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薛 路
元代畫家李衎的《竹譜詳錄》,是中國繪畫史上最早帶有圖譜的竹譜,它集合了繪畫技法和對描繪對象的研究,被稱為“綜合類竹譜”?!吨褡V詳錄》第一卷畫竹譜、墨竹譜和第二卷竹態(tài)譜、墨竹態(tài)譜,影響了其后大批畫家,也影響了在其后編著《竹譜》的畫家學者。第三至七卷竹品譜是李衎最下功夫和最能體現(xiàn)其完整藝術觀念的部分,也是中國畫史上各類畫譜中最具獨特意義的篇章。在《竹譜詳錄》中,如果說畫竹譜、墨竹譜是講作畫的方法論,竹態(tài)譜、墨竹態(tài)譜則是講的對于自然觀察之后的概括提煉轉化,竹品譜更是對于畫竹“比德君子”象征意義之所以成立的一種精神塑造。李衎將這三個部分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也許是未必自覺地完成了由畫竹(或畫枯木竹石)放出文人畫明確圖式第一箭的一個理論解讀。 一、《竹譜詳錄》研究綜述 目前學界對李衎的《竹譜詳錄》已有一定程度的研究。 有關版本的研究有容庚的《論竹譜十四種》,此文記錄了自己見過的十四種古代竹譜,通過簡述每種竹譜的內(nèi)容,摘錄目次,并對優(yōu)劣稍加點評,梳理了竹譜編寫從元初到清末的發(fā)展歷程。對李衎的《竹譜詳錄》,容庚主要側重于版本研究,并對各版本作了一些比對???。他肯定了李衎《竹譜詳錄》作為竹譜之始的重要地位,認為:“其書至為詳盡,非第言寫竹之法,并及品類之繁”〔1〕,“竹譜雖多,當以此書為第一,后有作者,均未能超越其范圍”〔2〕。于安瀾在《畫論叢刊》中點校了《竹譜詳錄》與畫法直接相關的文字,即自序、畫竹譜、墨竹譜和竹態(tài)譜,而占據(jù)全書最多篇幅的竹品譜則因“文字甚多,無裨畫法,故不得不割愛耳”〔3〕。 有關畫理畫學的研究,如王世襄的《中國畫論研究》第二十章“李衎《竹譜詳錄》”對《竹譜詳錄》中“與繪事有關”的具體技法部分進行了詳細解讀。為求條理明晰,王世襄未按書中順序論述,而是按內(nèi)容重新整理為“畫竹法(即勾勒設色竹)”“畫墨竹法”“全德品竹(畫竹或墨竹)”,逐段剖析點評。在文章開篇,王世襄解釋了自己此文的研究范圍,他認為《竹譜詳錄》第一、二兩卷專論畫竹,“卷三全德品之定義為:'以南北俱有,宜入圖畫者為全德品?!嗯c繪事有關”,“此外各卷,便罕有涉及繪事者”,所以“一律從略”;而畫竹譜之前李衎敘學畫竹之經(jīng)過因“究與畫法無關”,故僅載于附錄?!?〕與王世襄的研究形成互補的是,高木森在The Life and Art of Li K’an第九章“Li K’an’s Chu-p’u and His Artistic Ideal”中著重解讀了李衎關于編寫《竹譜詳錄》的目的、學畫經(jīng)歷,以及抽象畫理的相關段落?!?〕但無論是王文對具體技法的解析,還是高文對抽象畫理的闡發(fā),似乎均認為竹品譜與繪畫無關而未納入討論。 罕見地將竹品譜作為研究重心的是湯麟的《中國歷代繪畫理論評注·元代卷》中的《李衎〈竹譜詳錄〉》一文。文章從審美思想、觀察自然、神形兼?zhèn)淙矫嬲撌隽死钚b《竹譜詳錄》中體現(xiàn)出的比德說,指出李衎是我國古代系統(tǒng)地以竹比德的第一人?!?〕但也正因為側重對竹品譜的研究,而對《竹譜詳錄》的寫作結構分析不足。 趙天葉的《李衎〈竹譜詳錄〉研究》相對全面和細致,在《竹譜詳錄》的版本及材料來源、寫作背景及內(nèi)容架構、理論成就及實踐影響等方面作了推進。