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六記》的名號，我是早已聽說，真正的第一次翻閱還是這兩日的事。
（一）
其實(shí)早就想看，還記得高中時的一次?？?，一個填空題，問《浮生六記》的作者是誰?？吹竭@道題的那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記得特清楚，然而一再思索、再思索，就是記不起。從那一天起，心中深刻沈復(fù)——《浮生六記》，《浮生六記》——沈復(fù)。
后又讀到其中的一篇《閑情記趣·童趣》，開篇篇第一句“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簡要、直切、非同凡響。
后文又寫了兩件事，一是，“夏蚊成雷……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讀到此處心內(nèi)不覺又驚又喜，將蚊狂舞于煙霧看作鶴唳無端，多么新奇、神似，小沈復(fù)眼中的世界果然非同一般。
二是，“……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一日，見二蟲斗草間，觀之，興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一驚。神定，捉蝦蟆，鞭數(shù)十，驅(qū)之別院?！边@一件事更為精妙，不僅是明察秋毫，一朵花里一世界，而且用詞特別精確，讓人不禁拍案叫好。如“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多威猛的形象，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鏗鏘，后發(fā)現(xiàn)不過是只癩蛤蟆，不禁啞然失笑。接著，回過神來，捉住，鞭數(shù)十，扔往別院，干脆利落。一個孩子的絕慧、愛憎躍然紙上。 《童趣》堪稱經(jīng)典，其中的語句、畫面，細(xì)細(xì)品味，別有生機(jī)盎然。 由此，對該書的敬服之情又增一層。 再后來，讀到李白的“浮生若夢，人生幾何？”對“浮生”二字所滲透的虛恍、滄桑多了一點(diǎn)覺悟。好奇向往之情更深。 
（二）
又過了一段時日，再看到這個書名，忽然特別想看，多等一刻都是煎熬，于是下單，收書在懷，一氣呵成，半日覽完。
其實(shí)，掩卷回思，久久郁結(jié)在心的那個人不是沈復(fù)，而是他的妻子——陳蕓。
林語堂先生曾說陳蕓是“中國文學(xué)中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多高的贊譽(yù)，然而一點(diǎn)都不為過。她的才情大可同蘇軾之妻王弗相提并論，甚至有過之之嫌。
“蕓而穎慧，學(xué)語時，口授《琵琶行》，既能成誦”，后“得《琵琶行》，挨字而認(rèn)，始識字”。她四歲喪父，家徒四壁，靠一手精妙的女紅養(yǎng)活一家，供弟讀書。她的才氣完全來自于自學(xué)自悟，無論在今在古都難能可貴。
陳蕓嫁給沈復(fù)后，育有一兒一女，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三年里，捉襟見肘的日子遍地狼煙。比蕭紅《商市街》的日子更見潦倒。然而因?yàn)橛惺|的陪伴，有蕓的慧心蘭質(zhì)，他們千瘡百孔的生活里才有清雅閑淡、清暖溫柔的味道可供追憶、品品。沈復(fù)淡泊寧靜的文人情結(jié)才可一時舒展。
自古以來，才情絕倫的才女和溫柔賢淑恪守婦道的妻子是一個矛盾體，但在蕓身上，兩者完美融合在一起。
婚姻生活方面，對于姑婆，敬心服侍，受到誤解，寧愿委曲求全，不愿辯解；沉復(fù)之弟娶妻，女方家催要珠花，蕓將自己的首飾主動供出，毫無可惜之情。倒對于破書殘畫極為珍惜。尋常小菜，一經(jīng)蕓之手必能化腐朽為神奇，鮮美異常。平常的家居、服飾，她更用一雙巧手一顆慧心，打點(diǎn)得極為雅致、得體。將窮日子過得富足，這是一門藝術(shù)。
對于插花藝術(shù)、盆景的堆疊、房間的布置往往有令人叫絕的妙法，如插花時，仿效畫中的草蟲技法，讓蟲“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見者無不稱絕”，還有，教人做“活花屏”等，甚妙。
