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與船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存世的260余首詩中與船有關(guān)的詩達70余首,占了近三成??此簧?jīng)歷,也許不難理解為什么這么多詩作與船相關(guān):開元五年,游洞庭;十四年前,漫游襄陽、揚州、宣城;十五年,赴京師長安;十七年,自洛陽近汴水往游吳越,登天臺山,泛鏡湖,游若耶溪,上云門寺,至杭州觀潮,浮海;二十年,歸襄陽;二十三年,再上長安求仕,未果返鄉(xiāng);二十五年入張九齡幕府,陪張九齡獵于南紀城,登當陽城樓,祠紫蓋山,二十七年歸襄陽臥疾,直至病卒[1]。依靠當時主要的交通工具——船,一生游遍大半個中國,因而作品中多涉及船,看起來也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放眼當時,許多詩人都遍游大江南北,他們的詩歌中固然也涉及到船,然而數(shù)量也沒有這么多,比重也沒有這么大,因而,孟浩然詩作多與船有關(guān),就有其偶然性、特殊性,那就是孟浩然喜歡船,喜歡乘船出行,用他自己的詩來說就是“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他一生最重要的經(jīng)歷就是乘船漫游,最精彩的詩歌與船有關(guān)。如果更進一步,要問孟浩然為什么喜歡乘船出行,因為孟浩然的家就安在澗邊,出行就多 用船,他在《送張祥之房陵》詩中寫到: 我家南渡頭,慣習(xí)野人舟。 日夕弄清淺,林湍逆上流。 生活在水邊,很早就與船打交道,泛舟是孟浩然一種生活方式,生活愛好,給他帶來樂趣,帶來生活的享受。但是泛舟不僅僅是一種娛樂,更重要的是帶給詩人藝術(shù)的體驗與哲理的感悟,如《北澗泛舟》: 北澗流恒滿,浮舟觸處通。 泛舟出游的樂趣由一種游戲進入到藝術(shù)體驗及人生感悟,澗流雖小,浮舟有余,處處通暢,來去自在,使人怡然自樂,快然自足,不生外慕,不起競心,圓滿自在,所謂 “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知足常樂。 但是,隱居山林畢竟無法實現(xiàn)個人價值,“端居恥圣明”。尤其是看到好友儲光羲、崔國輔、綦毋潛、王昌齡接連登第,孟浩然也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態(tài),赴京求仕,不過運氣不佳。在京城滯留一年后,出發(fā)前往向往已久的吳越,他在《自洛之越》一詩中寫道: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人到中年,往往是事業(yè)有成的時候,偏偏詩人一事無成,詩人沒有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憤懣,他只是感到失意,沉痛,疲憊,厭倦,在一個個功成名就的公卿面前,他感到不適,待不下去,這不是他該待的地方、該待的圈子。年過不惑的他面對失敗,開始反省人生,也許想到“四十而未仕,不應(yīng)更仕”,也許考慮還有一些夢想、一些向往沒有實現(xiàn),趁著年壯趕緊去實現(xiàn)。是的,有一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那里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自然風光足散人懷;那里人杰地靈,名士風流,流芳千古;那里佛國莊嚴,“南朝四百八十寺”,可以“一坐度小劫”。詩人必定想到許多許多,詩中末尾他借東晉名士張翰的典故,吐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表達了對功名的蔑視,對仕途的厭棄。于是,他便向著吳越出發(fā),開始自己的朝圣之旅。在《題云門山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他表達了一種實現(xiàn)夙愿的欣喜、激動心情: 我行適諸越,夢寐懷所歡。 久負獨往愿,今來恣游盤。 臺嶺踐磴石,耶溪溯林湍。 舍舟入香界,登閣憩旃檀。 晴山秦望近,春水鏡湖寬。 遠懷佇應(yīng)接,卑位徒勞安。 白云日夕滯,滄海去來觀。 故國眇天末,良朋在朝端。 遲爾同攜手,何時方掛冠。 在云門山,他盡情游玩,流連忘返,即便有好友等待他,也不急于相會,甚至他還想拉著好友辭官和他一同攜手踏遍青山。不過云門寺不是他到越中的第一站,從詩中看出在到云門寺之前,他已先到天臺山,因為天臺山是他最向往名山,在《舟中曉望》他就表達了一種向往與迫不及待想達到天臺山的急切心情: 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 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 問我今何適?天臺訪石橋。 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 他在船上知道離天臺山還遙遠得很,但是一看到火紅的朝霞,誤以為快到天臺赤城山,那種急切的心情每一個旅游的人都有相似的感受。