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與納博科夫的藝術(shù)觀比較

置身于寧靜 2023-04-23 發(fā)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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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數(shù)族裔文學廣受重視的今天，選擇比較?？思{（1897-1962）和納博科夫（1899-1977）這兩位白人男性、貴族氣重的主流作家,似乎應有非常特別的理由。而這里卻只有兩個常識性的理由：一是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研究無法脫離主流文學的研究，因為優(yōu)秀的少數(shù)族裔作家都熟悉主流作家，是在汲取了主流和本族兩種文學精華的基礎(chǔ)上做出了超越它們的特殊成就，所以我們研究少數(shù)族裔文學若忽視主流文學的影響，就難以做出恰當?shù)呐袛?，甚至會損害它的發(fā)展；二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1929）的漢譯本自80年代初面世以來再三印刷、暢銷不衰，納博科夫的《洛麗塔》（1955）在過去二十年間新譯疊出，銷勢也一直旺盛，兩位作家如此的受歡迎程度似乎也能增加我們比較他們的必要性。這里要做的主要是以《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為例，聯(lián)系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有關(guān)理論，比較一下?？思{和納博科夫的藝術(shù)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特點。

常有人分別用“難”和“黃”這兩個字來評論《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這當然是有不無道理的?！缎鷩W與騷動》的難是出了名的。書里的多視角、意識流以及時序和句式上的劇烈變化，使一個原本比較簡單的故事變得非常復雜。尤其是在由智障者本吉敘述的第一部分和由極敏感的哈佛學生昆丁敘述的第二部分里，時序變化格外頻繁，沒有多少一般意義上的邏輯可言，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所指隱晦的意象和大段沒有標點符號和大小寫的文字，給閱讀理解造成很大困難。當然，從這部作品接受史上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困難，這種語言和形式上的奇觀，也使這部作品具有了某種特別的神秘感和吸引力，尤其是在其作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

?？思{

說《洛麗塔》“黃”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小說于1954年寫完后，納博科夫在美國找的幾家出版社都拒絕出版，只好于次年由巴黎以出版色情作品著稱的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直到1958年，它才被美國正統(tǒng)的普特南出版社出版，但這家出版社當時也做了吃官司的準備。這部小說較為坦率地寫了有戀童癖的三十七歲的成年男人亨伯特與十二歲少女洛麗塔之間的熱戀與性愛，還安排亨伯特當上洛麗塔的繼父，使他們的關(guān)系又帶上洛麗塔所說的“亂倫”色彩。納博科夫認為美國文學出版商最忌諱的主題有三個：一是色情；二是美滿的黑白通婚；三是幸福的無神論者。這么說來，《洛麗塔》至少是在第一個主題上犯了忌，所以它的出版之路才如此不順。

然而，如果對這兩位作家有了更多了解，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認為《喧嘩與騷動》“難”和《洛麗塔》“黃”的看法是很膚淺的，也違背了作者的意圖。?？思{不止一次地談到，難度并不是他刻意制造的效果，而是他作品內(nèi)容的要求。也就是說，他所寫的復雜人物、復雜關(guān)系、復雜事件和復雜反應等復雜內(nèi)容要求與之相適應的復雜風格。他只要如實地表現(xiàn)了這些復雜內(nèi)容，復雜風格就會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否則他就會認為自己表現(xiàn)得不夠真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說“風格應故事的要求而生，對我就像到了一年的特定時刻樹葉就會自然長出來一樣”。?？思{還談到他經(jīng)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創(chuàng)作，包括對風格的選擇。他說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常有被魔鬼尾追的感覺，而且當他的人物一旦站立起來、有了生命，他就只能像記者一樣努力追隨著他們記錄他們的言行，無暇顧及自己的風格。由此可見，難度并不是?？思{的追求，而是他復雜內(nèi)容的自然表現(xiàn)，所以把“難”看作他作品的一個本質(zhì)特點是不妥當?shù)摹?/section>

