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們要推薦的這本《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匯集了馬爾克斯的“即興創(chuàng)作”,他盡情講述著亦真亦幻的故事:他的童年、外祖父母、愛情;他的記者生涯、創(chuàng)作的艱辛與愉悅;他的卡夫卡、??思{;他的加勒比根基、左翼立場、他與卡斯特羅的友誼;他對電影、音樂的看法…… 這部訪談錄就像一個故事魔盒,記錄了馬爾克斯的真實聲音、私密時刻、思想火花。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 (1927年3月6日-2014年4月17日) 《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 [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美]吉恩·貝爾-維亞達 編 文/林頤 經(jīng)常有人問我閱讀訣竅,實在難以回答。勉強算得上竅門的,或許就是主題閱讀,若想全面了解一位作家,除了讀他的作品,我以為,還要讀他的傳記、訪談與評論,這三者提供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識者的點撥也是重要的,可以加深我們對作品的理解。 從談話錄看作家的性情 因我近期在讀《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現(xiàn)在就說說訪談的意義。馬爾克斯是個話癆,他接受的訪談數(shù)量挺多的,我手上就有四部訪談合集:《巴黎評論·作家訪談1》(其中一篇)《兩百年的孤獨》《番石榴飄香》和新近精選的這部《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 創(chuàng)作之時,作家能完全掌控他的文字,而訪談不管預(yù)先做了怎樣的準(zhǔn)備,一旦開始就具有自發(fā)的流動性,有時甚至偏離軌道。我非常喜歡《巴黎評論·作家訪談》,因為談話更容易看出一個作家的性情,我印象比較深的,比如金斯堡就是滔滔不絕的表演型人格,太嗨了,完全不給對方說話機會,而奈保爾的攻擊性很強,表現(xiàn)得像一頭被惹怒了的憤怒的公牛。那么,加西亞·馬爾克斯呢? 《巴黎評論》在1981年訪問了馬爾克斯。第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錄音機的感受。馬爾克斯覺得最理想的是作一次長談而記者不做任何筆記,其次是記一些筆記,而錄音機就太讓人惱火啦,一旦你出了洋相,它還錄下來記著呢。錄音機讓人強烈地感覺到正在接受訪問,而無法以無意識的自然的方式說話。這段對話說明了什么呢?在我看來,這正好說明了訪談對于作家來說具有暴露的危險,作家在談話過程中會有意識地避免暴露,好的訪問者要在不冒犯的前提下盡力讓作家吐露真心,好的受訪者大多情商不錯,懂得把握談話的尺度、走向和內(nèi)容。馬爾克斯作過一段時間的報道記者,所以他對訪問的接納度很高,他的訪談往往賓主皆歡,言之有物,讀來頗有趣,也有料。 《加西亞·馬爾克斯訪談錄》編者吉恩·貝爾-維亞達是美國資深的文化研究學(xué)者,本書收錄十一篇訪談,最早的是1971年,最晚的是1996年,也就是說,是在這位作家已經(jīng)成名并且聲譽日隆的時期,出版于1967年的《百年孤獨》創(chuàng)造了仿佛地鐵口銷售熱狗的暢銷盛況,而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更把他送上了巔峰。成為大家的馬爾克斯足以游刃有余地談?wù)搫?chuàng)作的歷程、人生的感悟,對過往的厄難一笑了之,對拉美的政治形勢高談闊論,私人生活的點滴細(xì)節(jié)也不妨展現(xiàn)一二。 馬爾克斯那些神奇的小說到底是怎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呢?這當(dāng)然是讀者最關(guān)心的話題。