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抄碑的方法抄碑的目的本來也是避人注意,叫袁世凱的狗腿看了覺得這是老古董,不會顧問政治的,那就好了。直到復辟打倒以后,錢玄同和他辯論那么一場之后,這才開始活動起來。那場辯論也正是在補樹書屋的槐樹下進行的。他的抄碑的起因既然如此,那么照理在袁世凱死后,即是從民國五年下半年起可以停止不再抄了,可是他還是繼續(xù)抄下去,在民國七年給《新青年》寫稿之前,他所忙著寫的差不多就是碑文或是碑目。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他最初抄碑雖是別有目的,但是抄下去他也發(fā)生了一種??钡呐d趣,這興趣便持續(xù)了好幾年,后來才被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興趣替代了去。他抄了碑文,拿來和王蘭泉的《金石萃編》對比,看出書上錯誤的很多,于是他立意要來精密的寫成一個可信的定本。他的方法是先用尺量定了碑文的高廣,共幾行,每行幾字,隨后按字抄錄下去,到了行末便畫上一條橫線,至于殘缺的字,昔存今殘,昔缺而今微存形影的,也都一一分別注明。從前吳山夫的《金石存》,魏稼孫的《績語堂碑錄》,大抵也用此法,魯迅采用這些而更是精密,所以他所預定的自漢至唐的碑錄如寫成功,的確是一部標準的著作,就是現(xiàn)存已寫的一部分我想也還極有價值。 七 貓這三間補樹書屋的內(nèi)部情形且來說明一下吧。中間照例是風門,對面靠墻一頂畫桌,外邊一頂八仙桌,是吃飯的地方,桌子都極破舊,大概是會館的東西。南偏一室原是魯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時候他讓了出來,自己移到北頭那一間里去了。那些房屋都很舊式,窗門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紙,沒有玻璃,到了夏季上邊糊一塊綠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玻璃,自己來貼在窗格里面,可以望得見圓洞口的來客,魯迅的房里卻是連冷布的窗也不做,說是不熱,因為白天反正不在屋里。說也奇怪,補樹書屋里的確也不大熱,這大概與那槐樹很有關系,它好像是一頂綠的大日照傘,把可畏的夏日都擋住了。這房屋相當陰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為不記得用過什么蚊香,也不曾買有蠅拍子,可見沒有蒼蠅進來,雖然門外面的青蟲很有點討厭。那么舊的屋里該有老鼠,卻也并不見,倒是不知道誰家的貓常來屋上騷擾,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著覺。查一九一八年舊日記,里邊便有三四處記著“夜為貓所擾,不能安睡”。不知道《魯迅日記》上有無記載,事實上在那時候大抵大怒而起,拿著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幾,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一會兒又回來了?!冻A夕拾》中有一篇講到貓的文章,其中有些是與這有關的。 八 避辮子兵住在補樹書屋這幾年中間,發(fā)生過的大事件是帝制與復辟兩事。民六的上半年黎段關系鬧得很僵,結(jié)果是公民團包圍議院,督軍團逼迫總統(tǒng),而督軍團的首領又是有辮子的張勛,這情形是夠嚇人的了。張勛進京以后,六月末我往北大替魯迅借《海錄碎事》,去訪蔡孑民,問他意見怎樣,他只說“如不復辟我不離京”,但是過了三四天,即七月一日,那一天是星期,起來得較晚,傭工送臉水來,說外邊掛龍旗了。