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錄 在長期的書寫實踐活動中,人們逐漸形成了書法的審美觀念,加以總結(jié)之后,就有了種種論述書法的概念,這些書學概念人們通常用以述說書法的美感,提出技巧的要求,品評書法的風格,論述書法的原理。這一篇,我們就說說這些“書學”概念。 書法家們將一般性的語詞轉(zhuǎn)化為專用的書法術(shù)語、書學概念,濫觴于對書法的賞析,可以說,書論源于鑒賞。如東漢崔瑗《草勢》云“觀其法象”,“志在飛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之類。如果嚴格來說,這些對于草書的贊辭,更偏于文學的表達,到了兩晉時期,才形成了一套屬于書學的基本概念系統(tǒng)。許多書論概念是從古代或當時的哲學、文學移挪而來(哲學和文學的發(fā)生要比書學早得多),即使書學具備了一套穩(wěn)定而龐雜的概念系統(tǒng)之后,仍然在不斷地吸收文學中提出的新概念。 這里所說的書學概念,是兩晉南朝書論家、書法家常用的重要概念。 這些概念,抽象程度和概括力度還不能等量齊觀,如“勢、意、神氣”之類的概念,至為抽象概括,富有哲學意味;而“質(zhì)、妍、媚”這樣具有描述性的概念,像“骨、肥、瘦“這樣有著明顯經(jīng)驗性的概念,更帶有感性的色彩。 盡管如此,當其處于特定的“書學”語境之中時,就不再是直觀的生活概念,而是賦予了概括某種藝術(shù)現(xiàn)象、表達理性認識的特定符號。 需要注意的是,在現(xiàn)代的書法文論和鑒賞文章內(nèi),人們所用的書學概念,其實都發(fā)源于本文所要討論的這些概念。即:“勢、骨與筋、意、肥與瘦、天然與工夫”,讓我們一條一條展開說: 1、勢 “勢”是書論的起源?,F(xiàn)在所見最早的論書篇章,如東漢書家崔瑗《草勢》、蔡邕《篆勢》都以“勢”為名。他們都沒說“書法”這個詞,只說“勢”。 兩晉書論家也多有書勢之談,比如衛(wèi)恒《四體書勢》,也在說“勢”。其實,自東漢以至南朝,書法家、書論家贊述書勢,都是特指某一書體。兩漢形成的“八體六文”系統(tǒng)。 (八體六文系統(tǒng)) 大體說來,無論何種書體,必有特定的“書勢”。書勢發(fā)端于書寫,不論哪種書體,都是書寫者按筆順一筆一筆寫出筆畫結(jié)構(gòu)成字形,筆形記錄“筆勢”,筆畫的結(jié)構(gòu)形態(tài)顯示“字勢”。其中相互引發(fā)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氣勢”。 庾肩吾《書品》說:“字勢發(fā)于倉、史”,“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無論靜態(tài)的篆隸還是動態(tài)的草行,“盡形”才能“得勢”。梁武帝說明鍾、王書法差異時說“逸少學鍾繇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疏字緩”,這里的“形密”道出了“盡形得勢”的重要條件。 書法家作書,每寫一筆,無不有勢,此謂筆勢。西晉到南朝的書家、書論家有大量的筆勢之論,從不同角度說明了“筆勢”與運筆速度的密切關(guān)系。 凡有生命之力者,必有“勢”,人事物理莫不皆然。荷葉上的水珠有滾動的“勢”,破土而出的幼苗有向上的“勢”,懸空生長的藤蔓,有順風搖擺之“勢”…… (荷葉上滾動的水珠) 無論何朝何代的書家,不管書寫何種書體,得筆勢則意味順應(yīng)生理之律,盡字勢則為了冥合自然之道,從而增美韻、顯姿致。 2、骨與筋 “骨”與“筋”本言人體。人體的筋骨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各人的氣血筋骨殊難一同,東漢趙壹《非草書》始以人體的“筋骨”之異比喻“書之好丑”,認為不能“學以相若”,第一次把人的筋骨和書法聯(lián)系起來。 以骨與筋論書,大約始于魏末晉初的衛(wèi)瓘,他說:“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南朝羊欣說:“胡昭得其骨,索靖得其肉,韋誕得其筋”。魏晉書家之書法,往往各得一端,各有所長,一般而言,筋勝之書含蓄,書法的難度大,書品高;骨勝之書形于外,次之,肉書又次之。 一般來說,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衛(wèi)夫人《筆陣圖》語)。 由書法的形態(tài)與用筆的關(guān)系而言,以“骨”見力者,形態(tài)多方而瘦硬,用筆主折,也就是成公綏所謂“點駐折拔,掣挫安按”。以“筋”見力者,形態(tài)偏圓而遒勁,用筆主使轉(zhuǎn),所謂“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至于“肉”,從來是貶詞,即后人所譏的“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點畫毫無力感,缺乏神采,是書論家鄙視的書病。所以,書法的“筆力〞與“多骨”相伴,要達到書法的“圣境”,骨力強健之外,還需要“豐筋”。 南朝人好以“骨”論書,使用頻率高。他們所說的“骨”,既指形態(tài),也指“用筆”之美。 “用筆”之“骨法”要點是:用筆應(yīng)有骨力,下筆準確到位,用筆有奇特生動。 3、意 魏晉時期,學術(shù)界有過著名的“言意之辯”。玄學家王弼提出的“言不盡意論”曾大為流行,這是一個達到和把握無限的方法,自此以后,“意”成了一個重要的哲學概念和美學概念。 最重要的有關(guān)“意”的言論來源于王羲之: (王羲之畫像) 吾盡心精作亦久,尋諸舊書,惟鍾、張故為絕倫,其余為是小佳,不足在意。去此二賢,仆書次之。須有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 子敬飛白大有意。 君學書有意,今相與草書一卷。 飛白不能乃佳,意乃獨好。此書至難,或作,復(fù)與卿。 