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蘇曼殊,以詩人致力革命,所著詩文小說膾炙人口。擅語言學(xué),梵文及英、日、德、法諸國文字,無不精諳。母為東瀛產(chǎn),曼殊髫齡時,就塾扶桑三島間。鐘情一日女,《斷鴻零雁記》一書,蓋自述也。以身世言,日本為其第二祖國,而生平惡日人如寇仇,僑居數(shù)稔,不肯操日語,寧輾轉(zhuǎn)覓舌人,不憚煩也。曾染流行病,友人訪之,訝曰:“胡不就醫(yī)?” 曼殊不答,亂以他語,友強之入醫(yī)院,則曰:“盛意殷拳,彌可感念。然拙性君所知也,倘不以通事為勞,將從君請?!?/p> 友笑曰:“此事優(yōu)為之,毋慮?!?/p> 乃相偕赴醫(yī)院,醫(yī)者款接殷勤,叩所苦,曼殊無語,友代告,醫(yī)且詢且筆之于紙。俄頃,失曼殊所在,遍覓不得,友向醫(yī)者致歉而別,還詢其家,曼殊在焉。友讓之曰:“君有童稚氣,去而忽返,不謀之于我,何也?” 曼殊曰:“我不任咎,君傳語乖誤,疾病豈可亂施藥劑耶?” 友赧然曰:“然則君自言之,奚害?” 曼殊曰:“君忘吾不操日語乎?” 友語塞而去。 曼殊性脫略,無人己之界,囊空如洗,不稱貸友人,有周濟之者,受而不謝,亦不復(fù)償欠。嘗斷炊數(shù)日,偃臥呻吟,自忘所苦,友至,嘆曰:“吾遲來一步,君為餓殍矣?!?/p> 為之具飯食,饋百金而去。越數(shù)日,復(fù)往視之,偃臥呻吟如前狀,駭曰:“君欲絕食自斃耶?” 曼殊喃喃曰:“吾曩得君錢,腹饑頓解。欣然行于市,見自動車構(gòu)制絕精美,好之,購置家中。又遇乞人,不食三日矣,傾余囊以獻?!?/p> 友曰:“君未習(xí)乘坐法,購車奚為?” 曼殊曰:“無他,從心所欲而已?!?/p> 友笑其癡而哀其遇,遣一仆伴之。 光緒末年,曼殊入長沙任實業(yè)學(xué)堂舍監(jiān)。舍監(jiān)位最卑,恒為生徒所侮弄。曼殊背人兀坐,歌哭無常,見人時,目炯炯直視,數(shù)分鐘不轉(zhuǎn)瞬,舉校呼為“蘇神經(jīng)”,尋袱被去,無識為詩人、畫家、革命志士者。曼殊飲食無常度,或兼人之量,或數(shù)日不舉箸,終以胃疾死。 王闿運王闿運為近代文學(xué)宗匠。弱冠時,以布衣笑傲王侯,與曾文正分庭抗禮。紅頂大員十余輩,屏息侍階下,為之捧盥進茗,可謂揚眉吐氣矣。然數(shù)窘于孺子,每呼曾僅庵、易哭庵為圣童。庵,文正冢孫也(即曾廣鈞,字重伯),髫齡俊逸,恒于稠眾中舉僻典就教,王不能答。王女皆不櫛進士:長女遣嫁日,彩輿在門,王令背誦《離騷》,訛數(shù)字,以指叩其額;次女適黃十一,南坡后人也。 向例,吾國舊女子之博通載籍者,恥與文盲偶,每于合巹夕,責(zé)難夫婿。降至今日,中學(xué)女生擇婿必大學(xué)生,大學(xué)女生則求偶于負笈海外者,海外女生又非博士不嫁。蓋女子侈談男女平權(quán),芳心中固自居于不平等地位也。 王女于洞房夜,叩黃所學(xué),黃固繡花枕,惱羞成怒,斥之曰:“吾所知者,夫婦之道而已,絮聒胡為?” 女不悅。越日,黃誡之曰:“汝來吾家,不準看書寫字,敢違吾令,撻楚隨之?!?/p> 女飲泣而已。未彌月,備受凌辱,女不能堪,潛歸母家。