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字子我。是孔子門下的“四科十哲”之一。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先進(jìn)》）

所謂四科，是說孔子的學(xué)生，分屬德行、言語、政事、文學(xué)四個學(xué)科，十哲是四科的課代表。其中言語科的兩個課代表，是宰予和子貢。

這就讓人很驚奇了。子貢是何等出色的人物！孔子門下，就屬子貢最聰明，預(yù)測市場行情特別準(zhǔn)，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子貢對當(dāng)時“國際政治”的分析也特別有水平，孔子的家鄉(xiāng)魯國遭遇外部威脅的時候，往往就靠子貢挺身而出，游說強(qiáng)國的君主，巧妙化解危機(jī)。如果相信《史記》的說法，子貢周游列國，甚至一舉改變了了天下形勢，是勾踐滅吳和田氏代齊兩個超級政治事件的幕后推手。就算《史記》太夸張，子貢在孔子去世后，實際上是孔門領(lǐng)袖，是遺囑執(zhí)行人，這是沒有疑問的。

宰予何德何能，能和子貢并列？甚而排名還在子貢之前。

看《論語》的話，宰予是出場次數(shù)不多，存在感卻很強(qiáng)的角色。但不是因為有什么出色表現(xiàn)，而是因為挨罵。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公冶長》）

宰予大白天睡覺，被孔子罵：“腐朽了的木頭是無法雕刻的，糞土砌成的墻壁是不能粉刷的。對宰予這個人，我還能說啥好呢？”

聽著意思，孔子對這個學(xué)生，是已經(jīng)放棄了。

當(dāng)然，孔子不會因為一次“晝寢”，就罵得這么狠。宰予顯然有很多前科。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鋸闹?？”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保ā?span>雍也》）

宰予問孔子，如果有一個好人，別人告訴他，有個好人掉到井里去了，他會跟著跳下去嗎？

問這種問題，明顯是給老師下套?；卮鹛鸵馕吨萌擞悬c傻，回答不跳，你憑啥證明自己是好人的呢。

孔子回答說，一個君子，會去井邊觀察情況想辦法，但不會往里跳。你可以騙他，但他自有決斷。

孔子沒上當(dāng)，孔子也不反對學(xué)生和自己有不同意見，但沒誰會喜歡給自己挖坑的人。

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zhàn)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span>（《八佾》）

還有一次，魯哀公問宰予，做土地神的神位應(yīng)該用什么木料。宰我回答說：“夏人用松木，殷人用柏木，周人用栗木?！?span>還特意解釋了一句，用栗木的意圖，就是“使民戰(zhàn)栗”，讓人民活在戰(zhàn)栗恐懼之中。

這番對話有什么內(nèi)涵，歷來學(xué)者爭論很多。宰予說的，大概是事實，西周建立之初，為了讓被征服的殷商“頑民”接受新政權(quán)，很采用過一些殘暴的統(tǒng)治策略。但宰予這話的影響卻很不好：第一，對建構(gòu)周武王、周公旦的圣人形象很不利，屬于過分強(qiáng)調(diào)歷史事實，就是歷史虛無主義；第二，很可能導(dǎo)致魯哀公有樣學(xué)樣，也把兇狠的手段用起來。

于是孔子一口氣說了三句后來都成了成語的話：“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既成事實就不用解釋了，結(jié)果出來的事就不要再勸諫了，已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了。明明是嫌宰予多嘴。

當(dāng)然，最讓孔子不愛聽的是這件事：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陽貨》）

宰予主張，不用給去世的父母守三年之喪，還扯了一堆大道理，氣得孔子罵：“予之不仁也！”宰予這小子就不是個好人。

總之，《論語》給人的感覺是，宰予和孔子一打照面，同學(xué)們帶著竹簡的就掏出竹簡，竹簡不在手邊的就撩起衣服的紳，——古代士大夫束在腰間的大帶子，下垂部分叫紳，很寬大，上面可以寫字——準(zhǔn)備記筆記，知道老師又要有罵人的金句了。

相反，宰予為什么能夠是言語科課代表，《論語》里完全看不出來。要知道，孔門的“言語”，可不是指日常能說會道，而是像子貢一樣，在重要政治場合，做好發(fā)言人的角色，捍衛(wèi)國家利益，維護(hù)君主體面。

不過，如果接受戰(zhàn)國、漢初一直流行的說法，那事情就變得非常好理解了?！秴问洗呵?/span>·慎勢》《韓非子·難言》《淮南子·人間訓(xùn)》《史記·李斯列傳》都說，宰予就是《左傳》中的闞止。

——闞止的字也是子我，他本來是公子陽生的家宰，后來又當(dāng)了齊國太宰，所以又以宰為氏，也完全合理。一個人有幾個氏，春秋時代很常見。

下面我們且接受這個假設(shè)，把《左傳》里闞止的事跡，都換成宰予的名字講一遍。

春秋時代，齊、魯是鄰國，齊國經(jīng)常欺負(fù)魯國，這是一般狀況，但是到了孔子師徒生活的春秋末期，情況卻發(fā)生了一點變化。

齊國貴族強(qiáng)勢，齊君感受到威脅，想要找外援，有時會想到魯國，齊國的公子流亡，目的地往往也是魯國。

齊國有個公子陽生，就曾經(jīng)逃到魯國，做了魯國權(quán)臣季氏家的女婿。

后來，齊國貴族把原來的國君殺了，齊君之位又空出來了，陽生就被邀請回國當(dāng)國君。

宰予知道了這件事，事先在外面準(zhǔn)備好隨行。公子陽生說：“前途還未可預(yù)料，你不要跟我走，留下來照顧好我的兒子?！?o:p>

這話明顯體現(xiàn)出，公子陽生把宰予看作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所以才會把兒子托付給他。