復(fù)與君,斯真草所得,極為不少,而筆至惡,殊不稱意。 他這里的“意”,是指心靈感受和人格理想,而非“不足在意”之“意”。雖然王羲之論書言論很少,但深刻的程度似乎超過了他的前輩。 4、肥與瘦(古質(zhì)與今妍,古肥與今瘦) 西晉時衛(wèi)恒已用“瘦”來論字形,說“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這里單說“瘦”,是指杜度草書不盡如人意之處。 南朝人評論衛(wèi)覬的草書,也集中于“瘦”,王僧虔說得最直率:“草體如傷瘦,而筆跡精殺?!?/p> 晉末宋初,羊欣以“肥”、“瘦”評論鍾、胡行書,所謂“胡書肥,鍾書瘦”。注意,羊欣的用意只是指明“兩賢并有肥瘦之斷”而已,并無貶意。 (梁武帝像) 到了梁武帝,他以肥瘦的概念評論鍾繇、王獻之書法時,分別以時間概念的“古”“今”修飾“肥”、“瘦”,他說: 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如自省覽,有異眾說。張芝鍾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 羊欣說鍾、胡有“肥瘦”之別,胡昭守師承而“肥”,鍾繇異于師而“瘦”,則又可以說胡書“古質(zhì)”,鍾書“今妍”可見肥瘦之論與“古質(zhì)今妍”說相通,是皆論賢書法之異而不作褒貶,而在梁武帝段話的語境里,已經(jīng)含有揚“古肥”而抑“今瘦”的意味了。 在我們這里,“古質(zhì)”與“今妍”,“古肥”與“今瘦”,只是書法呈現(xiàn)的藝術(shù)特征,并不能成為斷定書法優(yōu)劣的標準。 5、力 書家作書、論書都講究“力”。書法之“力”當然是指“力感”,非物理之力量。力感由筆畫來顯現(xiàn),所以書論中多言“筆力”。王僧虔最愛談?wù)摴P力,《論書》有語: (王僧虔畫像) 亡從祖中書令珉,筆力過于子敬。 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 蕭思話全法羊欣,風流趣好,殆當不減,而筆力恨弱。 (謝綜)至不重羊欣,欣亦憚之。書法有力,恨少媚好。 張芝、索靖、韋誕、鍾會、二衛(wèi),并得名前代。古今既異,無以辨其優(yōu)劣,惟見筆力驚絕耳。 庾肩吾《書品》說“孟皇(皇象)功盡筆力?!绷何涞坭b定書法的方法之一就是看筆力。他的技法之論也涉及“力”這個概念,他說:“純骨無媚,純?nèi)鉄o力”,主張“肥瘦相和,骨力相稱”。根據(jù)上下文,這里所說的“骨”與“力”是并列的兩個概念。 “力”與“骨”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唐人說“書貴瘦硬方通神”,由筆畫形態(tài)而言,瘦硬之書有“骨”,最易顯現(xiàn)“力”。用筆的“力”與“骨”分不開,是書法之美的根本。 6、天然與工夫 王僧虔《論書》:時議云宋文帝書“天然勝羊欣,工夫不及欣?!毖蛐涝u論張芝書法說:“張字形不及右軍,自然不如小王?!毖蛐浪f的“自然”即王僧虔所謂的“天然”。 (庾肩吾畫像) 到了庚肩吾《書品》,有了很好的繼承: 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煙花落紙將動,風采帶字欲飛,疑神化之所為,非人世之所學,惟張有道、鍾繇元常、王右軍其人也。張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書,稱為“草圣”。鍾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盡許昌之碑,窮極鄴下之牘。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工夫過之。 任何一位藝術(shù)家,“工夫”是必備的素養(yǎng)和造詣,也是一種基本能力。 “天然”即魏晉名士阮籍所謂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自然”,是融入天地萬物的精神美,是一種超脫俗境的風度,是絕美的書法境界。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天生的秉賦,非后天所能學成。 書家“天然”的性情各異,“工夫”的深淺不同,而“天然”和“工夫”都必須通過書法的形質(zhì)傳達出來。對于任何杰出的藝術(shù)家而言,“工夫”是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基礎(chǔ)。技法的嫻熟是“工夫”的應(yīng)有之意。 但“工夫”與“天然”常常矛盾,工夫深厚而少天然之趣的書家比比皆是,天然有姿而工夫恨少的書家也不乏其人。 從藝術(shù)的手段的效果的關(guān)系來看,點畫“不周”才能“常使意勢有余”,才能為想象留下余地,所以古人論筆墨技法有“趣長筆短”“意高則筆簡”之說。 推而言之,“工夫”到了了點畫完足的地步,則顯性情的“天然”必受掩壓遮蔽;以“天然”為勝,則見筆墨的“工夫”必有不純不周。也正因此,庾肩吾論及張、鍾、王時,既然張、鍾各得一端,王羲之的勝處只能讓他居其中了。 匯總一下: 兩晉南朝書論,已經(jīng)為后世書學理論的發(fā)展提供了或者說建立了一套概念系統(tǒng)。這些概念,許多借鑒于玄學,文論,或許應(yīng)該說,這一時期的書家和書論家將其他領(lǐng)域的一些重要概念引入書論,完成了一項轉(zhuǎn)換的工作。這一時期的書論著作已經(jīng)涉及書學各個方面,總體而言,中國書學體系的框架基本形成。 總之,中國的書學肇端于漢魏之際,兩晉書學略有推進,南朝書學成就大大超越魏晉,奠定敢后來書學的基礎(chǔ),是中國書學史的開創(chuàng)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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