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

沒想到早上頭一班上海去六安的高鐵票這般搶手，早早就售空了。好在錕哥機智，趕緊調了思路，在手機上搶了兩張一早去合肥南的票，然后又搶上了另一列不知從哪始發(fā)、一小時后過路合肥去六安的車。錕哥這才對著手機長舒一口氣：總算連著了去六安的接力跑。

翌日出發(fā)。晨日時分，空氣清爽。虹橋火車站里，背包的、拽拉桿箱的、刷手機的，男人女人，烏泱泱到處是攢動的人頭，喧囂得很，這城顯得生氣勃勃啦。錕哥提著包子豆?jié){，刷票過閘。我倆上車了。

出了滬境，車悄無聲息地疾馳，田野里的綠，遼闊了開來。近瞧遠望，新式的樓宇和農舍，紅瓦青瓦，間雜其間；溝汊河湖，垂柳隱約，有菜花的地，大片大片鵝黃了。

真是有點久違的感覺了。十多年前，坐動車去武漢，過路六安，只見城郊四月田野之上，稀稀疏疏，矗起了灰灰的樓宇。那時六安，于不安之中，以不懈的頑強，去圖強它的城際線。也不知現(xiàn)在這城，闊了多少？

一

現(xiàn)在想想，蠻慚愧的：38年前，我才知曉安徽有六安這個地方。其時，正是1985年的春天，經濟改革正大倡搞活流通，鼓勵農民進城打工或經商開店，城里星期日工程師下鄉(xiāng)搞聯(lián)營廠什么的。這一日，才結識不到半年，后來成了好友的同事國強，喜滋滋地端著一只大號搪瓷杯走了過來。那杯，老早工廠勞保用品，白底印了紅字的廠名，大廠工人，一杯在手，老驕傲的。國強的經歷豐富，初中畢業(yè)下鄉(xiāng)插隊，后又回城頂替父親進廠，然后考上大學，畢業(yè)進了現(xiàn)在算是上層建筑的單位，一月有了工資六十。國強說，今朝出血了，路過茶葉店，六安瓜片下來了，買了三兩，這新茶，贊。茶氣裊娜，杯上徐徐，似有似無，聞過來，倒是神清氣爽。也真是無地自容了，那時的我，想當然地以為六安瓜片是出自西葫蘆一類的角瓜切片曬干而成，值不得幾個錢。后來才知，這茶好貴的，一兩六塊。想想，當時大學畢業(yè)，一月工資才六十。國強之所以敢下這個狠手，我想他是孝心，二兩給老爸，一兩自己喝。他好這口，緣于他當年插隊于大別山北麓六安地區(qū)的壽縣。歷史上此地也是茶葉主產地，村民們自然采點也喝點。插隊去的知青呢，依樣畫葫蘆，自然也跟著弄點老葉碎末沖泡殺殺口里和生活的寡淡，一來二去也漸漸地就好上了這一口，也曉得了用早春嫩葉炒制的這茶是好茶哩。

因為國強，我才知道，六安瓜片居然還分內山外山兩種。內山呢，大致是指產自六安的金寨一帶，那里山高林密海拔高，茶的成色口感好一些；外山呢，大致是指產自今天六安市裕安區(qū)石板沖石婆店等地，那里相對山嶺矮了些，因環(huán)境氣候受制，茶的色味自然也矮一些。不過，總體出自大別山地區(qū)的六安瓜片，均用春茶第一片或第二片葉炒制而成，無芽無梗的單片，模樣似俊俏的瓜子，故稱之瓜片。這次去六安，還聽到了這么個故事，蠻有意思的。說是六安金寨有個叫麻埠的地方，一家姓祝的大戶與河南項城的袁家有點姻親關系，年年往那送六安瓜片。為何呢？因為深得袁世凱之贊。傳聞袁喜食燉鴨，上來頭一筷，必先挾其尾之皮，順勢往脊處一卷，至頸項處下，蓋因好其美軟糯。袁往往得意這一口后有憾：飯畢當?shù)氐拇蟛?，菊花漱飲，均不能喉舌回甘。所幸有了瓜片，壓住了口里的膩且漸漸有了茶的潤香。