盡管作者已經(jīng)意識到:“根據(jù)李衎的行文與構思,全書內(nèi)容是層層相扣,緊密不可分的?!薄?〕可惜僅限于這一句話的概括,實際寫作中還是將《竹譜詳錄》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地分開論述,而未真正將它當作一個整體來展開考察其寫作思路。 范景中在《中華竹韻》第二章《竹譜》中指出,李衎制定的竹品“使這部'為學’的著作同時也轉成'為道’的著作”〔8〕。此語給了本文的寫作極大啟發(fā)。 二、藝術標準與方法論 《竹譜詳錄》第一卷之首,有一篇學畫自述和寫作緣起性質的文字,蘊涵頗豐。李衎自述初學畫竹,就聽交游圈中人議論王庭筠父子畫竹優(yōu)劣:王庭筠畫竹雖宗文同,卻能“每燈下照竹枝,橫影寫真,宜異于常人之為者”〔9〕;而其子澹游,“特括讀父書而已”〔10〕?!袄ㄗx父書”,是指戰(zhàn)國時趙國大將趙奢之子趙括,少學兵法,“徒能讀其父書傳”而不知變化,終致慘敗,所以就“不必學也”。李衎“大以為然”。這一初學時的判斷,預見了李衎一生的藝術道路,是探索性的,開創(chuàng)性的,而非死守舊章、因循陳法的類型。 李衎還提到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當他畫竹“日累月積,頗似悟解”,人間“傳播漸廣,謬相肯可”之時: 獨鮮于伯幾父謂以墨寫竹清矣,未若傳其本色之為清且真也,強予用墨竹法加青綠畫成,雖粗可觀,終非合作,將復討論其說,而俗工咸不足問?!?1〕 鮮于樞是當時著名文人和書家,性格豪放,藝術上有特見,他對李衎提的建議,頗有點融合工寫的意思,其實在宋徽宗趙佶的花鳥作品中,已經(jīng)可以見到類似的嘗試。不過李衎的嘗試好像不算成功,終沒有堅持到底。“將復討論其說”,是說還打算繼續(xù)探討下去的?!岸坠は滩蛔銌枴保坪跏钦f,那些習于常規(guī)的“俗工”,也不足與之討論這種探索??磥砝钚b對于這一不成功的探索,仍然比較重視,至少“清且真”這一設定,可以看作李衎畫竹的一個長久的追求,甚至可以看作元初文人畫家如趙孟頫錢選們一個共同的藝術標準。 李衎“追尋近古”,漸知畫竹源流,并一一加以評量。他說:“夢休疏放,流而不反,自屬方外。”夢休和尚的畫,可能倒屬于后世文人畫竹常見的流風作派,此時則不為李衎所推許。論到黃筌、崔白、吳元瑜、李頗,李衎說: 黃氏神而不似,崔、吳似而不神,惟李頗似神兼足,法度該備,所謂懸衡眾表,龜鑒將來者也?!?2〕 黃筌、崔白等人都是花鳥畫家,黃氏已無畫竹之跡可證,崔、吳輩本意,或也不在凸顯竹之神,故都可略而不論。李衎的理想是畫竹“似神兼足,法度該備”,作君子象征,符合這理想的偶像級人物,“畫竹師李,墨竹師文”,就是李頗和文同。 東坡、山谷以及此后的名士們都贊美文與可“筆與造化比”。李衎在未見文同真跡之前,甚至懷疑蘇、黃是過譽友人,后賢則隨聲附和,這當然也是歷來社會的常情故態(tài)。后來見到文同真跡,才知蘇、黃之贊無愧。李衎于此肯定知道,東坡所設定的文人畫標準,不僅僅是簡單的“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還有“筆與造化比”。這看似矛盾的兩方面,形成了理論的張力,才可以連接上畫竹譜開宗明義大段引蘇、文的文字加上作者自己的心得了: 文湖州授東坡訣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自蜩蝮蛇蚹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竹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坡云:“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夫既心識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鼻移鹿幸詾椴荒苋徽卟粚W之過,況后之人乎?