖》《深山古寺圖》等,雖然不同作品的描繪景象、構(gòu)圖、筆墨、意境都有所不同,但都無不顯得灑脫放達、清新野逸、奇秀古雅。這顯然與明末清初流行的摹古、繁糅、柔媚、熟俗的畫風格格不入。其二,不拘陳規(guī),清逸彌漫,而有閑云舒卷氣象。查士標的繪畫筆墨極為自由,不為陳規(guī)所拘。譬如,查士標《青山卜居圖》,那遠山疏淡,木葉瑟瑟,左側(cè)陡壁高聳,低巒平坡橫延。溪邊樹木疏朗,垂柳輕拂,叢竹搖曳,茅屋空靈。畫面蕭散疏朗,著筆不多,野逸氣息彌漫;筆觸輕快,多干筆皴擦,間潤墨點染,雖貌似簡潔而實則極富層次。畫家題跋:“坦腹江亭枕束書,澄清洲渚見志虛。踈篁古木悠悠思,何處青山好卜居。仿倪云林畫法?!彪m然標明“仿倪云林畫法”,但是少了倪高士的孤寂荒寒,多了自家的清潤野逸,筆墨意境入古而又出古。查士標《仿倪云林古木遠山圖》《仿倪云林山水圖》《山水圖》等也都如此。尤其是《山水圖》(亦稱《溪橋策杖圖》),得元人寫意三昧,筆趣直接倪黃,并別開境界,筆墨更自由靈動,意境更悠遠清逸,給人一種云卷云舒、望斷歸途、不滯于物的超脫之感,這是我們欣賞元人尤其是倪黃時所感受和體驗不到的。 對查士標山水畫作進行深入探究,還可以看到他對“丘壑”與“筆墨”關(guān)系有獨到的理解。查士標《題仿黃公望富春覽勝圖》曰:“余唯古人論畫在筆墨,今人論畫在丘壑,然而丘壑易見,筆墨難知。子久千丘萬壑不厭其繁,云林一丘一壑不嫌其間,常由筆墨得耳。得筆墨則丘壑見,繁簡勿論矣?!疔忠司鄄灰松ⅲ穗[不易顯,宜宛轉(zhuǎn)不宜徑直,分合自然,虛實相別,要復以筆墨運之?!痹谒磥?,畫中丘壑繁簡之風格并不取決于山水本身,而得之于畫家筆墨,子久丘壑之繁、云林丘壑之簡均得之于筆墨。丘壑之繁簡、聚散、隱顯、婉轉(zhuǎn)徑直、分合自然、虛實相別等,都無不是筆墨運營的結(jié)果。因此可以說“丘壑易見,筆墨難知”。查士標《題龔野逸山水真跡冊頁》曰“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筆墨求天地所無。’野逸此冊丘壑、筆墨非人間蹊徑,乃開辟大文章也!非吾友疑庵真鑒篤嗜,孰能致之。畫家謂殉之為一合,豈不信然。余三十年交野逸,得閱其畫甚多,當以此冊為第一。野逸定許我為知音”。在他看來,龔賢(野逸)以天地所無之筆墨,運天地所有之丘壑,其丘壑、筆墨皆非人間蹊徑,乃“開辟大文章”即山水大境界。查士標《題自畫山水》曰:“畫家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勢,唯冊頁為最難。然須丘壑與筆墨兼長,乃稱合作。世有精六法者,當不謬余言也?!痹谒磥?,畫家要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勢,不僅在于丘壑氣勢,也在于筆墨氣韻,必須丘壑與筆墨兼長方可達此境界。上述可見,查士標所謂“丘壑易見,筆墨難知”,所謂“丘壑求天地所有,筆墨求天地所無”,所謂“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勢,然須丘壑與筆墨兼長”,是他對丘壑與筆墨之關(guān)系的獨到見解,也是他重視學習古人筆墨的重要理據(jù)。 查士標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宋元人筆墨,寫眼前勝景,運胸中丘壑。他“擬北苑筆意”“擬郭河陽法”“仿米家云山”是如此;他傾心“專師倪迂”直追“倪高士筆意”、對黃子久“追擬其意”、于梅華道人“以意擬之”亦如此;他對“董華亭筆精墨妙”用功甚深,直追其自然清新、秀潤華滋、古雅超逸,也都無不如此。