由瓜片始知六安，很遺憾那時也是一鱗半爪。國強那時出席過六安地區(qū)知青先進代表大會，至于城鎮(zhèn)街道如何、人物風貌景致哪樣，有什么好吃的，他也是囫圇吞棗，除了瓜片和皖西大白鵝一概陌生無傳達。畢竟插隊壽縣鄉(xiāng)下，離地委所在地六安城，遙遠了。那時他回滬探家，火車走的也都是就近的淮南。而且壽縣老早戰(zhàn)國時做過楚都，楚漢相爭時有個叫英布的在此做過淮南王，后來三國時袁術又在此稱帝，從歷史和距離上壽縣與淮南走得更近些？也許還真是了，大致是國強離開壽縣的37年后，2015年，原屬六安的壽縣劃歸了淮南。至此，六安以轄有霍邱、霍山、金寨、舒城四縣和金安、裕安和葉集三區(qū)圖強皖西。

二

壽縣劃歸淮南的兩年后。

喜歡探尋地緣學及我軍戰(zhàn)史的張先生，說今年是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70周年，這個春上去六安金寨看看？遂糾起趙叔孫詩人一伙，正欲行，老友陳桑曉得了，振臂以入。多年前，他在上影廠駕一輛道奇十輪大卡，威風凜凜穿行于《渡江偵察記》長江南岸的敵炮兵陣地。更早的時候，他遵師命精技無止境無數(shù)次駕著這輛大卡，于黃昏后掛擋外白渡橋，反復演練人車合一。他的加入，車行安全更是強勢，令張先生喜出望外愈發(fā)堅定：直插大別山腹地，走走看看，山里地貌、植被、氣候、河流、道路、村宅房屋、男人女人、土產吃食、革命故事、鄉(xiāng)野八卦，等等。

一路走。隱約的是天與層疊山巒，漸漸地，高速公路便直直入于山地之中。一掠而過，遠處的山峰、層林、山坡、谷地、溪水，錯落的屋舍大都為兩層的白墻褐瓦或紅瓦民居，山里也少有了黑瓦老舊的黃泥巴土房?？磥碚媸巧洁l(xiāng)變了不少。記得那日，車達大別山腹地的鷂落坪，林色已暮，山風生寒。高大的松樹上，不時有歸巢的鳥兒急急落。張先生顯然是做足了功課，說：此地系地跨北亞熱帶的溫帶過渡地帶，地質歷史古老，生態(tài)環(huán)境復雜，物種資源豐富，形成獨特的生物資源及自然景觀。張先生說：除了風景植被，1936年前，此地為六安霍山縣南山鄉(xiāng)第十三堡，當年為紅28軍和皖西特委、皖鄂特委的常駐地，鄂豫皖三年游擊戰(zhàn)爭大本營。還真是。這日我等下榻一個叫紅土情的客棧，離紅28軍軍政舊址聶家老屋只隔一山澗溪溝，至多行十分鐘過一棧橋即可抵達。翻當年筆記，是日晚飯食，計有溪澗小魚、筍干等山野臘食菜蔬，及捉土雞一飲小杯吊燒等。次日一大早，山色明朗，過吊橋，1935年重建的紅28軍在此落腳。細窺這里地勢，山高林密，澗溪陡森。大山深處的聶家黃泥老屋，天然的易守難攻，紅28軍領導人高敬亭便將此作為基地，辦起了修槍所、紅軍醫(yī)院等，紅火非凡。重建的紅28軍，后編為新四軍四支隊，最盛時人槍居新四軍各隊之首，成為我軍一支重要的抗日武裝，令陳桑感佩不已。

在大別山北麓的六安境內，那幾日張先生率我等下坡又上坡，尋尋覓覓，真是關山幾度重。山洼或山凹處的田地，油菜的花謝了，菜籽的莢倒是一簇簇地鼓，收成在望。坡上的茶樹叢叢，忙活的皆中老婦人。這日上午，我等眼前好大一片水面，直至遠方山巒逶迤，杉林朦朧，靜如水墨了。孫詩人嘴角蠕動，好水，謂這叫什么湖。眾人也不答，只顧取景，反正天堂寨的水庫罷？只知前方金寨已近了。

果然近中午，金寨就到了。河畔處，大片的高樓聳起。觀城里柏油路面，十分潔凈。這個“紅軍的搖籃、將軍的故鄉(xiāng)”，是紅四方面軍和紅25軍、紅28軍的主要發(fā)源地。車輪沙沙，拐進在地圖上一處叫饅頭灣附近的小山包上，我等憑吊和觀瞻了紅25軍軍政機構舊址和紅28軍重建舊址。此時小雨蒙蒙，放眼望去，是城里的桂花公園，其周邊的天堂寨路、梅山湖路、紅軍大道聽聞是熱鬧的城市中心？十分巧的是，今年二月早春，我等有緣重逢金寨住宿在公園附近。夜晚的時候，就見梅山湖路車水馬龍，拐角一個叫福萬家的購物廣場處，人也是川流不息。兩頭伸開去，商鋪綿延，燈火炬炬，足有里許。真是八九十年過去，鄉(xiāng)里稻田已成市。在就近一家土菜館里，望著金寨吊鍋里的土豆干筍與雞塊，裊裊熱氣嘟嘟地沸，張先生與趙叔，舉杯凝望唏噓二三，多少人，還憶漫漫前輩夜？

