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黃河邊,喝黃河水長大,童年往事時??M繞在心。最難忘是在黃河洗澡。夏天無論多熱,黃河水都是涼絲絲的。看慣了黃河驚濤駭浪從小不懼水。十來歲就敢中流擊水。不信吧?就夏天中午放學(xué)瞞著大人到河涯埽頭上,縱身跳入湍急的水中沖澡。沒有冰棍吃,又沒有空調(diào)的年代這是最愜意的納涼。多年以后,還常常做夢在黃河里游,飄啊飄、搖啊搖、腿也蹬手也扒“啪嘰”掉到了炕底下。這種“納涼”那時都叫“打一個”。哎呀!這“打一個”可了不得!現(xiàn)在看來萬不可行。因黃河埽頭建在黃河拐彎的頂部。過去是柳枝秫秸扎成,以后是石頭壘起來的。這是黃河人防洪護堤主要方式。水勢貼著埽頭裹著漩渦激流涌下,人跳下去“欻”一聲便沖到下游幾十米。河邊玩慣了識水性。水勢貼著埽頭形成流向,習(xí)慣叫“流”。如“流”靠岸邊近就不會大危險,如“流”劈向河當(dāng)央就壞事了。有一年夏天,一個沒看清“流”的伙伴貿(mào)然“打一個”。等發(fā)現(xiàn)已劈向河當(dāng)央老遠。岸邊的人們一片驚慌。放下鋤頭順著河沿拼命追。孩子漸漸離開了視線。大家不放棄,上氣不接下氣地追。正當(dāng)絕望之際,遠處河中央水面上突然出現(xiàn)個黑點。隨著人們追近,黑點越變越大,竟然是孩子。他呆呆地立在河當(dāng)央,像一只不屈的落湯雞。這就是黃河。因為黃河泥沙沉淀,河床堆積很不規(guī)則。水波起伏的地方不一定深,水流平復(fù)的地方不一定淺。這孩子有幸沖在了水淺的高崗上。氣喘吁吁的人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又驚又喜。我出生地叫義和村,過去稱紀家莊子。明洪武二年紀氏家族自河北棗強縣遷來建村。與河北岸夾河村隔河相望,于是老人們常掛嘴邊“說瞎話道瞎話,紀家莊子靠夾河”。黃河埽頭就在村后邊,有的老屋就壘在埽頭上。孩子睡著了,一翻身能滾到埽頭下水邊上。說來嚇人,但從無有孩子掉進河里。老人們說河邊有泰山奶奶廟,保佑著呢。義和村不算出名,建在埽頭的紀馮碼頭出名,紀馮碼頭出名還不如紀馮渡口出名。黃河天塹阻隔了兩岸交通,南來北往人群,走街串巷商販只靠幾條小船擺渡,這就有了紀馮渡口。渡口建于何年無從考證,反正很久很久,沿黃上下六十里就只有紀馮渡口。這渡口使船是技術(shù)活,得有好把式。村里有個姓劉的人稱“山老五”也叫“山五叔”,反正我叫他五爺爺。他的使船技術(shù)高,嗓門大,掌舵、撐挽子(篙)、挖棹無所不能。遇到伏季水高浪急擺渡非常危險。這時五爺爺就顯出了本事:“哎嗨、攔頭了、轉(zhuǎn)舵了、撐挽子啊、末子(人名)哎,使點勁啊。”隨著他吆喝聲漸漸停下了,船就穩(wěn)穩(wěn)靠岸了。小時最怕船出事的恐怖消息。開始是傳言,那時造謠的少,但凡聽說了船出事基本是真的。人們的恐慌,河兩邊凄慘呼喚、撕心裂肺的慟哭徹夜不息,像黑暗的愁云苦雨一樣久久不散。出事就是一船人啊,能爬上來幾個。表爺爺告訴我,他從河北趕集回來上了夾河村的船。船已經(jīng)超載,人們還往上擠。表爺爺使過船有經(jīng)驗,一看駕長挺年輕,便警告船超載危險。年輕人看看擁擠的人群一臉無奈。表爺爺看看超載的船,又看看洶涌起伏的河面便下了船,并隨手抓住了一個正欲上船的小伙子。船歪斜著撐走了,小伙子一臉沮喪,直埋怨他多管閑事。表爺爺不做聲只是焦慮的看著顛簸的船。那船很快接近了浪區(qū),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因船超重船舵不靈了,年輕舵手沒調(diào)整好船向,直著船頭插入浪谷。一個開花浪打來瞬間船底朝天。一船人淹沒在激浪中。人們一片驚呼!小伙子“噗通”一個頭磕在地上,千恩萬謝救命之恩。人常說“該當(dāng)不死有救星” 這話有時挺準。這岸上小伙撿了條命且不說,還有更驚人一目。那翻了的船扣在河當(dāng)央,像一個扁長的大鍋蓋隨波逐流漂到下游很遠才靠岸。公安人組織二十多勞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扣著的船從下游拉到渡口的碼頭。人們累得癱倒在地,他們喘了口氣把繩子一撂想回家。“不行!”公安的人大聲命令:“把船轉(zhuǎn)過來看有人在底下嗎?”“為什么不可能,下水下水?!?/section>人們只好趟下河栓上繩子叫著號子連掀帶拉“咵嘰”一聲船轉(zhuǎn)了個,“哎呀!真有人?!敝灰娨荒贻p女子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后來才知道是鄰村的。