人徒知畫竹者不在節(jié)節(jié)而為,葉葉而累,抑不思胸中成竹從何而來,慕遠貪高,逾級躐等,放弛情性,東抹西涂,便為脫去翰墨蹊徑,得乎自然。故當一節(jié)一葉措意于法度之中,時習不倦,真積力久,至于無學,自信胸中真有成竹,而后可以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也。不然,徒執(zhí)筆熟視,將何所見而追之耶?茍能就規(guī)矩繩墨則自無瑕累,何患乎不至哉!縱失之于拘,久之猶可達于規(guī)矩繩墨之外。若遽放佚,則恐不復可入于規(guī)矩繩墨,而無所成矣。故學者必法度中來,始得之?!?3〕 “胸有成竹”是文同最著名的畫論,又通過東坡文章的推介,成為后世幾乎人人都會掛在嘴邊的成語、熟語。而東坡最深刻的感受是:“胸有成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內(nèi)心認識到,手上卻做不到,這是學習不足導致的。 而李衎進一步的體會則是:胸有成竹雖是個非常誘人的境界,但許多人卻不思考這是如何達到的。沒有“真積力久,至于無學”的艱苦過程,何談“胸有成竹”!后人好高騖遠,企圖跳過準備階段直接自由發(fā)揮,還愚蠢地自我感覺良好,“將無所成矣”!所以李衎提倡首先從遵守法度開始,從規(guī)矩繩墨做起,功夫到了,自然就能超越規(guī)矩。 王世襄先生對李衎這一段有個評語: 天資高邁者,往往貽誤后人……東坡之畫論,影響后代,功罪參半良以此也。大凡學畫者,縱使其資質魯飩,亦未必有自知之明。未歷刻苦之功夫,便以為胸中已有成竹……東坡天姿卓絕,以“不學之過”四字輕輕帶過,而息齋深知若輕視此四字,必為所誤?!?4〕 王世襄先生對“資質魯飩”者“亦未必有自知之明”的判斷可謂相當深刻。至于說東坡“以'不學之過’輕輕帶過”,“貽誤后人”,則有點言重。在認識上,文同和蘇軾確都是認識上的“高邁者”;而在實踐上,文同是與竹朝夕相伴刻苦學成的大家,東坡則因涉獵領域太廣,畫竹只是票友,“不學之過”四字,已是他的真誠反思。東坡在文中有說: 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15〕 從畫竹的“不學之過”引申到了所有事情的“不學之過”。李衎沒有征引這句,當是因為與畫竹的主題無關,但這句話恰恰像是對后人誤解文同思想的預言。后人不僅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做到“胸有成竹”,還誤以為自己已經(jīng)理解了“胸有成竹”的深層含義,“自視了然,臨事喪之”,豈獨“胸有成竹”乎? 一般畫家,更多關注操作層面的具體技法,在這一方面,李衎準備得很充分,足以為后來者示范。而在人多忽略的觀念層面,李衎其實涉及了文人畫理論的最敏感話題。這個話題,將在后面有所展開。 三、程式——藝術與現(xiàn)實的交匯處 《竹譜詳錄》第二卷竹態(tài)譜和墨竹態(tài)譜,李衎用36幅圖演繹了竹的“根生筍長至于生成,壯老枯瘁,風雨疾乍,各各態(tài)度”,讓我們對竹子的各種名目和形象,有了明確認識。文字則十分簡率。