同樣，色情也不是納博科夫的追求。納博科夫批評那些拒絕他的出版商缺少見識，說他們只看到書里的色情題材，看不到他的處理方法。這就是說，在納博科夫看來，作家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寫。比如他雖然在《洛麗塔》里寫了亨伯特齷齪的戀童癖，但這并不比他的寫法更重要，因為他可以用一種寫法表示他贊賞這種戀童癖，也可以用另一種寫法表示他的反對，而如果他用的是后一種寫法，那么我們對其作品的判斷也就應該完全不同于他用前一種寫法的時候。其實，按納博科夫自己的說法，他不但反對亨伯特，有意要把他寫成一個惡棍，他還有別的追求，那就是美。他是這樣解釋《洛麗塔》和他的藝術(shù)觀的：“《洛麗塔》的背后沒有寓意。對我而言，一部小說作品的存在價值，就是能夠向我提供我所簡單地稱作審美極樂的那種東西。那是一種以某種方式、在某一場合與另類的生存境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感覺。在那里，藝術(shù)（好奇、溫情、仁慈、狂喜）就是標準?！彼?，如果只盯著書里的色情，甚至只尋找書里的寓意，那么我們就會誤解納博科夫的創(chuàng)作意圖，忽視書里最重要的東西，即他所說的審美極樂或藝術(shù)性。納博科夫?qū)徝罉O樂或藝術(shù)性的這種強調(diào)，也可以進一步幫助解釋他為什么如此重視處理題材的方法而不是題材本身?？梢哉f，納博科夫要求自己處理色情題材的方法不僅能表現(xiàn)他對色情的反對態(tài)度，還要能制造出審美極樂的或藝術(shù)的效果。

納博科夫

了解了“難”和“黃”不能反映《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的本質(zhì)，現(xiàn)在就來具體討論和比較這兩部小說作為藝術(shù)作品的一些有關(guān)的本質(zhì)特點。先來看一下它們的相似點或可比性。這兩部作品盡管寫于不同時期，在作品題材和創(chuàng)作背景等方面有很大差異，但還是存在一些相似之處，較為明顯的包括：

（一）兩書都是男主角兼敘述者講述女主角的故事。在《喧嘩與騷動》里，女主角凱蒂的故事主要是在小說的前三個部分里分別由三位男性第一人稱敘述者敘述的。他們是凱蒂的哥哥昆丁、大弟杰生、二弟本吉。這三位敘述者分別從自己的角度，以不同的側(cè)重，講述了凱蒂從童年到中年的生活經(jīng)歷。在《洛麗塔》里，講述女主角洛麗塔的故事的是亨伯特，也是男性，用的也是第一人稱形式。有人說，講述了洛麗塔從12歲到18歲的生活經(jīng)歷的《洛麗塔》是一部女性成長小說。《喧嘩與騷動》又何嘗不是呢？而且凱蒂被敘述的生活時間要比洛麗塔的長得多。

（二）敘述者都與女主角關(guān)系緊密。在《喧嘩與騷動》里，康普生家三兄弟與凱蒂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的兄妹或姐弟關(guān)系。自私的杰生與凱蒂的關(guān)系主要是經(jīng)濟上的；他曾迫切希望凱蒂的銀行家未婚夫為他找一份銀行的工作，后來又長期侵吞凱蒂女兒的撫養(yǎng)費。昆丁和本吉則在感情上非常依賴凱蒂，幾乎把她當成冷漠的母親康普生太太的替代者，尤其是敏感、孤獨的昆丁。關(guān)于昆丁和凱蒂之間有兄妹戀的說法并沒有多少依據(jù)。昆丁確實曾向父親康普生先生說過是他使得凱蒂失貞。但他之所以要說這個被康普生先生輕易識破的謊，主要是他不愿意讓那個使凱蒂失貞的外來野小子損害凱蒂的尊嚴。為了凱蒂的尊嚴可以犧牲自己的尊嚴，可見昆丁對凱蒂的依賴之大和護心之強。凱蒂帶著身孕嫁給了那個道德敗壞的銀行家之后，為了不使自己對凱蒂的純潔記憶受到更多玷污，昆丁選擇了自殺?？梢哉f，昆丁是為凱蒂而死的。在《洛麗塔》里，亨伯特與洛麗塔的關(guān)系似乎也是密切至極。特里林把他們的感情稱作當代文學中最偉大的愛情范例之一，把亨伯特稱作“后無來者的情人”。為了這份感情，亨伯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情，包括殺人，殺死那個從他身邊奪走洛麗塔的奎爾逖，最后自己死在監(jiān)獄里?？梢哉f，亨伯特的死與昆丁的相似，也是一種自愿選擇的自殺。