船翻時她被扣在下面,驚恐之余她本能地緊抓船艙板使勁揚頭露出水面。因船底是弓型的,上面十多公分空間。稀薄的空氣和強烈的求生意志使她硬撐了十幾小時。公安人的果斷處置救了她。她是三十多遇難者第九個幸存者。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贝巳酥两窠≡谇壹叶∨d旺。桀驁不馴的黃河,飄搖顛簸的小船,就是老舵手也難保擺渡平安。他們明知道伏季擺渡危險,也不愿意斷了交通往來。忙碌的人們明知道過河危險也要勇敢面對。低收入的年代人們疲于生機,哪兒尋找平坦路?何處又是陽關(guān)道???雖然擺渡船隔幾年就出次事故,傷亡人也不少,但擺渡從無停息過。他們照常忙碌著,照常往來不斷。曾經(jīng)滄海不怕水,渡貫了黃河喜歡浪。兒時心態(tài)坐船像現(xiàn)在坐游艇。船離岸就興奮,船到中游如無風(fēng)浪便索然無味,只能呆呆看著水流默默靠岸。如伏季渡河便有趣得多,船到河當(dāng)央,濁浪排空,起伏的浪包把船一會躦上浪尖,一會顛入谷底。這時五爺爺便招呼“把穩(wěn)了,別動彈?!蔽覀儙讉€小的卻感到很姿,根本不在乎五爺爺大聲疾呼。有時還伸出小手抓一把賤起的浪花,嘻嘻!渡河就怕開花浪,這是擺渡人的夢魘。船出事大多是遇上開花浪,我就遇上過。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黃河水高浪急。我去濱州辦事回家坐的是夾河的船。駕長是老把式,古銅色的臉上寫滿滄桑。船頭是個小青年十七八歲,細腰乍背挺棒。因為不是趕集日,船上人不多。有鄰村我認識的大老許,還有就是走親訪友的。人少船輕很快就到了河當(dāng)央。浪頭迎面撲來。眼看著那浪頭要開花,大老許嚇得爬起來往后跑。我一把抓住他“別動”。駕長緊推舵把,熟練地把船逆浪斜壓在浪峰上。船頭小伙縱肩哈背撐開雙腿使勁挖棹,船棹絞著船舷,牛皮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浪頭涌來更像萬頭狂奔的野牛。船在劇烈顛簸,小伙子撐著腿,腿肚子上方青筋暴凸,腳丫子拇指食指捻開寸把遠。呼哧呼哧汗水口水滴在我臉上。他是船的唯一動力,船每前進一步都是他的付出。大老許沒見過這場面,面色煞白,雙手緊握船板瑟瑟發(fā)抖。就在這時“嘩啦”一片巨響,浪頭開花了,周圍的全開了, 咆哮聲如沉雷般震耳欲聾。老駕長面色凝重,嗓子里悶悶“哼”了一聲,船頭小伙喉嚨里“嗷”了一聲,幾乎是發(fā)瘋地挖棹。我站起來想幫幫他,他瞪著我,威嚴地斥責(zé)“坐下”。我知道他怕我摔下去,當(dāng)時我還不服,心的話憑俺的水性,自這里摔下去老子也能鳧到對岸。船在一寸寸前進,隨著小伙子的喘息聲船慢慢脫離了浪區(qū)。大老許的臉有了血色,但嘴唇還發(fā)白,哆嗦著說“要要…命,差點翻……翻了。”“結(jié)聲的!”老舵手厲聲喝道。我趕快向他擺手,靠河兩岸使船人前不能說“翻”字,犯忌諱。不管誰在坐船時說了這個字,立刻被趕下船。平時使船人刷鞋不能曬底,吃飯不能扣碗……逢年過節(jié)、新船下水、奔雕養(yǎng)護都要燒紙、焚香、磕頭祈禱。唉!都是叫險情嚇得,只能托付上天保佑了。黃河流淌自古到今,黃河人家換了一茬又一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延續(xù)了多少代,小船悠悠亦不知擺渡了多少年。滄海桑田,歲月悠悠,沉淀心底的盡是那些美好。清明節(jié)回家祭祖特意到河涯碼頭轉(zhuǎn)了一圈。努力尋覓,卻沒找不到兒時的感覺。曾幾何時爬在河涯土坡上,挓挲腳丫啃著酥瓜看擺渡;曾幾何時爬上高高的柳樹抓家雀戳老鴰窩;曾幾何時鉆到高粱地邊割?子挖地瓜;曾幾何時趟進河里掛刀魚捉螃蟹。那歡樂的笑聲充滿河谷。熟悉的悠悠小船;縈繞在耳的艄公號子;東面河里升起的旭陽;西面河里落去的勾月;點點白帆、川息客流都停留在了衰老的記憶中。
作者簡介:薛永峰,1953年9月生于墾利區(qū)義和村。從事民政工作多年。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山東省報、廣播電臺通訊員。文見省、部、全國書刊發(fā)表。熱愛書法,現(xiàn)為全國書法專業(yè)二級;全國楹聯(lián)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書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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