王責(zé)之曰:“汝今為人婦,終身弗能改矣?!?/p> 遣人送歸。黃怒,施杖楚焉。王聞之,親踵其門,霽容勸解,黃漫應(yīng)之,虐益甚,詬誶聲達戶外,近鄰咸知。某日,女密函乃父,洋洋數(shù)萬言,訴所苦,王執(zhí)筆批曰:“來書已悉,有婿如此,不如為娼?!?/p> 命來價將去。價歸,見黃盛氣立庭中,不禁觳觫,黃厲聲曰:“懷藏何物?” 價以獻。黃入房穢罵,愈罵愈怒,施棰楚。女又以告,王嘆曰:“是可忍,孰不可忍!” 即日宴集諸耆宿,召黃來,誚讓備至,耆宿交口和之。黃侃然曰:“敢問諸父執(zhí),婦不貞,將何以處之?” 眾嘩然呼杖。黃曰:“姑聽我一言,吾妻將為賣笑婦,吾岳實有以教之,證在此?!?/p> 語已,出王批于幾,眾相顧錯愕,黃微哂而去。眾謂王曰:“令婿固不肖,然壬老何唐突至此?” 王語塞。 王又有一女,適武岡鄧彌之之子幼彌。其人有癇疾,喜行乞于市,見人輒叩首,自承為王婿,索番餅一尊,遞減至銅元數(shù)枚。人吝而不予,則自批其頰,清脆有聲;得錢則歡然去,沽飲酒家,語喃喃莫辨。王過從縉紳家,鄧時瞰其后,入門,叩首如前狀,王赧然無以自容。其家以王故,急投以番餅,遣之去。王終身畏見其面。鄧固善屬文,常入慶吊之家,索紙撰聯(lián)以獻,一揮而就,殊工整。途遇伶人之飾旦者,必崩角在地,不向索錢。人問之,對曰:“不拜英雄拜美人也。” 初,王女屢遣人覓之歸。鄧有季常癖,觳觫無人狀,女忿批其頰,鄧叩首乞免,轉(zhuǎn)眼逸去矣,遂聽之。女以是郁郁卒。家人為膠續(xù)于某氏,畏益甚,而舊性不改。暮年,瘠峭如枯臘,穢惡不可近,戚友規(guī)之曰:“子行將就木矣,何自苦乃爾?!?/p> 鄧曰:“吾一日不行乞則不樂,且吾在家拜細君,出外拜路人,等是拜也。吾頰見批于妻,覃覃若有余味,久而自批之,彌感舒適。士各有志,幸勿相浼?!?/p> 聞?wù)哐诙?。今王墓木已拱,鄧亦奄化有年矣。王尚有稚女,從山東丁氏,文誠公之哲嗣也。公歷居顯秩,解組時,蕭然無長物。其子某,行八,即王女所適,屢握府篆,亦捐介無倫,早逝。女無所出,貧不能自給,遂遁跡空門,今尚居濟南。說者謂王壬老善生女,其女皆有異才,而遇人不淑,稚女慶得所,又以寡鵠終余年,傷已。 才女楊莊,字少姬,湘潭楊度女弟也,有宿慧。王慕其名,聘為次子婦。次子文育,性椎魯,王課之嚴。某日,詢少姬曰:“渠讀書頗有進益否?” 對曰:“近讀《恨賦》,窮一夕之力,尚未瑯瑯上口也?!?/p> 王怒,召責(zé)之。文育恨婦饒舌,掌其頰,少姬不能忍,修間告兄。時楊度少年氣盛,復(fù)書曰:“夫婦之義,同于君臣,合則留,不合則去?!?/p> 少姬欲賦大歸,王慰之曰:“豚兒不足偶。汝居吾家,不為吾子婦,為女弟子何如?” 少姬遂止,就翁習(xí)詩文,工五言,偶有所作,直逼乃翁。暮年習(xí)佛自遣。文育感之,亦潛心密宗,夫婦各辟靜室,凈修梵行,情好轉(zhuǎn)篤。有詢以曩事者,茫然不復(fù)省憶矣。 王原名開運,字壬父?!叭筛浮倍挚套男∮?,顛倒之如“文王”,蓋其志欲比似素王之改制也。中年受友教,更名運,字壬秋。喜縱橫之術(shù),游說公卿間,欲以巨眼覓英雄。曾文正鄉(xiāng)居練團時,王與桂陽陳俊丞(士杰)同為入幕賓,其后陳受提攜,位列專閫,王獨抱向隅,蓋有說焉。