想必馬爾克斯已經(jīng)回答過無數(shù)次了,所以在我手里這幾部訪談關(guān)于此的對談也是差不多的。 童年記憶成就《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是馬爾克斯最重要的作品,開創(chuàng)了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先河。面對這部作品,馬爾克斯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百年孤獨》帶來了成功,同時,“聲名是附帶著贊美和沉重的代價不期而至的”,馬爾克斯把成名后的孤獨比喻成權(quán)力的孤獨,作家必須有意識地對抗聲名和地位。評論家對于《百年孤獨》的過度解讀也讓馬爾克斯很煩惱,在《番石榴飄香》里,馬爾克斯笑謔自己扔了一塊香蕉皮,結(jié)果滑倒了一大群人,在本書里,他明確表達了對于精神分析的不屑,用精神分析法闡釋《百年孤獨》往往就是想多了。 “活著為了講述,生活并非一個人的經(jīng)歷,而是他的記憶?!闭缱詡魉?, 《百年孤獨》最初起名《家》,是童年記憶成就了這部杰作。馬爾克斯說,“看上去魔幻的東西,恰恰是拉美的現(xiàn)實特征”,小說的情節(jié)來源于現(xiàn)實的生活,他只是略加了一些輔料,運用了一些靈巧的講述方式。幼年的馬爾克斯生活在外祖家。馬爾克斯上校參加并指揮過著名的“千日戰(zhàn)爭”,他晚年的很多時光就是喋喋不休地追憶往昔的榮光,外祖有幾十個私生子,他們在節(jié)慶日到來,受到家人的善待,北美香蕉公司撤離了,小鎮(zhèn)經(jīng)濟日益沒落,全家都在企盼那筆曾經(jīng)許諾的永不到來的戰(zhàn)爭養(yǎng)老金(后來寫成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罚?,外祖母總是神神叨叨地講著各種鬼故事,她是這個家族真正的掌權(quán)者,負(fù)責(zé)處理日常事務(wù),在小馬爾克斯的眼里,莊園的角落和所有房間都有幽靈出沒,一個妹妹整天啃吃泥巴,還有許多舉止奇怪的親戚,女仆們紛紛戲弄或勾引這位小少爺,馬爾克斯從小就處在女性的包圍與關(guān)愛之中。 《百年孤獨》著名的開頭源于祖父帶小馬爾克斯去看冰塊的經(jīng)歷。孩子不明白冰是什么,它們看起來像巖石,包裹著紅鯛魚,他把小手放在冰的上面。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就是從這么簡單的形象開始的。“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我們讀《百年孤獨》,起初會以為布恩迪亞上校是主角,然后才漸漸發(fā)現(xiàn),《百年孤獨》刻意混淆了敘事結(jié)構(gòu),依循小說內(nèi)部特殊的魔術(shù)時間,男人的生命就是不斷的重復(fù),沉溺于虛無的英雄幻想,無聊得近乎悲壯的輪回;而女人們每一個都擁有獨特的姓名,每一個角色都清清楚楚,伊瓜蘭和阿瑪蘭妲才是這個家族永恒的見證者。馬爾克斯和訪問者談到了女性主義寫作,而在他創(chuàng)作《百年孤獨》之時,他從未有意識地主動去建構(gòu)女性文學(xué)的理念,然而文學(xué)確實走在了社會思潮的前沿,甚至寫作者自己都未必有明確的認(rèn)識。 訪談揭曉了《百年孤獨》的創(chuàng)作密碼。很多豐富的細(xì)節(jié)。比如,神父喝了巧克力會飛,美人兒裹著床單升天了,靈感是哪里來的呢?馬爾克斯也談到了自己對時間的處理,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馬爾克斯的寫作深受卡夫卡、伍爾芙、喬伊斯、海明威與福克納的影響,他吸收了這些作家的現(xiàn)代主義筆法,逐漸創(chuàng)造自己的寫作特色,他的小說書寫的現(xiàn)實不是生活中的現(xiàn)實,然而符合邏輯的想象讓一切顯得有跡可循。