(圖1、2、3) 圖1 李衎 《竹譜詳錄》竹態(tài)譜:解籜 圖2 李衎 《竹譜詳錄》竹態(tài)譜:四年 圖3 李衎 《竹譜詳錄》竹態(tài)譜:枯 范景中先生寫道:“他(李衎)從增加人們積極知識的角度看出:藝術跟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微弱而跟觀念世界的聯(lián)系強大……他強調(diào)圖式(schema)的法則……作者先說明怎樣在心中儲備圖式,然后再引楮揮毫。他敦促我們要把種種概念跟我們知道的竹子對號……首先要知道竹子的名目,辨識其姿態(tài),然后才引觚下筆,這說明畫家'所見’的作用是多么小,而'所知’的作用又多么大?!薄?6〕 范景中先生以積極的價值看待李衎儲備圖式的做法,揭示李衎的“所知”和“所見”在觀察和實踐中相生相成的意義。李衎的“知”和“見”,不僅僅對真實之竹,他還從觀摩(見)前輩畫家們的作品中理解學習(知)。對于他,我們或可以把沃爾夫林的名言這樣改一下:“繪畫得益于繪畫的,與它得益于觀察自然的同樣多。”〔17〕 可是一旦圖式形成,成為易于先入為主的“所知”,就有可能陷入僵化的危險。我們知道貢布里?!端囆g與錯覺》中那個著名的例子——19世紀英國畫家加蘭將沙特爾圣母主教座堂(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Chartres)的圓頂窗戶畫成了尖拱窗戶,因為“沙特爾教堂是哥特式建筑最偉大的花朵”這個信念對他來說太過強烈,以至于對圓窗戶視而不見。 在再現(xiàn)性繪畫中,畫家們指望通過觀察來修正圖式,因為似乎還存在一個“像不像”的標準。而在“寫意”的文人畫中,一旦對形似的要求完全缺席,畫譜對技法的教授便越來越趨于程式化?!皼]有一種藝術傳統(tǒng)像中國古代的藝術傳統(tǒng)那樣著力堅持對靈感的自發(fā)性的需要,但是,我們正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完全依賴習得的語匯(acquired vocabulary)的情況?!薄?8〕這導致明清繪畫普遍呈現(xiàn)出一種假稱“天性”而實賴陳規(guī)的矛盾狀態(tài)。 談論中國繪畫,我們會更多地用到“程式”一詞。開始時,這個概念更多是一個貶義詞。但其實,無論中西,無論何種類型的繪畫,把現(xiàn)實的物象轉化為畫里的形象時,程式化是或多或少不可免的事。不過許多畫家只是被動地消極地利用程式,不關心從程式到物象之間移步換景的風光轉換和藝術與現(xiàn)實交匯處的原理呈現(xiàn)。而李衎不是這樣,在寫竹態(tài)譜時,李衎是程式的創(chuàng)造者,他清楚這些程式如何生成,該有怎樣的分寸,對其間得失利弊,心中有數(shù)。所以李衎是在現(xiàn)實與藝術之間穿行。他可以把山中之竹轉換為畫中之竹,也可以從程式中走出來,隨機應變,生成不同的形象。所以程式在他手里,不是僵死的,而可以生生不息,他的每一幅作品幾乎都散發(fā)出的新鮮氣息可證。到了明清,許多杰出畫家得直接面對更多現(xiàn)成的程式,但只要他們能不斷面向自然不失真誠的內(nèi)心,有興趣接觸新鮮物象,他們也繼續(xù)有從程式里化出新氣象的能力。當然,這樣的畫家似乎日益稀少,這也與后來畫譜格局的日益窄小,畫譜內(nèi)容的日益貧乏同步。 李衎之后的柯九思也有《竹譜》一卷,內(nèi)容相當于李衎《竹譜詳錄》的墨竹譜的圖片部分,一張圖對應一個標題,有零星解說,如全竿云:“上瘦下大,中節(jié)稍稀”,還有些只能稱作感慨或告誡,如“晴葉破墨法”云:“此法極難,非積學之久不能也?!