魯迅的朋友中有些想南下,可是走不成,有些預料這事不久就了,只消避一下子,等得討逆軍起來,大家就安了心,雖然對于段的印象一直也是不好。六日有過希賢閣的一劇,便是有人從熱鬧地方逃到會館來避的一例??墒菚^地方也太偏僻,兵火不打緊,辮子兵的騷擾倒很可怕,魯迅就同了些教育部的朋友,于七日移到東城船板胡同的新華飯店里,因為那天上午有飛機來丟了一個炸彈在宮城里面,所以情形陡然緊張起來了。十二日晨四時半,大家都還睡著,我上便所去,突然聽得炮聲一響,接著便大打起來,一直到下午二時槍炮聲沒有斷絕。這中間辮子兵在天壇的先被解決,南河沿的張勛宅放火自燒,他坐汽車飛奔交民巷,投了荷蘭公使館,這一件事就完畢了。十四日從飯店搬回會館去。這些事在《魯迅日記》上當然也有記錄,現(xiàn)在只從我所記得的來說罷了。 九 金心異在張勛復辟之前,魯迅繼續(xù)在抄碑,別的什么事都不管,但在這事件以后,漸漸發(fā)生了一個轉(zhuǎn)變,這事他自己說過,是由金心異的一場議論起來的。金心異即是林琴南送給錢玄同的別名,魯迅文中那么說,所以這里也沿用了,雖然知道的人或者并不多了。錢玄同和魯迅同是章太炎的學生,??此c太炎談論,高興起來,指手畫腳的,連坐席也會移動,所以魯迅叫他諢名為“爬來爬去”,后來回國在浙江師范,在讀音統(tǒng)一會,都是一起,所以本是熟識的。但是在那時代大家都是好古派,特別在文字上面,相見只有關于師友的事情可談,否則罵一般士大夫的不通,沒有多大興趣,來往因此不多。來了這一個復辟,大家受到很大的激刺,覺得中國這樣拖下去是不行的,這個趨勢在《新青年》雜志上也發(fā)現(xiàn)了出來。 錢玄同從八月起,開始到會館來訪問,大抵是午后四時來,吃過晚飯,談到十一二點鐘回師大寄宿舍去。查舊日記八月中九日,十七日,二十七日來了三回,九月以后每月只來一回。魯迅文章中所記談話,便是問抄碑有什么用,是什么意思,以及末了說“我想你可以做一點文章”,這大概是在頭兩回所說的?!皫讉€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滅這鐵屋的希望,”這個結(jié)論承魯迅接受了,結(jié)果是那篇《狂人日記》,在《新青年》次年五月號發(fā)表,它的創(chuàng)作時期當在那年初春了。 一〇 新青年在與金心異談論之前,魯迅早知道了《新青年》的了,可是他并不怎么看得它起。那年四月我到北京,魯迅就拿幾本《新青年》給我看,說這是許壽裳告訴的,近來有這么一種雜志,頗多謬論,大可一駁,所以買了來的。但是我們翻看了一回之后,也看不出什么特別的謬處,所以也隨即擱下了。那時《新青年》還是用的文言文,雖然漸漸你吹我唱的在談文學革命,其中有一篇文章還是用文言所寫,在那里罵封建的貴族的古文??偨Y(jié)的說一句,對于《新青年》總是態(tài)度很冷淡的,即使并不如許壽裳的覺得它謬,但是在夏夜那一夕談之后,魯迅忽然積極起來,這是什么緣故呢?魯迅對于文學革命即是改寫白話文的問題當時無甚興趣,可是對于思想革命卻看得極重,這是他從想辦《新生》那時代起所有的愿望,現(xiàn)在經(jīng)錢君來舊事重提,好像是在埋著的火藥線上點了火,便立即爆發(fā)起來了。這旗幟是打倒吃人的禮教!錢君也是主張文學革命的,可是他的最大的志愿如他自己所說,乃是“打倒綱倫斬毒蛇”,這與魯迅的意思正是一致的,所以簡單的一場話便發(fā)生了效力了。魯迅小說里的被損害與侮辱的人們中間,如《明天》的單四嫂子與寶兒,《風波》里的七斤嫂與六斤,《祝?!防锏南榱稚┡c阿毛,都是些孤兒寡婦(七斤嫂自當除外),這色彩便很明顯,在同時代的小說家中正可以說是惟一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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