王屢規(guī)文正:“清祚既衰,宜自為之計。帝王本無種,依人胡為?” 文正顧而言他。一日,私室晤對,又反復(fù)言之,文正默不語,以指醮茗碗余瀝,就幾上涂畫,王敗興而退。臧獲輩見幾上所書,皆“妄”字也。終文正之世,薦章如鱗,王獨不與,蓋文正一生謹慎,不敢妄舉賈禍也。 王與人談,于文正無所威否,其意氣之不相投,可以想見。王出入文正門,以友道自處。文正薨,家人刻專集,列王名為門弟子。友人告王,憤然欲鳴不平,王哂曰:“滌生之生也,吾固未嘗師事之。其歿也,雖派吾為其弟子,于吾無所損,奚辯為?” 乃投以挽章曰:“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jīng)術(shù)在紀河間、阮儀征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p> 上聯(lián)譏其無相業(yè),下聯(lián)譏其無著述也。襲侯惠敏公見而怒曰:“是誠妄人而已矣?!?/p> 受而毀之。 清末,有人奏于朝:“文正公以書生治軍,功業(yè)爛然,宜從祀圣廟兩廡?!?/p> 禮臣覆議:“文正于經(jīng)學(xué)無深詣,不合從祀?!?/p> 是為文正公身后大拂意事。論者謂王聯(lián)毀而未張,然已騰播人口,禮臣所見,未始非受是聯(lián)影響也。文正公晚年貽書友人,詢前朝謚文正者幾人,配享文廟應(yīng)如何符例。不意半遂心愿,半成畫餅,此又非文正始料所及也。 王所著《湘軍志》膾炙人口,于咸同間軍務(wù)事抉發(fā)靡遺,于忠襄公(曾九帥)尤不稍假借。書成,宿將大嘩,逼令毀版,轉(zhuǎn)覓東湖王定安(文正門生)著《湘軍記》,冗漫有遜色。惟《湘軍志》所述,亦不盡符實,郭意誠(嵩燾)著《正謬》一書,檢剔百余則之多。 王下筆雄深雅健,其文章碑版,三十年來海內(nèi)無與匹者,尤以《湘軍志》、《湘潭志》、《衡山志》、《桂陽志》諸書為杰作。中興諸將及名臣督撫求作墓志銘,不惜以千金為壽,故王暮年,處境舒泰。王素不喜干預(yù)地方事,如王先謙、葉德輝、孔憲教之流,往往以細故與大吏抗顏,王獨否。戊戌新舊之爭,置身事外,是又善于自處也。王身當(dāng)功名之會,僅以舉人終,亦非無故。 先是,肅順、端華等居朝,招攬名士,王曾參其幕。肅順敗,被目為余黨,不敢會試,乃以著述自遣。曾應(yīng)征入蜀,主尊經(jīng)書院,蜀士多鄙嗇,王至以經(jīng)學(xué)為訓(xùn),士風(fēng)為之丕變。廖平傳其《公羊》之學(xué),楊廷銳習(xí)詞章,深窺堂奧,其最著者也。王教澤所及,以湘之船山書院為最久,其循循善誘轉(zhuǎn)移風(fēng)氣,曾文正死后,推為獨步。湘士多通脫好事,喜談兵,滑稽突梯,如不羈之馬,皆王熏陶而然也。 王玩世不恭,語言妙天下,門弟子傳其衣缽者,以譚延最得神髓?!断婢_樓日記》數(shù)十年不輟,湘潭彭某為之付剞劂。原文敘家庭瑣事,兼及責(zé)罰諸兒,罕有涉及文章學(xué)問者,其子代功受責(zé)獨多,乃大加刪涂,以掩其跡。 人謂此老游戲之筆,不足問世,彭某斯舉實為多事。譚延亦有日記,每接款賓客,退而刻畫其形態(tài),筆之于書,此一似也。王與紳吏游,意態(tài)偃蹇,遇少年新進之士則溫藹逾恒。