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學(xué)愛好者,旅游規(guī)劃師。行遍千山萬水,寫過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眾號:握刀聽雨堂 代表作:武俠系列《銀月洗劍傳奇》《刺世嫉邪賦》《鳳凰東南飛》《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場游戲》《一個地方,兩個姑娘》,兩京系列《長安古意》《東京夢華》,詩集《江湖故詩》等,計2000萬字。 嘉靖十三年夏,枇杷初熟,魏氏相扶入東園,盍然而去。 這個相陪身側(cè)六年的結(jié)發(fā)之妻,成為歸有光心中永遠的白月光,經(jīng)年不黯。 猶如庭院里,他親手栽下的那棵枇杷樹。 魏氏,十六歲嫁給歸有光。 那時,歸家早已敗落,幾無隔宿之糧。 有的只是項脊軒閣樓一座,和滿腹的書香才氣。 而魏氏則家境殷實,衣食無憂。 但她依然選擇嫁進歸家,成為歸有光的新婦。因為她看中了他的才氣。 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兩人伉儷情深,經(jīng)常躲在項脊軒的閣樓里,讀書,習(xí)文,纖手剝開新結(jié)的枇杷。 甚至歸省回娘家之時,她都會興奮地跟家中姊妹分享兩人在項脊軒中讀書的美好時光。 她還時常鼓勵身處苦境的歸有光,夸他又驚世之才,不能因一時的貧困而泄氣。 這讓長時間身處精神和物質(zhì)雙重打擊的歸有光,得到了無限慰藉。 但就是這樣一個溫良賢淑、堪為賢妻良友的魏氏,卻在六年后赫然離世。 歸有光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塌陷。 而那時,魏氏剝開吃掉的枇杷種子,居然發(fā)芽了。 他突然覺得,這是魏氏留給自己的依戀。 他將發(fā)芽的枇杷種子,移栽在庭院中,小心地澆水,松土,施肥。 至他多年以后,懷著對魏氏的無限懷念,寫下《項脊軒志》的時候,那枇杷樹,已亭亭如蓋矣。 魏氏雖然去了,但那枇杷樹一直活著,活在了他們讀書的項脊軒,活在了歸有光的心里。 人之一世,最偉大的情感,便是想念。 想念,想念,一經(jīng)想起,便念念不忘。 歸有光于庭中植下的枇杷樹,便是他永遠的想念,生生世世。 而在庭院里種植枇杷樹,也至此成為吉祥、美好的寓意象征。 再加上枇杷果都是成雙成對,因此故寓意夫妻恩愛、感情和睦。 至于琵琶何時被賦予此意的,不得而知。 我們只知道,枇杷最早的時候,跟櫻桃、青梅等果子一樣,只是貴人庭院里的私有物種,平民難得一見。 而最早的皇家園林——漢武帝的上林苑內(nèi),就栽有這個物種:“于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燃柿?!?/span> 到了唐宋的時候,民間才開始栽種,但仍為稀有樹種。 再加上它與琵琶同音,因此鬧出了不少笑話。 比如古代有位縣令,很愛吃琵琶。下面人知其愛好,便送來一筐,并附上一張紙條。 縣令打開紙條一看,只見寫著:敬奉琵琶一筐,望祈笑納。 縣令納悶:我又不是賣唱,送我琵琶干嘛?還用筐裝著? 等到打開筐子一看,才知琵琶乃是枇杷。 縣令這才恍然大悟,邊吃琵琶便賦了一首打油詩:枇杷不是此琵琶,只恨當(dāng)年識字差。 可能是枇杷吃嗨了,下面的詞兒死活想不起來。正好有個師爺過來拜訪,便順著接口道,若是琵琶能結(jié)果,滿城簫管盡開花。 縣令一聽,哈哈大笑,邀請師爺共品枇杷。 后來,縣令大人調(diào)往他處,不僅沒有吃到枇杷,還賠上了一把琵琶。 據(jù)說這位縣老爺,平調(diào)到一個偏僻的北方縣城。 立夏剛過,縣老爺想著枇杷應(yīng)該可以吃了,便吩咐下面的人去采辦。 但這里是北方,下面的僚屬一聽縣太爺?shù)姆愿?,也是一腦袋漿糊:大老爺真是個怪人,居然喜歡吃琵琶?那玩意兒能吃嗎? 但看大老爺那副急切的樣子,只好硬著頭皮,出去采買了一把上好的琵琶,然后將其劈開,煮排骨湯一樣煮了。 縣老爺看著滿滿一盆“琵琶湯”,眼珠子都要瞪下來了。 