保▓D4) 圖4 柯九思 《竹譜》:全竿 與李衎只繪制竹的各種形態(tài)不同,柯九思的《竹譜》還收錄了石譜和坡腳。如果說李衎的《竹譜詳錄》有為竹寫史之心,那么柯九思的《竹譜》則可看作完全是為作畫服務的畫譜,他將以竹為主體的一幅畫上應該具備的元素全部囊括了進去,使畫面容易呈現(xiàn)出某種完整性。很難說這是推進還是縮小了格局。實際上,除李衎外,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將目光擴展到筆墨形象之外更表現(xiàn)了什么的畫譜類竹譜。(圖5) 圖5 柯九思 《竹譜》:石譜 明代高松的《竹譜》的圖、文、結構與李衎近似。畫竹方法上,高松編排了一些口訣。其實李衎的很多表述,如畫竹譜“位置”中的“十病”、墨竹譜“畫葉”中的“法有所忌”等,已經(jīng)帶有一定的口訣性質,只是高松的口訣更直白更好記。另外高松還將李衎的圖式進行了細化,如竹葉聚合方式的“分字式”“川字式”,竹葉數(shù)量的一片、兩片、三片……十二片,等等。(圖6、7) 圖6 高松 《竹譜》:口訣 圖7 高松 《竹譜》:畫葉 高松之后的竹譜圖式越來越趨于細致,到清代,似乎是怕初學者無從著筆,竟開始將畫竹葉的流程細化到筆順,用“一二三四”等字標注在葉片旁邊,汪之元的《天下有山堂畫藝》、蔣和的《寫竹簡明法》、楊士安的《瓶花書屋竹譜》等均采用了標注筆順的方式,竹譜寫作越來越趨向于標準教材,甚至操作說明書。(圖8) 圖8 汪之元 《天下有山堂畫藝》:寫葉法 此時畫墨竹也早已不是文人的專利。清代王寅的《冶梅竹譜》新增了執(zhí)筆圖、運筆法和下筆圖(圖9),完全不會拿毛筆的人也可以通過這樣的竹譜速成,相當于“從零開始教你畫竹子”,文人墨戲成了隨便誰都可以來兒戲一番了。 圖9 王寅 《冶梅竹譜》:執(zhí)筆圖 白居易在《畫竹歌》中寫道:“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薄?9〕可見那時都認為畫竹難,畫的人也少。而到了明清,大家都誤解了畫竹的難度,更輕視其可能的表現(xiàn)性質,或者以為山石竹木這類蘇軾所謂“無常形”之物,容易以墨戲態(tài)度藏拙,表現(xiàn)瀟灑,甚至“欺世盜名”。 我們關注李衎,并非單純在提倡形似或者寫實,而是關注《竹譜詳錄》這一在古代畫史上再也沒有如此完整出現(xiàn)的一個體系。當然,李衎對竹子種類的考察和分類還并不完善,并非現(xiàn)代意義上的所謂科學客觀的分類,卻已明確將對事物的考察與其象征意義,與作者的精神世界聯(lián)系了起來。 四、比德——精神的象征 《竹譜詳錄》的卷三至卷七竹品譜,李衎以絕大篇幅詳細考察了336種竹,配圖79幅,記錄了各種竹的生長規(guī)律、種植方法、實用功能等,并將它們分為六品: 以宜入圖畫者為全德品;以形狀詭怪者為異形品;以顏色不同者為異色品;以神異非常者為神異品;又有似是而非竹者;有竹名而非竹者?!?0〕 以此一一對應全德君子、烈士仁人卓爾有立者、志操雖同而表儀實異者、神道變幻不可以理喻者、鄉(xiāng)愿亂德者、小人盜名欺世者。 李衎之外,沒有任何人做這樣的傻事;《竹譜詳錄》之外,也沒有任何畫譜做這樣似乎牽強附會的連接比附。后來梅、蘭、竹、菊四君子屏條到處懸掛,但又有誰在某種植物和某種精神的連接上如此頂真,如此用心地下過功夫呢?就憑這種精神,宋儒提倡的“格物致知”,如果要尋找經(jīng)典的范例,李衎的工作就可以入選。 中國繪畫發(fā)展出文人畫的理論和實踐,其核心動因,當是文人士大夫精神世界表達的需求。