當?shù)搅嗽街杏鲆娨粋€天臺山道士之后,他的這種向往之情就更加強烈: 越中逢天臺太乙子 仙穴逢羽人,停艫向前拜。 問余涉風水,何處遠行邁? 登陸尋天臺,順流下吳會。 茲山夙所尚,安得聞靈怪。 上逼青天高,俯臨滄海大。 雞鳴見日出,每與仙人會。 來去赤城中,逍遙白云外。 莓苔異人間,瀑布當空界。 福庭長不死,華頂舊稱最。 永愿從之游,何當濟所屆。 孟浩然從紹興順流而下,首要目標就是要去天臺山,這是他的夙愿,他想象天臺山上逼青天,下臨滄海,可以見天之高,可以觀海之大,那是怎樣一種壯觀的景象!他想象著神仙往來,想象著東晉名士孫綽《游天臺山賦》中“仍羽人于丹丘,尋不死之福庭”,甚至想追隨道士去天臺山,“釋域中之常戀,暢超然之高情”。最終,孟浩然跋山涉水,經(jīng)過千辛萬苦,終于抵達天臺山: 尋天臺山 吾友太乙子,餐霞臥赤城。 欲尋華頂去,不憚惡溪名。 歇馬憑云宿,揚帆截海行。 高高翠微里,遙見石梁橫。 高山險阻,大海橫隔,艱難困苦,都化作披荊斬棘、乘風破浪、一往無前的浪漫豪情,最終達到目標、實現(xiàn)夙愿,激動的心情卻掩飾在平淡的詩句中,就好像謝安收到淝水之戰(zhàn)的捷報,抑制著激動的心情,故作鎮(zhèn)定與平淡一般,詩人以見到天臺山石梁收尾,宛如大江截流,言盡而勢不盡,語窮而意無窮,它使藝術(shù)形象留下一個缺口,這個缺口要讓讀者自己用想象去填滿,因而使詩歌充滿巨大張力,使讀者在不滿中得到滿足,所謂“花看半開”。 外出漫游旅行的人往往都有這種體驗,目的地固然是心所向往,但是前往目的地的旅途因為充滿了期待以及脫離日常生活此岸、前往夢想彼岸的自在,所以使得旅途本身充滿新鮮的、難忘的體驗。因為充滿期待,所以難免迫不及待,心情急切,如前面孟浩然在《舟中曉望》表達的那樣,再如下面這首詩: 渡浙江問舟中人 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 時時引領(lǐng)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 詩人乘船去往目的地,恨不得“千里江陵一日還”,然而卻看到潮落下,江水平靜,無風,表明在這種情形下船行緩慢,所以詩人不免心急,于是時不時引領(lǐng)望天末,自然是希望見到不同的景觀,那種可以表明是到了另一個地方的景觀。但是所見無非是青山,青山與青山也沒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才算是到了越地,以至忍不住問同舟的人。在另一首詩中,也表達了類似的急切心情,不過這種急切的心情得到撫慰和平復(fù): 問舟子 向夕問舟子,前程復(fù)幾多。 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波。 趕路時,我們總想快一點到,總是想打聽離目的地還有多遠,恨不得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交通工具的緩慢總是讓人心情不寧。但是出行最重要的是安全,尤其是行船。該行則行,該止則止,不是說日夜兼程就能早一點到達,反而可能因為冒險而造成傾覆的危險,所以,知止不殆?!盀愁^正堪泊,淮里足風波”,這是一個老船夫的經(jīng)驗之談,詩人聽了以后應(yīng)該就能平靜下來。這是說行船,可是對于人生不也是這樣嗎?著急著往前趕,什么事情都恨不得一蹴而就,果真是明智的嗎?如果說成功了,那可能也是僥幸,僥幸一次兩次也許沒問題,但是要次次如此幸運,那就不容易了。 另一方面,因為脫離了日常生活的此岸,所以對旅途中的許多事物充滿興趣,感到新鮮,一切都披上夢幻、浪漫色彩,如前所引“歇馬憑云宿,揚帆截海行”,可以看到旅途的艱險,但是到了詩中卻被浪漫化了,再如這一首: 下贛石 贛石三百里,沿洄千嶂間。 沸聲?;罨?,洊勢亦潺潺。 榜人苦奔峭,而我忘險艱。 暝帆何處宿,遙指落星灣。 三百里船行千嶂間,險象環(huán)生,水勢湍急,動物躁動不安,船夫擔心岸上崩石,感到行船的艱苦,而詩人卻以一種放懷超脫的心態(tài)領(lǐng)略到險象的另一面即壯觀的景象,這種壯觀的景象給詩人注入了一種豪邁的、無畏的、瀟灑的氣概,以至詩人展示出一種御風而行,倏忽千里,意氣所至,不可遏止的風采。壯美的風景讓人魄豪、氣壯、勢雄,而當遇到美人時,詩人卻矜持了: 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 若耶溪,西子采蓮地,美女聚集之地,杜甫稱贊“越女天下白”、武元衡歌頌“若到越溪逢越女,紅蓮池里白蓮開”,詩人乘舟游覽此地邂逅了一位浣紗女,彼此目光相接,相互吸引,竟似早就相識,悄悄冥冥,潛潛等等之中,含情脈脈,惺惺相惜,卻礙于禮節(jié),彼此矜持,不得言語,這是何等美妙的時刻,又是何等遺憾的一幕! 當然旅途中遺憾的不止是與人失之交臂,也可能是與美麗的風景、神往之地失之交臂,后者同樣令人嘆息,耿耿于懷,如: 晚泊潯陽望廬山 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 詩人跋涉千里,未逢名山,心里失落可知。泊船城郭,望見廬山,詩人想起了長久以來對慧遠的傾慕,想去慧遠曾經(jīng)生活的東林寺院看一看。