也仍然是如當年途經去武漢，漸行漸遠，又一次沒進六安城。遺憾了，我們小心翼翼，眼望遠方蒙蒙的天堂寨，行以景仰的注目禮。

沒承想，僅僅是兩個多月后，竟然有幸又遇六安城。

三

十時半，我和錕哥在合肥南站換乘的高鐵抵近了六安站。錕哥說，先來一天的劉大佬已經等著了，下午要一起走個好地方。

啥個好地方呢？

跟著人流下月臺才至出站的甬道里，就見大幅大幅六安山水風物美食，墻上鮮活撩人。有天堂寨、萬佛湖、豬頭面、老鼠粑粑，澗溪淙淙水湍急，滿山滿嶺映山紅，六安何曾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個小地方？今兒個一定要咬到老鼠粑粑這一口。

懷著這樣的念想，我和錕哥出站，迎面一條好寬闊的大道，解放南路直往市中心。車一拐，從佛子嶺大道上了梅山路，也是一條鬧猛路。徽商銀行、財富廣場、總工會大樓、農科大廈、六安市人民醫(yī)院、電視臺、聯(lián)通大廈，觀市容，樓宇，大片大片的樹木植被，十字街口，車水馬龍?？諝鉂駶櫍兴d焉，路旁好大的一條河，望其兩岸，綠樹掩映，河邊灌木茂密，河面寬闊，如蘇河灣處。是淠河吧？司機斬釘截鐵道：錯，是流經市區(qū)的支流。后一查，是淠河上的總干渠，水利工程也。

發(fā)源于大別山腹地的淠河呢？出山后多少曲折流到了六安城。其水，就在城南文廟街邊上，河中有好大的月亮島。擁有六十多個專業(yè)、二萬余名在校生的安徽省級重點高校皖西學院就在這島上。島的河南是濕地公園和六安體育中心，擁有大片的綠，很是漂亮。但更漂亮的是這河過境六安后浩蕩經壽縣入淮，為淮河的一條重要支流。其實，在此河上游離市區(qū)不到30公里處的淠河總干渠渠首處，水面是好遼闊的，東西兩條淠水在此聚合匯成了一股，形成的河灣水勢湯湯，壯觀了。邊上有一蘇家埠，為淠河出山入淮第一鎮(zhèn)，老早就衍成了大別山農副產品集散地和商貿中心，系歷史上有名的千年古鎮(zhèn)了，有明清老街水陸路發(fā)達，商館林立，素有小南京之稱。不得了的這里又是著名的蘇家埠戰(zhàn)役發(fā)生地，1932年的春夏之交，在徐向前的指揮下，紅四方面軍在此殲滅進剿鄂豫皖蘇區(qū)的國民黨軍三萬余人，成為我軍史上著名的圍點打援戰(zhàn)例。這么一個好去處，卻知曉晚了，沒去成，亦沒吃上一口此地著名的十大海（碗），真是遺憾。

四

去的卻是另一個地方。

也算是出發(fā)前一天吧，錕哥逮到了票告訴我，在六安，有一種國家瀕危物種，系國家一級珍稀瀕危藥用保護植物，可以說是植物界的大熊貓、中華鱘、軟黃金，歷史上曾經歷四次絕跡，這些年，卻又大規(guī)模地重生了。

也就在剛才，去下榻的一路上，時不時就能見著它們的蹤影。商廈LED大屏，閃爍它們的綠；專賣的店鋪，隔三岔五也起來了，張掛著它們纏成螺一般細小色黃的身形：謂六安霍山米斛，龍頭鳳尾，排位人參靈芝三七等九大仙草之首。在皖西賓館紅街附近路口，居然有當?shù)佧u肥腸，店墻紅字大書：現(xiàn)撈熱鹵，一口下去一發(fā)入魂。錕哥道：張先生最喜這一口，切個兩段帶回吧？路上好些賣米斛的商鋪，高高亮出斛的俊模樣：淡雅的小黃花，莖稈如蚱蜢腿，有些晶瑩透亮。艷者寡。千百年來，它只附生于六安霍山境內的大別山澗濕谷巖壁上。歷史上，多少人推崇，史載李世民武則天乾隆都食，為貢品。這就劫難了，人怕出名豬怕壯，至民國，《霍山縣志》錄：霍斛夙負盛名，采者眾，搜羅殆盡，寥若晨星。