（三）女主角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生“墮落”。?？思{說《喧嘩與騷動》寫的是“兩個墮落的女人”。這兩個女人就是凱蒂和她的私生女小昆丁。她們都是由于種種原因，在進入青春期后亂交男友，最后不得不離家出走?！堵妍愃防锏穆妍愃鸪跏且粋€完全符合亨伯特的理想的“仙女般的少女”。相處不久，亨伯特就開始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任性、低俗等問題。她后來也是受人引誘而出走的。亨伯特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就像換了一個人：挺著大肚子，頭變小了，臉色蒼白，面頰凹陷，胳膊和小腿完全褪去了那種迷人的黝黑。

（四）女主角的“墮落”都引起敘述者的強烈反應。在《喧嘩與騷動》里，凱蒂和小昆丁的“墮落”引起的強烈反應包括本吉的號哭、昆丁的搏斗與自殺、杰生的辱罵、康普生先生的酗酒和早逝、康普生太太的抱怨等?？梢哉f，書名里的“喧嘩與騷動”就是對這些強烈反應的一種概括。在《洛麗塔》里，洛麗塔的“墮落”也引起了亨伯特的強烈反應，包括近乎草木皆兵的多疑以及毆打、殺人等暴力行為等。這些強烈反應都加速了女主角的“墮落”，最后都導致了敘述者們自己的悲慘結(jié)局。敘述者們也都是在悲慘結(jié)局發(fā)生之后開始自己的敘述，解釋他們與女主角的關(guān)系怎樣導致了這一切。

（五）敘述者的背景和個性也有相似的地方。昆丁和亨伯特尤為相似：都受過良好的教育；都敏感、真摯；都單純、保守，不適應商業(yè)化、庸俗化、道德墮落的現(xiàn)時環(huán)境。在《喧嘩與騷動》里，凱蒂的銀行家未婚夫?qū)τ谧约寒斈暝诠鸬淖鞅仔袨椴坏珱]有絲毫的內(nèi)疚，還軟硬兼施地要求昆丁為他保密，更加堅定了昆丁用自殺來捍衛(wèi)理想的決心?！堵妍愃防?，在歐洲生長和接受教育的亨伯特細致表現(xiàn)了美國的商業(yè)廣告、流行雜志、通俗電影等大眾文化產(chǎn)品在洛麗塔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還詳盡記錄了洛麗塔的中學校長的談話，尤其是這位校長關(guān)于學校的“4D”（Dramatics、Dance、Debating、Dating）教育方針的介紹，字里行間充滿了尖銳的諷刺。亨伯特也有與《喧嘩與騷動》里的敘述者們近似的逃避“墮落”的途徑，包括旅行、發(fā)瘋、進精神病院等。

上面列舉的是《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的五點較為明顯的相似。其實，這些相似點的產(chǎn)生與這兩部作品本身并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必然性。這些相似點也可以在許多其他美國小說里找到。詹姆士的《黛西·密勒》(1879)和《一個女士的畫像》(1881)、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1925)和《夜色溫柔》(1934)甚至女性作家華頓的《快樂之家》（1905）和凱瑟的《一個沉淪的女人》（1923）等作品，都是不同程度地通過男性人物的觀察或敘述寫女主角的“墮落”，也都多少具備上述的其他相似點。但結(jié)合《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里的具體描寫談這些相似點，對于了解這兩部作品的內(nèi)容及其敘述方法上的某些特點，以及這兩部作品在一定層面上的可比性，也許還是有必要的。至于這兩部作品為什么會有上述相似點，我們似乎只能從小說和文化的傳統(tǒng)和習慣等方面去思考，因為還沒有證據(jù)表明福克納和納博科夫有過任何直接的接觸，也沒有證據(jù)表明納博科夫在寫《洛麗塔》時讀過《喧嘩與騷動》。