離寺院已經(jīng)很近了,惜乎不能成行,看不到東林寺,只能聽到鐘聲傳來,讓人怦然心動,讓人思緒激蕩,也讓人惆悵不已。末二句使全詩有一種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效果:詩歌結(jié)束,而鐘聲不絕,心情復(fù)雜。不但寫出了眼前景,更揭示了人生的一個真相,那就是人生是不圓滿的,有時愿望近在咫尺卻不能實現(xiàn),構(gòu)成了人生的缺憾與煩惱,猶如鐘聲一聲聲撞擊人的心扉。因而,這鐘聲有一種象征意味在其中,使得這個形象千載如新,意蘊無窮,后人評孟浩然五言律詩“興象玲瓏”,似與之有關(guān)。 不過,旅途中的急切也好,遺憾也好,畢竟是美好的體驗,但是如果是在外漫游太久,或因故阻滯,就成了漂泊,就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孤獨的感受,那么這種感受就不是那么美好了,如: 宿建德江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旅泊之中,易感孤獨,起鄉(xiāng)愁。周圍空闊無人,遠處,唯見天幕低垂到樹;近處,江水清澈,無人可親,唯有明月近人。一種寂寞,無計可消除。一種愁緒,無人可傾訴。唯有通過文字將情緒外化來觀照,才能以一種藝術(shù)的審美來沖淡感性的憂傷。又如下面這首詩: 早寒江上有懷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孤獨的時候就想家,想得刻骨銘心,想得潸然淚下,想要回家,可是眼前大江茫茫,不辨南北,直令人百感交集,不能自喻。人因動情而變得脆弱,情感不可遏制,如懸河決溜。但有時又要超脫,畢竟太過脆弱,將難以完成未竟的旅程,也不符合詩人的氣質(zhì),所以,更多的時候詩人在詩中表達的是一種曠達的心胸,超邁的風神氣度,如下面一首詩: 九日龍沙作寄劉大昚虛 龍沙豫章北,九日掛帆過。 風俗因時見,湖山發(fā)興多。 客中誰送酒,棹里自成歌。 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 重陽節(jié),詩人遠游在外,沒有親朋好友聚在一起,沒有酒喝,不能酣暢淋漓,有點孤獨落寞,但是湖山助興,秀色可餐,詩人很快便超脫了。長歌一曲,郁悶盡釋,而后引棹而去,將滔滔江水、點點波光拋向身后,一身瀟灑,豁如天風,盡顯名士風度,令人擊節(jié)!李白稱贊,“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由此可見一斑。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孟浩然的一生實在與船結(jié)下不解之緣,他生活在水邊,泛舟是一種生活方式;他在外漫游,船是一種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乘船給他帶來樂趣,但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會遇到種種艱難險阻,而在克服艱難險阻的過程中,個人的胸襟開闊了,氣魄雄壯了,精神超越了,不知不覺中自我提升了、成長了,最終抵達夢寐以求的境地,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此外,乘船出行中的焦慮、孤獨、憂愁、思念、遺憾都是深刻的、難忘的人生體驗,這些體驗通過藝術(shù)方式觀照、傳達,構(gòu)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經(jīng)驗,在給人以審美享受同時也給人以人生啟發(fā)。孟浩然的詩,前人已做過繁多、全面、準確的評述,如“孟浩然之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襄陽氣象清遠,心悰孤寂,故其出語灑落,洗脫凡近,讀之渾然省凈,而采秀內(nèi)映,雖悲感謝絕,而興致有馀。藻思不及李翰林,秀調(diào)不及王右丞,而閑澹疏豁、翛翛自得之趣,亦非二公之長”;“凡讀孟詩,真若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自有一種天然清曠之致”;“浩然五言律詩興象玲瓏,風神超邁”,“祖建安,宗淵明,沖澹中有壯逸之氣”等等,結(jié)合孟浩然與船有關(guān)的詩去閱讀、品味,更能使我們?nèi)グ盐账脑姼栾L格,他的個人風采[2]。這種風格和風采造就了孟浩然成為盛唐詩壇群星閃耀中尤為突出的、獨特的一顆星,令后人仰慕。 參考文獻: [1] 《孟浩然詩集箋注(增訂版)》,佟培基,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1. [2] 《唐詩匯評》,陳伯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515-5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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