查士標大量山水畫作,都呈現(xiàn)出丘壑與筆墨兼長并勝的境界。 正因為查士標丘壑與筆墨兼長并勝,所以其作品耐得仔細品味。在“新安四家”中,查士標于書法用功最勤,筆墨堪稱豐富。清人張庚說查士標“書法純學華亭,足亂真本”。說查士標學董其昌用功甚深是對的,但說他純學董其昌則失之片面。查士標書法多學董其昌,上追“二王”,涉獵唐人,參以米芾,亦臨東坡,頗得古代名帖精華。他說:“華亭宗伯書,論者稱其得晉人之韻?!嘀袣q以前書,全師宗伯,幾能亂真。邇年以來,稍泛濫唐宋諸家,于宗伯書法時有離合?!保ā额}為允老所作山水圖》)專題探討查士標的書法不是本文的任務,這里僅指出查氏書法對其繪畫的影響。一是查士標諸多畫作都有詩文題跋,詩書畫相得益彰,這在“新安四家”中是最為突出的。二是查士標以書入畫,以書潤畫,使其畫意趣橫生、別開生面。查士標畫作“書寫性”極強,而“描繪性”相對減弱;以線條“寫意”突出,而皴法“造型”罕見;在筆精墨妙中流露出古雅清逸之風韻,尤其是用墨豐富而精到,在他的作品中不難見出“干裂秋風”的焦墨、“潤澤春雨”的淡墨、“鐵筆酣暢”的濃墨、“倪迂絕俗”的枯墨、“米點云山”的潤墨,如此等等。有論者謂查士標的筆墨近似董其昌,我則以為其筆墨直追董其昌而無董氏某些習氣。董其昌書畫筆墨以自然淡雅為審美情趣,以“秀拙”為藝術(shù)表現(xiàn),但未脫盡嬌柔、媚俗之習氣。查士標有董氏之秀,無董氏之拙,脫董氏習氣,而獨具秀雋清逸一格,其筆底風神完全出乎自然,形成了自家風貌。這就是查士標的畫風畫境,為什么顯得比董其昌更為自然天成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查士標山水畫風格形成的內(nèi)在理路 影響查士標山水畫風格形成的因素很多,如人們經(jīng)常列舉的其家藏宋元真跡、師承淵源、遺民身世、游歷交往、詩酒生活等。我們要追問的是:查士標山水畫風格形成的內(nèi)在理路是什么,而這種內(nèi)在理路又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甚至決定了他的藝術(shù)風貌? [清]查士標? 書畫自賞冊(之一) 18.7cm×15.4cm? 紙本設色? 1670年 上海博物館藏 影響查士標山水畫風格形成的內(nèi)在理路:首先,是師法古人,擇采諸家,取其精要而鑄自家面貌。從流傳下來的查士標的畫作來看,大部分為仿古畫,所涉及的古代畫家,計有董源、米氏父子、郭熙、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王蒙、高克恭、王紱、沈周、董其昌等宋、元、明諸家數(shù)十人。僅《仿各家山水圖冊》(十開),就有“擬郭河陽法”“擬米襄陽”“倪高士筆意”“張僧繇沒骨法”“元人徐幼文法”“九龍山人畫意”“方上清意”“趙承圖”“一峰道人”“黃鶴山樵”。從表面看,不免有泥古之嫌,而少自家面目,似無個性風格。但如果對查士標“仿古”畫作進行具體分析,便不難見出以下特點:其一,查士標所臨仿的古代畫家大都是所謂“南宗正派”,這一點是深受董其昌畫學思想影響的。從查士標的傳世畫作和遺存詩跋來看,其臨習的主要對象為董源、“二米”、“元四家”。其二,查士標是師古而非泥古,是憑自己的理解去畫,大有師其意而不師其跡的意味。正如石濤所說,“師古人之心”而非“師古人之跡”。譬如,查士標《擬董北苑山水圖》,不是臨董源畫之形跡,而是臨其筆意與筆墨氣韻,畫中具有董源的筆墨蒼厚氣韻,而多了自己的山石勁峭風貌。他在畫中題跋:“攜雪軒中得觀北苑真跡,筆墨深厚,云巒變幻,時在心目間,樓居無事,漫擬其意?!