人詢其故,笑曰:“位高而齒與吾若者,不如后生可畏也?!?/p> 其后譚亦禮遇少年,乳臭之士,譚均呼為“先生”,此又一似也。民國元年,王值懸弧之慶,譚踵賀。時風(fēng)氣初開,譚喜著西服,怡然自得,見王翎頂輝煌,與賓客周施,笑曰:“鼎革矣,丈猶夷服?!?/p> 王愕然曰:“然則子非夷服耶?” 相與一笑而罷。越二年,袁世凱征王為國史館長,治裝待發(fā),阻之者曰:“公以八三高年,為民國官吏,似不值得?!?/p> 王曰:“吾惟自如其老,故以作官為得。少壯時,遨游公卿間,或主書院,不愁無啖飯?zhí)?。今老憒,百事莫辦,惟作官能藏拙,是以愿往?!?/p> 聞?wù)吣?。蓋爾時迂拙者流欲王以遺老終,然王固非忠于清室者。光、宣末年,清廷授王以翰林院檢討,時科舉之制如殘燭待盡,有所謂“牙科進士”、“染織翰林”,士林恥之。王為詩解嘲曰:“愧無齒錄稱前輩,喜與牙科步后塵。” 弦外之音不難窺見,故責(zé)王以遺老終者,不知王者也。 王任國史館長時,其門弟子陜?nèi)俗谟嗜螀f(xié)修,以勾通宗社黨嫌疑,被軍憲拘去,遞解回籍。王曰:“是不可以一朝居矣。系人而不審其罪,將及我。我以風(fēng)燭殘年,乃伺獄吏顏色耶?” 即日貽書袁氏,呼慰亭老侄總統(tǒng),以印綬付楊度,悄然去?;I安事起,楊度、夏午詒等皆王高足,外傳王有電勸進,時論鄙之,謂此老行將就木,復(fù)何所求。然是電確為門人竊發(fā),王不知也。有持電詰之者,王曰:“聽之可也。吾勸進與否,終須大白?!?/p> 王暮年精神矍鑠,飲啖如少壯。夫人早逝,無姬侍,雇房嫗多人,周媽其一也,出入以隨,舉世駭笑。民元過鄂時,段芝貴宴之于督署,王攜周媽入座,以箸進食曰:“段將軍賜食,不可不嘗?!?/p> 座中有匿笑者,王夷然若無所睹。居京師時,人常見之,五十許鄉(xiāng)嫗也,貌奇陋,惟善事老人,故不可須臾離耳。 王素工謔浪,又往往一語破的。陳寶箴撫湘時,王宴之于家,陳語及楚材之盛,深致歆羨。王環(huán)顧廝役,謂陳曰:“此輩乘時可為督撫?!?/p> 陳赧然。其后供職京師,某君就詢曰:“民國諸賢,視咸同間人物何若?” 王沉吟有頃,笑曰:“以今視昔,才智殆有加焉。惟昔人做事認真,今人做事敷衍,此其差異耳?!?/p> 某君嘆為知言。王嘗撰聯(lián)自誄曰:“《春秋》表僅成,賴有佳兒習(xí)《詩》、《禮》;縱橫計不就,空留高詠滿江山?!?/p> 王無佳兒,惟代豐最得愛憐,故上聯(lián)云然,后豐早折??纪跎叫性?,固蘇、張一流人物,楊度頗傳其縱橫之術(shù),故楊挽之曰:“曠代圣人才,能以逍遙通世法;平生帝王學(xué),只今顛沛愧師承?!?/p> 至王之倜儻不群,吐屬雋永,譚組庵而外,湘士如曾重伯、易實甫之流,均得其余緒。曾垂髫時,數(shù)以僻典窘王,退而詰人曰:“壬老殊易誆。吾偶閱《策府統(tǒng)宗》,見有西洋名詞,如所謂克虜伯者,戲而詢焉,壬老瞠目無以應(yīng)?!?/p> 聞?wù)邽橹醺埂?/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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