訪談也涉及了其他作品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它們無一例外都是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馬爾克斯說自己有一個筆記本,隨時記錄想到的故事,他也喜歡讀新聞,搜集日常生活素材,《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是友人的不幸遭遇,《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是他津津樂道的早年擔(dān)任新聞記者時的奇談,《霍亂時期的愛情》是他父母愛情傳奇的重造,《惡時辰》《禮拜二午睡時刻》等其他作品也都有生活的影像,訪談顯示了馬爾克斯是一個敏銳的觀察者。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并不是拉丁美洲的歷史,而是拉丁美洲的隱喻。拉丁美洲的“孤獨”是他作品的真正核心,他對老獨裁者的形象很感興趣,這些末路窮途的權(quán)力至高者空虛且寂寞,他們身后的幕景,就是孤曠荒涼的拉丁美洲。 魔術(shù)師亮出全部底牌了嗎 這部訪談集,我較感興趣的是后半部分,因前面的都相對熟悉。 馬爾克斯在1989年的訪談里把《迷宮中的將軍》稱作“復(fù)仇”之作,他認(rèn)為哥倫比亞乃至拉美局勢是獨裁政權(quán)造成的,所以決心把玻利瓦爾拉下神壇,把這個人赤裸裸地展現(xiàn)。這樣強烈的表達在馬爾克斯是少見的,我之前也沒看到過這種“復(fù)仇”的說法,從小說行文來看,馬爾克斯對將軍的情感是復(fù)雜的,寄予同情的。 《花花公子》1982年的訪談是全書最長的,也可以說是最概括的文稿,除了與上述相似的文學(xué)歷程之外,主要還圍繞著馬爾克斯對美國的態(tài)度,與卡斯特羅的友情,對拉美局勢的看法等,這篇訪談還談及馬爾克斯與妻子梅塞德斯的感情,馬爾克斯秀了一把恩愛,并說作為作家如果作品能讓更多的人相愛,就是人生的最大意義了。 讀過《活著為了講述》這部自傳的人都知道,馬爾克斯的外祖、父親都很風(fēng)流,同時也都很顧家,馬爾克斯并不諱言自己青年時也是放蕩的。就像筆下《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男主角,盡管幾十年持久地愛戀女主角,但肉體是不羈的。還有文壇八卦,據(jù)說馬爾克斯與略薩夫人有染,導(dǎo)致兩位作家反目。或許這是馬爾克斯的家族基因,也是拉美社會文化的習(xí)慣表現(xiàn),普遍存在的私生子是被認(rèn)可的,婚外家庭是合法家庭的重影,馬爾克斯家族的女人們,以及《百年孤獨》的女人們,都對此淡然處之。我們要認(rèn)識到,訪談所談?wù)摰膼矍椋绕渲邑懙恼J(rèn)知,是有文化背景的,或許,也有表述者自己的立場。 另外,在不同的訪談場合,馬爾克斯表達的對各部小說的闡釋力度和喜愛程度是不一樣的,之前他很強調(diào)《枯枝敗葉》《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等作品,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肥亲约鹤詈玫淖髌?,在說到《族長的秋天》時,他渲染這部作品的詩意氛圍,后來他又把《迷宮中的將軍》說成“感到絕對滿意的作品”,這可能說明作家本身對自己作品的認(rèn)識也需要一個過程。這也說明了訪談的一個特點,作家之所以選擇在某個時間點接受訪談,原因之一可能是為了促銷新作,這沒什么問題,作家也需要“營業(yè)”,也需要掙飯錢,但我們讀訪談時,就必須注意作家對作品的描述是可能有失真或夸飾的,甚至近似于腰封文案。 本書譯者形容訪談錄是“魔術(shù)師坦然亮出他的底牌”,但事實上,魔術(shù)師總是狡猾的,不太可能把底牌全都亮出來。不管怎樣,多讀多聽,作為讀者,蘿卜青菜,魚與熊掌,我們總會形成自己的觀感與判斷。 編輯 | 鄧曉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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