直至百十年后，六安得以重拾米斛生霍山之盛名。這日的午后，我們在一個以它打造的國家3A級文博園的大廳墻上，一睹那孤獨的充滿頑強生命力與傳奇色彩的母本。據聞它于十多年前被一個叫徐杰的采藥人發(fā)現(xiàn)并予以報告。那時它正匍匐殘存于霍山一處叫太平畈的深山溪澗邊。爾后，就有了方朝陽戴亞峰們的到來，矢志不渝要讓這植物界的大熊貓、中華鱘得以生的賡續(xù)。

復生是不容易的。他們從典籍與多少次實踐中發(fā)現(xiàn)，這種嬌貴的一級保護植物，喜附生于溪澗山谷巖石之地，與苔蘚、石葦為伍。討教國藥大師與有關院校，他們小心翼翼，從那株母本之上，提取胚芽組織，搭建溫室大棚，營造米斛所喜的陰涼濕潤通風多霧的小氣候。終于，他們成功地摸索出兩種能令米斛繁衍復生的方法。而今，它們一代一代復生出的幼芽，探頭探腦大片大片地出現(xiàn)在了文博園培育廳沙石床的胚盤里。

今天，在歷經十三載的不懈努力下，六安，在大別山地區(qū)，已擁有了逾萬畝的野外栽培基地；六安的霍山米斛已突破規(guī)模化繁育與產業(yè)化栽培多個瓶頸，構建起集野生原種保護、組培育苗、野生栽培、產品研發(fā)及文旅體驗綜合體系。出現(xiàn)的公司＋基地＋農戶＋旅游的生產模式，亦成了一條老區(qū)脫貧致富之路，據云光合作社就有百余個，不少農戶靠種米斛脫了貧。

米斛全身還真是個寶。這日的黃昏，在六安米斛文博園的大餐廳里，蠻多的人聲，那是參觀畢米斛的組培育苗生長加工以及世界各地各種石斛的實物生長的游客團隊，十人一桌，要吃上配以米斛烹制的菜式了。還真漂亮，計有米斛花開萬佛湖魚、米斛金條老鴨湯、米斛水晶凍、米斛葉炒土雞蛋、米斛汁翡翠面等等。

可惜的是，他們的桌上，沒有那個名吃老鼠粑粑。還是在中午的時候，我們在大別山革命歷史紀念館隔壁的皖西賓館里，遇到了這道頗有傳奇色彩的名點。那東西鼠標模樣，頭略尖，膚色呢，說白不白說黃不黃，面里不知摻了啥，暄乎乎淡鮮咸。就見平素胃口一般般的劉大佬，掰了一小塊后停不了手，掰了一塊又一塊。通常地，上這名點時，它的絕配是六安舒城萬佛湖魚頭或是金寨的吊鍋——吊鍋多一些。山里，夜晚的時候，陰濕重，所以千百年來，先民在炭火之上弄一石鍋或鐵鍋吊著，內里不斷沸騰的吃食，往往是上鋪禽豕類的葷食，下墊山里的筍干菜蔬。撕一塊老鼠粑粑就一口吊鍋菜，來抵御山里浸來體內的濕寒，這絕對是一種獨到的味蕾體驗。

翌日，回滬前，我們去往大山深處。在六安的霍山境內，觀上海六安對口合作，也看太平畈山澗處石坡上生長的米斛們，它們在高大的松或杉的寬大扇枝下，正享受著透過針葉似有似無的陽光，健康而又茁壯地生長。在它們的正前方，視線的極目處，是六安霍山境內大別山主峰白馬尖，1777米的山巔似乎可見。數(shù)年前，我們在它的南麓與它擦肩而過，今天在北麓，卻又一見它的容顏。

看畢，山里人家，打尖的時候，有沸騰的吊鍋，水汽裊裊，配的卻是米飯。老鼠粑粑呢？山里人樸實，回：正巧苞谷粉沒了。

也好，留點念想罷。

眼望大別山西麓連綿起伏的山嶺，心想一起念想的還應有：淠河出山入淮的第一鎮(zhèn)，4A級的皖西博物館里與堯舜禹齊名的上古四圣之一皋陶，舒城的三國周瑜故里，以及獨山的六霍起義及大別山石窟自然景區(qū)等等。

更有，八月大別山的桂花也開了，滿山滿嶺。六安，這個時候，一定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