那些懸測文人好弄筆而又缺乏形似能力,所以為了占據(jù)話語權創(chuàng)出文人畫理論之類的說法很多,但看蘇東坡對自己“不學之過”的反思,趙孟頫諸科全能、諸法皆超的絕世畫技,李衎著《竹譜詳錄》的殫精竭慮,畫竹比德君子的嚴肅認真,都可為文人畫辯誣。墨竹后來變異為一種習慣性揮灑,乃買櫝還珠,丟棄了內(nèi)涵,是后世庸手所致。至少在李衎的手里,在李衎的《竹譜詳錄》里,精神的表達、形神兼?zhèn)涞囊蟆掖恕吧瘛辈粌H僅是竹之神,更是君子之神的追求,一直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首要的標準,有他整整五卷竹品譜為證。 竹品譜曰: 竹之比德于君子者,蓋稟天地之和,全堅貞之操,虛心勁節(jié),歲寒不變,是宜昔人特號以此君而不敢與凡草木例名之也?!?1〕 《禮記·大學》有言: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2〕 李衎是非常正統(tǒng)的儒家學者,“格物致知”“意誠心正”的觀點始終貫穿于《竹品譜》,也是其以竹比德的理論根據(jù)。以李衎的時代和李衎的士大夫身份而論,這是當然的事。我們今天看到他用儒家“君臣父子”的倫理道德觀念解釋竹根系的生長規(guī)律,會覺得非?;奶?,而在當時的大背景下,卻十分自然。即使后來文人畫家群體的主體變?yōu)樯矸莞?、地位更下的中下層文人,他們畫中的精神?nèi)涵會有變化,但他們基本的思想屬性,仍不可能出離當時“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但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李衎竹品譜對精神表達嚴肅認真的自覺追求,是文人畫史上的“神異品”,提升了一個時代繪畫作品的精神含量,也讓整個畫竹史增加了一個精神高地。 李衎描述全德品:“密而不繁,疏而不陋,沖虛簡靜,妙粹靈通,其可比于全德君子矣。畫為圖軸,如瞻古賢哲儀像,自令人起敬起慕,是以古之作者于此亦盡心焉。故作全德品?!薄?3〕看全德品竹的圖像,可以具備瞻仰全德君子像的效果。李衎沒有賦予全德品非常具體的外形特征,“密而不繁,疏而不陋”并不是全德品特有的,“沖虛簡靜,妙粹靈通”又是在描述主觀感受。對全德品的形態(tài)習性特征的歸納是在與異形品對比出來的:“惟生于土石之間則不燥不潤,根干勁圓,枝葉暢茂,如志士仁人卓爾有立者。”〔24〕 那么相對的,異形品就不如全德品那么完美,它們要么過于剛硬,要么稍顯軟弱,或生性古怪,它們略有瑕疵:“凡竹生于石則體堅而瘦硬,枝葉多枯焦,如古烈士有死無二、挺然不拔者。生于水則性柔而婉順,枝葉多稀疏,如謙恭君子難進易退、巽懦有不自勝者?!薄?5〕但他們本質上也是君子,“雖少有不同,相去亦不遠矣。其有曲節(jié)方莖、中通外澀,或擁節(jié)邪對、互干歧分、杪生細籜、腰出橫枝,類如虞舜重瞳、高辛廣顙,河目海口、隆準龍顏,蓋皆特異于常,不容不審,故作異形品”?!?6〕李衎對他們的態(tài)度正如孔孟論狂狷人格,雖然不是最高的人格理想,但“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尤其是對比第五品偽君子、第六品欺世盜名者,更凸顯出他們也是重要的正面力量。 神異品:“怪力亂神,孔子所不語;神道設教,圣人亦不廢??贾耦?,蓋有變幻非常、奇奇怪怪、不可以理喻者,故作神異品?!薄?7〕把奇形怪狀的竹類與神仙志怪傳說相聯(lián)系,用以表達孔子雖然回避而儒教尚給予一席之地的神異類事件。