公子陽生沒當(dāng)幾年國君，也被殺了，于是他的兒子又被接回國當(dāng)國君，就是齊簡公。

宰予跟著齊簡公到了齊國，齊簡公很寵信他，把國家大政，都托付給他。

于是，宰予就和齊國根基深厚的大貴族田常，有了矛盾。朝堂之上，田?？丛子璧难凵?，都不大對勁。

有人就勸齊簡公，田常和宰予勢不兩立，您選一個。

齊簡公對宰予是有感情的，何況他也不愿意被這些老牌貴族控制，沒有聽這個建議。

宰予也確實開始謀劃對付田常。

田家有個失意的子弟，宰予收他做自己的家臣，想利用他在田氏內(nèi)部制造分裂。這個人卻把宰予的謀劃，都告訴了田常。

田常就開始行動，殺了宰予，也殺了齊簡公。

春秋戰(zhàn)國之際劃時代的大事“田氏代齊”，至此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為事實，但邁出了最為關(guān)鍵的一步。

從這些事跡，至少可以歸納出兩點：

第一，宰予一度擁有相當(dāng)大的政治影響力，幾乎是可以掌握齊國國政的人。

第二，宰予在政壇上的作為，可以說是也在維護(hù)魯國的利益。齊簡公在魯國生活過很多年（母親還可能是魯國人），他如果權(quán)力穩(wěn)固，對魯國會比較友善。

這樣的宰予，和子貢并列，倒是當(dāng)之無愧的。

齊簡公被田常殺死后，孔子非常悲憤，不顧魯國的國力根本不是齊國對手，激烈主張魯國應(yīng)該出兵伐齊，這當(dāng)中，是不是也有一份對宰予之死的心痛呢？孔子說：“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span>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宰予這小子油腔滑調(diào)的，沒想到倒做了為國犧牲的忠烈之士。

只不過，不論是魯國還是孔門，都必須要接受現(xiàn)實。

田常完全掌握了齊國大權(quán)，再和田常對抗，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下一年秋季，田常的哥哥到楚國去，途經(jīng)衛(wèi)國。當(dāng)時正在衛(wèi)國的子路，就去拜訪他。

子路的形象，也是要結(jié)合《左傳》看，才能豐富飽滿起來。只讀《論語》，可能只看見他魯莽剛直，說傻話，萌萌噠，是孔門的團(tuán)寵。讀《左傳》才知道，魯莽之外，子路也有很強(qiáng)的政治判斷力，和崇高的國際聲望。

子路說：“上天或許是用田氏作為斧子，來削砍齊國公室，但誰是最終獲益者，現(xiàn)在卻不能確定。如果和魯國友好以等待時機(jī)，不也是可以的嗎？何必交惡呢？”

這句話，實在說得太高明了。

魯國一直在背后支持齊國國君和田氏為敵，田常自然心知肚明。殺了齊簡公后，田常可能會找魯國報復(fù)。

子路說，田常殺死齊簡公，可能是天意，就是表示不再對這件事做價值批判了，這是愿意和田氏修好的一個信號。

子路又說，田氏是否能最終享有齊國，也還不可知，也是非常重要的提醒。齊國國內(nèi)還有很多其它勢力，田氏這時如果再豎外敵，對自己未必是好事。——之前齊國有多少家大貴族風(fēng)光一時又轟然倒塌，田氏自然心知肚明。不是如此，也輪不到田氏在齊國崛起。

所以，對此時的田常來說，魯國是個很有價值的盟友。

田常的哥哥也是明白人，當(dāng)即表示：“您說得對，我接受您的命令，您派人去把這個意見，告訴我弟弟吧?！?/span>

有了這個承諾，魯國再去和田常談判，自然心里就有底多了。子路作為孔門“政事科”的代表，絕不是浪得虛名。

魯國派到齊國談判的使團(tuán)里，一個重要人物，正是“言語科”的另一個代表子貢。

子貢的口才，自然沒得說。田常不但同意和魯國友好，還歸還了一些當(dāng)年齊國侵略魯國的土地，換取魯國對自己特權(quán)地位的承認(rèn)。

至此，魯國和孔門，政治立場都順利掉頭。當(dāng)然，這也就意味宰予的死像是一個笑話，他所做的那些事，都顯得不但毫無意義，而且不便再提。

后來，田氏正式取代了姜姓的國君，而儒家則在田氏齊國發(fā)展得很好，著名的亞圣孟子，就是靠無礙的辯才，在田常的后代齊宣王那里，獲得了巨額回報。再后來，“齊學(xué)”成了儒家很重要的一個宗派，《齊論》也成了《論語》的主要版本之一。

這或許就是宰予在《論語》里既地位很高，又沒什么正面表現(xiàn)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