辈槭繕恕稊M黃子久晴巒暖翠圖》,這幅畫屬青綠淺設色,吸取了黃公望筆墨意趣的平淡天真、蕭散簡遠,而多了自家所有的山巒勁峭、筆墨清逸。他在畫中題道:“董華亭稱子久畫常以晴巒暖翠為第一,余二十年前曾見之,追擬其意,然自為位置,不能求肖也?!笨梢?,他是追擬其意而非求肖其形。查士標《仿倪云林山水圖》,是臨仿較似的一幅作品,但不求肖形酷似,而是有所取舍,其著眼點是傳達倪高士的絕塵與天真。他在畫中題道:“亭子凈無塵,松花落葛巾,云林遺法在,仿佛見天真。”倪云林的天真絕塵是查士標終生的追慕與效法。 其次,是師古人兼師造化,以古人筆墨寫胸中山水,不同流俗而別樹一幟?!皫煿湃思鎺熢旎笔屈S賓虹所總結(jié)的新安畫派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作為“新安四家”之一的查士標自然不例外?!鹅h志》載述:“迨明清間,漸江山人出,宗法倪、黃,始趨堅潔簡澹,卓然成派。汪之瑞、孫逸、查士標所尚略同。”這四大家之山水畫,基本上統(tǒng)一于簡靜、蕭穆、冷逸、清幽的畫風中。然而,他們師古人取法不盡相同,師造化取向有所差異,因此形成了各自的繪畫面貌、風格、境界。譬如同是學倪云林,漸江取其天籟絕塵、蕭疏超逸、荒寒空寂,而查士標卻取其天真幽淡、蕭散清逸、超然自適,漸江以孤寂傲岸之心師法云林,而查士標是以超脫懶散之心師法云林,兩者師古人的取法與境界差異明顯。漸江主學元人,傾心“倪黃”,上追“荊關(guān)董巨”,并不排斥“北宗”諸家,而查士標亦主學元人,著力“倪黃”,參以“二米”,又直追董華亭,僅囿于“南宗”一脈,兩人師古人的眼界與路徑迥然有別。同是師法自然,漸江沉潛武夷山、黃山勝境,“靜悟”中得“清靈之氣”,又得“偉峻沉厚風格”,而查士標流寓揚州、往來金陵、杭州,領(lǐng)略江南秀景、春華秋色,得清逸之氣和天然幽淡風韻。漸江以遺民高僧的心態(tài)來體悟和師法自然造化,而查士標以遺民士人的心態(tài)來體悟和抒寫自然勝境,兩者“胸中丘壑”有所不同,“筆下丘壑”也必然相異。可見,正因為查士標“師古人”有獨到的理解和取法,“師造化”有獨到的體悟與表現(xiàn),所以他與崇古泥古的“四王”流弊拉開了差距,也在師古不泥的“新安四家”中獨具風格。這正是他以古人筆墨、寫胸中山水,而不同流俗、別樹一幟的原因所在。 [清]查士標? 書畫冊(之一) 22.4cm×17.3cm?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 再次,是借山水勝景,寫胸中逸氣,別具一格成自家風范。在一般人看來,查士標師法自然的意識不如漸江、石濤、梅清等人強烈和自覺,甚至覺得他“師古人”有余而“師造化”不足。其實,查士標師造化也是自覺的,只不過有自家的眼光和特點。他沒有漸江的孤傲冷寂之氣,沒有石濤的雄偉奔放之勢,沒有梅清的盤礡奇崛之風,有的是蕭散清逸氣息。他具有如蘇、米的率意,卻未完全脫俗,具有倪、黃的逸氣,卻未能絕俗。因此,終不能達到宋元文人畫家“以逸筆草草,寫胸中逸氣”的境界。然而,查士標借山水勝景而寫胸中逸氣,貌寫家山而抒一腔情思,則不容否定或懷疑。 查士標中晚年所特有的流寓游歷、詩酒交友的生活方式,決定他于自然山水不是沉潛深悟,而是直覺感悟。他有一幅畫的詩跋很能說明問題。詩跋曰:“木葉臨冬盡,沙村古干存。僧窗烘煖日,乘興寫霜根。丙寅冬杪,宿甘露僧舍,閑步沙邊,見茆檐古木,虬枝撐柱,蒼秀可愛。遠及江干,舟帆雁陣飄忽,縱眺無盡。歸而圖之,亦山居一快事也。”他曾題畫贈樵陽道士:“寂寂空林靜掩關(guān),短籬修竹不遮山。有時獨上孤峰坐,流水聲中得大還?!绷髀读怂麑ι搅址鍘n的感悟體味。他還有一首題畫詩:“斷巖千仞入云寬,一帶疏林映水寒。