那僚屬也是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就是想看看大老爺怎么個吃法? 然后,大眼瞪小眼,一時愣在了當(dāng)場。 這是個笑話。 當(dāng)然,之所以出現(xiàn)這個笑話,大概是因為枇杷與枇杷同音,枇杷的葉子與琵琶相似的緣故吧。 站在枇杷樹下,靜聽風(fēng)吹動枇杷的聲音,仿佛可以聽到隱隱約約的琵琶曲,清新雅致。 而古人正是因為其音相似,形也相似的緣故,通常將兩者進行通用。 大唐年間,隨著胡樂盛行,琵琶大行其道,再加上白居易《琵琶行》的推波助瀾,枇杷和枇杷便與青樓賣場女子結(jié)上了不解之緣。 那時的人們,干脆就將青樓女子的居所稱之為枇杷門巷。 當(dāng)然,枇杷門巷的意思,并不是因為她們家門口種著枇杷樹,而是因為她們賣唱的時候,琵琶半遮面吧。 再后來,人們又稱改嫁或者再嫁的女子,為琵琶別抱。 由此可見,古人將枇杷寫成琵琶,也不無道理。 立夏過后,滿枝的枇杷已經(jīng)開始泛黃,即將迎來成熟的時候。 你們猜,這個時候,哪位古人最喜歡。 唐高宗應(yīng)該是一個。 他愛到什么程度呢? 據(jù)說有一年夏天,唐高宗許了三個愿望:要用燕山的雪花解暑,用嶺南的枇杷消渴。 他這是臨時起意,誰能搞過來呀。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精通法術(shù)的大臣叫明崇儼的,笑著讓大家稍安勿躁。 然后,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實施法術(shù),瞬間便從燕山取來了雪花,從嶺南取來了枇杷。 玄宗食之,龍顏大悅,嗯,味道不錯。 這可能是明崇儼買通了內(nèi)臣,了解了玄宗的心思,所以提前在袖子里藏了此物,想給皇帝一個驚喜。 這個驚喜,讓明崇儼受益匪淺。 高宗皇帝大手一揮,獎! 明崇儼一路做到了正諫大夫,入閣供奉。 另外一個,當(dāng)然是我們那位可敬可愛的大吃貨,蘇東坡先生。 他因禍得福,被貶到了嶺南,日啖荔枝三百顆,盧橘楊梅尚帶酸。 盧橘,便是枇杷。 而詩風(fēng)似東坡,廚藝也不茶的陸游,對于枇杷的熱愛,也是不遑多讓,自稱老來為枇杷癡狂。 他專門在家開辟了一塊菜園,種植蔬菜和枇杷。 初夏時節(jié),枇杷結(jié)果,他欣喜若狂,但又有些擔(dān)憂。 喜的是,滿園的果樹,只有枇杷結(jié)出了累累的果實,可以大飽口福了:楊梅空有樹團團,卻是枇杷解滿盤。 憂的是,枇杷雖好,卻容易在黃熟時落地,被鳥獸蟲蟻叼啄:枝頭不怕風(fēng)搖落,地上惟憂鳥啄殘。 怎么辦呢? 為了不讓鳥雀占了便宜, 陸游便吩咐家僮趁著晨露未去,在清曉時摘下黃涔涔的枇杷果,不管它是否熟透了:清曉呼僮乘露摘,任教半熟雜甘酸。 要知道,那個時候陸游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居然不惜與鳥蟲奪食,真是頑皮。 陸游不僅喜歡吃枇杷,還親自動手培育了一種非常罕見的“無核枇杷”。 每當(dāng)果子成熟之際,他便邀好友韓元吉過來品嘗。 韓元吉吃完之后,贊不絕口,便想跟陸游討要枇杷無核的秘密。 陸游心說咱們好歸好,但想知道其中秘密是不可能的,只是笑稱,這是上天賜予的種子! 韓元吉當(dāng)然不信他信口胡謅的神仙賜種的鬼話,便決定使用一些小小手段,套出無核枇杷的秘密。 韓元吉是開封人,會做一道非常地道的北方美食。 作為美食家的陸游,當(dāng)然也想嘗嘗舊都的美食風(fēng)味。 于是,韓元吉便邀請陸游到自己家,品嘗具有北方風(fēng)味的鹵豬蹄吃。 次日,韓元吉到集市上買了幾個大豬蹄子,路過陸游家時,故意喊他趕緊過來,并沖著他舉了舉手中剛剛宰殺的鮮豬蹄子。 陸游立刻屁顛屁顛地跟了出來。 到家之后,韓元吉帶著豬蹄子進了廚房,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端著鹵得熟爛的豬蹄子出來,放在桌上。 肉質(zhì)鮮美,肥瘦相間,鹵得又爛又細膩,絲絲入味! 