?？思{在介紹《喧嘩與騷動》的構(gòu)思時說，此書始于一個形象，其中有個小女孩上了樹，她的兄弟們在樹下看到了她的臟內(nèi)褲，等他解釋完她的內(nèi)褲是怎么弄臟的，他就有了此書?！堵妍愃芬彩加谝粋€形象。據(jù)納博科夫自己回憶，此書起源于一幅猩猩畫的圖畫，畫的是它所在的那個牢籠的欄桿。那是納博科夫1939至1940年間在巴黎時從一張報紙上讀到的。讀完之后深有感觸，他就用俄文寫了一個約有三十頁的故事。寫完之后不滿意，他就擱下了，直到1949年才又重新拾起，于1954年完成全書。在最后寫成的書里，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的猩猩，它被男主人公亨伯特所取代，也沒有猩猩畫籠的行為，它演變成亨伯特對于自己如何變成囚犯的詳細經(jīng)過的陳述。這就是說，《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起源于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一個關(guān)于穿臟內(nèi)褲的小女孩上樹，另一個關(guān)于鐵籠里的大猩猩畫籠，兩書在創(chuàng)作源頭上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上面提到?jīng)]有證據(jù)表明納博科夫在寫《洛麗塔》時讀過《喧嘩與騷動》，并不是說他從未讀過福克納、對福克納從未發(fā)表過看法。但我們迄今所能肯定的是，他讀過?？思{的《八月之光》（1932），沒有讀過他的《喧嘩與騷動》。1948年，也就是在他開始正式創(chuàng)作《洛麗塔》的前一年，著名評論家威爾遜向他推薦了?？思{，并寄給他一本《八月之光》。他讀后感覺很差，在給威爾遜的回信里從文類和社會內(nèi)容兩個方面對它做了嚴厲批評。在文類方面，他認為《八月之光》屬于“遲到的浪漫主義”，非?！瓣惻f”，情節(jié)和對話就像出自一部“劣質(zhì)電影”，充斥著一種“虛假的陰郁”。在社會內(nèi)容方面，他認為《八月之光》關(guān)注窮白人和黑人生活，“也許有社會學意義上必要性，但在文學上沒有必要”。也就是說，在納博科夫看來，《八月之光》更像社會學著作，不像文學作品。一年后，威爾遜又建議納博科夫讀一讀《喧嘩與騷動》，但這一次他不僅不讀，還干脆地回答說：“打倒福克納！”納博科夫?qū)Ω？思{的這些看法，我們可以參考，但不必太當真，因為他還激烈地否定過許多其他著名作家，包括陀斯妥耶夫斯基、托馬斯·曼、德萊塞、加繆、帕斯捷爾納克等，還曾把艾略特的英文姓名倒過來，罵他是“toilets”。但他對?？思{的看法可以進一步表明《洛麗塔》與《喧嘩與騷動》的上述相似點是偶然的，也表明他與?？思{在藝術(shù)觀上存在巨大分歧，為我們討論《喧嘩與騷動》和《洛麗塔》所反映的他們在藝術(shù)觀上的差異做了鋪墊。這方面的差異可以說是難以窮盡，這里也只談幾個較為明顯和重要的……

劉建華，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主要從事美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發(fā)表過論著《文本與他者：福克納解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譯著《終結(jié)的意義：虛構(gòu)理論研究》（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以及《敘述與生存：?？思{的女性觀》、《當代美國小說改寫文學經(jīng)典略論》、《如何看待后現(xiàn)代主義》等一些關(guān)于現(xiàn)當代美國文學和理論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