她也是一個幽默風(fēng)趣極為活潑可愛之人。一次，王二姑（沈復(fù)的干妹妹）陪蕓夫妻去掃墓游玩，“蕓見地下小亂石有紋”，甚喜，王二姑提只麻袋欣然為蕓撿到許多，蕓且撿且喜而戲弄王二姑：“我聞山果收獲，必借猴力，果然”。 還有女扮男裝陪沈復(fù)去逛廟會，雇餛飩挑子為丈夫及其好友的賞花會整菜溫酒，及病重、避難到鄉(xiāng)下華夫人家，鄰婦孺子皆來圍觀，她仍能戲稱自己乃“漁夫入桃源”。 對于文學(xué)，雖說是自學(xué)成才，仍有自己獨(dú)到的見解：認(rèn)為“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xué)之恐難入彀”；詩獨(dú)崇李白，因李詩“活潑，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賦覺相如為最”；覺《西廂》“不愧才子之名，然未勉形容尖薄”。 蕓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然，一生漂泊，居無定所，身染血疾十年，家困無力徹醫(yī)，病死他鄉(xiāng)，死時四十一歲。一雙兒女，女做童養(yǎng)媳，兒子長到18歲，也英年早逝?？沼胁徘橘t惠，結(jié)局如此，不能不說悲慘。那個時代，類似于此、甚至更落魄的肯定大有人在。珍惜當(dāng)世吧。 （三）
再說下沈復(fù)，字三白，閑散文人，喜喝酒會友、游歷。一生可算窮困潦倒，靠賣點(diǎn)字畫、偶做幕僚維持生計。留有一本《浮生六記》在世，就像很多人所說，這本書最動人心魄的地方就是語言至誠至情至性，毫無掩飾。就算說到自己跟隨徐秀峰到粵東做生意時的嫖娼，依然如此。還為自己“惟喜兒一人”專情而自喜。每逛妓院“呼余聲不絕，余亦左顧右盼自顧不暇，此雖揮霍萬金而不能致也”，言語之中極為自滿享受，后被喜兒追念，還自鳴得意為“半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花船薄倖名”。在我輩看來，家有賢妻，他還如此如此，真是有點(diǎn)恬不知恥的味道。然而，再想想，陳蕓曾費(fèi)盡心機(jī)為他尋覓美慧而有韻致的小妾，臨死前還勸他續(xù)弦。他老婆都如此寬容豁達(dá)，我們就不必贅言了吧。 本書受人推崇之處還在于，他對妻子的一往情深，及打心眼的尊重、贊賞。在妻子死后，他還能將妻子的尋常小事滿懷深情的追憶成文，實(shí)屬可貴。這在正統(tǒng)文學(xué)中，可算絕無僅有，在當(dāng)世，也不多見。
對于有人說，三白一生落魄潦倒，因其不爭、懦弱、逃避、自私導(dǎo)致妻死子離。雖九悔未已，亦不足同情。確實(shí)，別人眼中的他又都可從他的文中找到確證。我不想為他辯駁，只希望大家從中有所啟迪。 
《浮生六記》是一篇自傳。所記的就是三白一生中一些大大小小的雜瑣事。這種寫文的立意在當(dāng)時也算獨(dú)到。語言精簡、通俗、直白、利落、有聲有色，讀來是種享受。作為畫家、文人，他的審美品味，他對盆栽藝術(shù)的見解、他對游歷景觀的描述，大有可供享用之處。當(dāng)然，他的敘述也有點(diǎn)繁瑣的贅言，也有炫耀顯擺之嫌，然而，人家說的清楚“不過記其實(shí)情實(shí)事而已”。況且，人家還帶著我們穿越到乾隆年間的江蘇，跟著他們夫妻二人——又吃又玩又學(xué)又覽又喜又悲，夠了。還苛責(zé)什么呢？
（四）
《浮生六記》經(jīng)典語句：
情之所鐘，雖丑不嫌棄。
——陳蕓愛吃豆腐乳，有此語。
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
——陳蕓刺繡之暇偶作 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于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
——蕓死后，沈復(fù)用此語排解相思之情 
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yōu)游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
——陳蕓臨死之語。她期盼衣暖飯飽，一家團(tuán)圓，偶有閑暇閑資能享受生活的些微從容，能與夫白頭，為其操勞，能看兒女婚娶。
當(dāng)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
——蕓死時，沈復(fù)的心境
余與琢堂冒雪登焉，仰視長空，瓊花飛舞，遙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臺。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沈復(fù)與友游黃鶴樓所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