到處溪山有生趣,閑來拈出與人看?!备髀冻鏊麑ι搅窒募那槭銘?。作為遺民文人,查士標無奈世道,又生性懶散,其詩畫具有寄情山水、超然自適的清逸與平和,而無蕭穆絕塵、不食人間煙火的冷寂與孤傲。這與清人評其“生平無疾言危論,見后輩書畫必獎譽之,故名高而人不忌”是相吻合的。從查士標不雜古人成法的作品中,更可以看出他抒發(fā)胸中逸氣而別具一格的畫風。譬如《雨后溪山圖》,雨后峰巒飛泉,碧溪小橋,溪畔空亭孑立,山腳修竹草堂,一片清靜微寒,橋頭柳下一高士正仰頭眺望。題畫詩曰:“雨后飛泉下碧溪,長林修竹草堂寒,無人識得高人意,溪上青山獨自看?!贝丝芍^“畫中有詩,詩中有畫”,有類似王摩詰的詩情畫意,筆墨意境均無泥古習氣,而流露著高士逸氣,只見出自家風范?!侗儆木訄D》是一幅青綠山水手卷,題詩曰:“青山樓閣楚江東,身在蒼茫晚色中。故國自逢難望見,不關(guān)春樹雨濱濛……”其構(gòu)圖、筆墨、氣韻,沒有絲毫泥古習氣,有的只是幽情逸氣的自由抒發(fā)。畫家題道:“秋雨初晴,走筆書此,不問工拙也。” 結(jié)語:有序傳承與借古開今 “有序傳承與借古開今的自覺自律”是中國畫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內(nèi)在理路之一,也是新安畫派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之一。“新安四家”就是如此。漸江是在有序傳承中借古開今的范例,其繪畫是“取法乎上”“借古開今”的自覺選擇。 [清]查士標? 云容水影圖軸 143.6cm×72cm? 紙本設色? 1681年 天津博物館藏 查士標與漸江一樣,也是在有序傳承中借古開今。所不同的是,漸江不受董其昌為代表的主流畫學思想束縛,不獨傳承所謂“南宗正派”一脈,而是南宗北宗兼容,師法自然,形成了清勁簡瘦、冷寂荒寒的藝術(shù)風格。查士標則不然,他深受董其昌畫學思想影響,主要傳承所謂“南宗正派”一脈,擇優(yōu)而從,豐盈自家,同時泛游江南,貌寫家山,與當時的正統(tǒng)畫派若即若離,與市井的文人生活不即不離,似乎是“大隱隱于市”,力主創(chuàng)新,卻不走極端,走中庸之道,有點“道中庸”而“極高明”的意味,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天真幽淡、蕭散清逸的藝術(shù)風格。 與漸江、石濤、梅清等開宗立派的領(lǐng)袖比較起來,查士標的力主創(chuàng)新似乎不夠旗幟鮮明,借古開今也似乎過于中庸之道。其實,查士標式的不過激、不浮躁、平心靜氣、自然而然,也是借古開今和創(chuàng)新的一種風范、一種境界。而這種風范和境界為后世畫家難以企及,因此彌足珍貴。美術(shù)史論家郭因先生曾說:查士標是松,不是奇松,是鶴,不是仙鶴。這說法大致是不錯的。我要接著說:查士標是秀松,清麗之絕,是野鶴,閑逸至極。在流行著浮躁而嬌柔的時代,人們會越發(fā)珍視查士標藝術(shù)所特有的那一分清逸與天真。 安徽省中國畫學會副主席) 【詳見《中國書畫》雜志2023年第7期】 新媒體編輯:孫蓮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審閱:劉光 終審:康守永 歡迎光臨中國書畫官方旗艦店 瓷器收藏 | 文創(chuàng)禮品 | 雜志畫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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