所以,以竹比德的李衎,每一步都嚴格恪守了正統(tǒng)的儒家道德規(guī)范。 自異形品以下,李衎同樣下了如許考察功夫,卻并未留下實際的畫作,尤其是作為反面角色的最后二品。但李衎對它們的考察一如既往地客觀踏實,有著博物學家的熱情。他似乎借了考察竹品的復雜繁多,在思考人性的多種多樣,精神的多種多樣,漸漸離開了畫的具體層面,進入某種玄思層面。 于是,作為自然界的竹,作為藝術的畫竹,與作為精神載體的畫者自我,罕見地真正地對應起來,融成了一個十分自覺的整體。許多文人畫家當然也都說“比德君子”之類的話,正如文人畫家甚至更多的人們,都會說“胸有成竹”一樣。但在他們那里,這些話都表現(xiàn)為一些口號,一些口頭禪,轉成了成語、套語,里面沒有準確的內(nèi)容。而李衎卻是下了真正的功夫,有真實的扎實的行動作證。他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結論,未必多么完美,但他的這一意識,卻是少有的明確,這正是竹品譜最獨特的意義。 李衎留下的文字不多,詩文也寥寥無幾,《竹譜詳錄》是他篇幅最長的力作;他的生平也并沒有多少波瀾壯闊的經(jīng)歷。他把人生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到愛竹、畫竹、研究竹子之中,也在對竹的觀照中體味人生,形成自己的世界觀。為《竹譜詳錄》作序的柯謙說:“觀畫與譜,而謂竹惟在是,不但不知竹,誠不知公也?!薄?8〕柯謙是懂李衎的,這話說得看似輕巧,其實很有分量。中國藝術品評中頻頻可見類似將作品與人關聯(lián)起來的說法,但“如果我們再次聽到'君子于竹比德’之類的套語,千萬不要認為它們是老生常談”〔29〕。老生常談與其真意之間的距離,可以在這里得到最深的體會。 而在討論文人畫理論、評價文人畫作品的時候,也許被忽略最多的,恰恰就是李衎的觀念和實踐。因為失去了這重要的一維,后輩的認知往往顯得史實不完整,論據(jù)不充分,論證不周詳,最后的判斷便有失公允。 結語 李衎的《竹譜詳錄》,就是他心目中完整的畫譜應該有的樣子。它是作畫技法,加上程式生成,再加上必不可少的它們與君子精神的緊密對應。這是李衎的藝術觀,也是他為后世學畫人建立的一種規(guī)范。 至于學界一般所稱“綜合類譜錄”的名號,其預設的所謂“畫譜”,只是畫法之譜。既然竹品譜“無裨畫法”,多此一舉,就成了“綜合類”?!熬C合”云云,就像把所有分不進具體類別的東西歸入“其他”一樣,實際上并未給出明確的定位。 后來者對“畫譜”的認識變得日益狹隘了,對李衎《竹譜詳錄》宏大完整的架構日益不能理解。他們雖然借用甚至抄襲《竹譜詳錄》,卻把它萎縮成了畫竹譜或僅加上竹態(tài)譜而已,竹品譜則被視作多余。被拋棄的結果,是畫竹作品精神表達的日益雷同,精神含量的日益淡化。 蘇東坡說“心識所以然而不能然者”是“不學之過”,這個“學”,也遠不僅僅是指學一些公式套路。他是指的要學好文同所教的一整套方法,包括學習觀察自然、提煉畫法、抒發(fā)意氣等,也就是李衎在《竹譜詳錄》中指示的應該關注和掌握的一切。李衎在《竹譜詳錄》整整七卷中考察的竹,才是文人畫家應該“胸有成竹”地畫出的比德君子之竹。
薛路 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原載《美術觀察》2023年第7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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