陸游邊吃邊點頭贊許,但又有些疑惑:你是怎么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將它蒸得酥爛入味的?有何速成之法? 韓元吉這才露出了陰謀得逞的笑:我有小訣竅,可以跟你交換無核枇杷的秘密,怎么樣? 陸游這才知道韓元吉的真意,不由哈哈大笑。 最終,他還是將無核枇杷的培育之法傾囊相告:即枇杷開花時,用鑷子夾去中心一根須!這樣一來,枇杷果實無法授粉,自然無果核! 說完了,便催促韓元吉說出鹵豬蹄的速成之法。 韓元吉便將陸游帶至廚房,指著灶臺上的幾個生豬肘說:這就是今天早上給你看的豬肘子! 然后哈哈一笑,我沒有速成的訣竅,你剛吃的豬肘子,是我昨晚就開始燉的!能不又爛又入味嗎?! 兩人都互相指著對方,大笑不止。 雖然揭破了秘密,但陸游跟韓元吉的關(guān)系更好了。 每至枇杷成熟之時,便邀請他至家,一杯熱醪酒,一丸金枇杷,吃罷喝足,飽醉高眠在軟榻之上。 人生如此,足矣! 人生因枇杷而感到足矣的,還有楊萬里。 這位與陸游并稱的南宋詩人,在吃喝方面,吃出了新意,吃出了風(fēng)雅,吃出了高級感。 秋天的時候,他會以干焙銀杏果下酒:深灰淺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韻最高。 冬天的時候,他曾以白糖嚼梅花下酒:剪雪作梅只堪嗅,點蜜如霜新可口。 春天的時候,他會燃起小紅泥爐子,炙烤蒸餅,削成瓊?cè)~片,嚼作雪花聲。 而到了夏天,他就更坐不住了,連做夢都想著“大葉聳長耳,一梢堪滿盤。荔枝多與核,金橘卻無酸。雨壓低枝重,漿流冰齒寒。長卿今在否,莫遣作園官?!?/span> 沒看錯,他是饞枇杷了。 初夏時節(jié),枇杷的葉子如“長長聳起的耳朵”,果子綴滿了梢頭,漿液繞喉冰甜涼沁,讓人內(nèi)熱頓消。 楊萬里看在眼里,甜在心里,末了還調(diào)笑戲問:司馬相如如果還在,是否愿作管枇杷園之人呢? ——這是因為司馬相曾在《上林苑》中記錄了漢武帝移栽枇杷的軼事。 每到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楊萬里就像是饞嘴的孩童一般,眼巴巴地守在自家院落里的枇杷,甚至都放棄了外出宴飲社交的機會。 肩輿唑睡茶力短,野堠無文山路長。鴉鵲聲歡人不會,枇杷一樹十分黃。 ——對楊萬里來說,世間再也沒有比吃枇杷更令人滿足的事情了。 與陸游、楊萬里共同入選“南宋四大中興詩人”的范成大,也是因為枇杷的重度愛好者。 他愛到什么程度呢?想一年四季地吃。 但那時候沒有冰箱,冷藏技術(shù)不好,枇杷的時令也就那一個多月的時間,怎么辦呢? 這當(dāng)難不倒美食專家范成大。 吃不了鮮果,那就腌起來嘛。 于是,他會趁著枇杷豐收的季節(jié),到果園里挑選上好的枇杷果,洗凈,去核,待用。 然后買來鹽巴、燒酒,混合著做“鹽漬枇杷”:新城果園連灢西,枇杷壓枝杏子肥。 半青半黃朝出賣,日午買鹽沽酒歸。 他之所以能夠想出這么絕妙的吃法,可能跟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有關(guān)。 他作為朝廷的大員,官至寶謨閣直學(xué)士,敕封廬陵郡開國侯,走遍了祖國的大好河山,曾“南至桂廣,北使幽燕,西入巴蜀,東薄鄞?!薄?/span> 可以說,什么稀奇古怪的吃喝都見過,所以才能想出“鹽漬枇杷”這么絕妙的吃法。 除此之外,還有幾位吃貨不得不提。 比如鋼鐵直男辛棄疾,即使有輕鷗、鸂鶒相伴,有離騷清讀,有熱酒痛飲,有修竹飽看,也要吃幾顆枇杷,才覺得人生足矣。 再比如著名的江湖詩派代表人物戴復(fù)古,即便負了門外黃鸝的再三邀請,也要食幾顆枇杷,喝一樽小酒。 可能對于他們來說,枇杷不僅僅是一種時令水果,更是一種儀式感。 就像是河南人待客,無論菜品多豐富,如果最后不來一碗面的話,這頓飯就不算結(jié)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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