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日韩经典一区二区三区-五月激情综合丁香婷婷-欧美精品中文字幕专区

分享

沈曉密:我的干爹干娘 | 賞讀

 北疆文藝 2023-03-03 發(fā)布于黑龍江




我的干爹干娘

● 沈曉密


  一
我接聽到輔仁電話的時候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日歷,那天是2013年陰歷八月廿七,輔仁告訴我說:你干娘死了!輔仁是我干娘的長子,我在電話里聽到了輔仁的哭泣,伴著輔仁的哭泣,我的心口一陣灼熱,失控般流淚。我抹過眼淚后,便收拾東西往回趕。
東北有七不出殯八不下葬的風(fēng)俗,這樣想來,干娘出殯的日子大約是陰歷廿九。我從上海趕回東北最快也得三天,或許命中注定,我是見不到干娘最后一面了,于是懊悔這次不該來上海探親,可是誰能想到,平時還算硬朗的干娘說死就死了呢?
果然,我聞到一股尸體燒焦的氣味,然后是煙,被冷風(fēng)打散的煙,撕成縷滾成團的直奔一片沒有盡頭的遙遠。雖然是東北的殘秋,倒也不是冷得難耐,可是我的身體一直發(fā)抖,我知道我的體溫超乎正常。于是開始勸說自己節(jié)哀,不要放縱悲傷,不然我倒下了,干娘非在趕往天國的路上罵我:傻孩子,不是跟你說過,人遲早會死嗎!
我抱著肩膀,雙腳在鋪滿樹葉的甬道上趟出兩道長痕,兩道長痕露出甬道本來的顏色,白花花地指向焚尸房,焚尸房在我凄惶的眼睛里晃晃悠悠地后退,焚尸房漸行漸遠的時候,煙也就淡了,裊裊娜娜的,像村寨屋頂上冒出的炊煙?;秀遍g,我的眼前幻境一般浮現(xiàn)出干娘的草屋和屋頂上的炊煙,還有干娘的村寨和村寨里的往事……
有許多村寨的黎明,晨霧正濃的時候,母親把我搖醒。她背著我走在山路上就好像往夢里去,在濃霧漸漸淡去的時候,東方的光芒就漸漸濃了起來,這時候的村寨就像走出閨房待郎相看的處女,羞澀而又招搖地飄在你的眼前。連片的草屋聚攏在山坳里,不知道是先人內(nèi)心的局促,還是后人需要相擁,才使得草屋與草屋緊緊挨在一起。但是,抬眼看看天空和草地,便覺村寨的局促和相擁,完全籠罩在無限的遼闊和自由之中了。
太陽升到丈竿高的時候,母親把采摘的野菜裝進籃子里,然后照例倚在山路旁邊的孤松上發(fā)呆,她常常把局促的目光投向天空和草地,繁密的枝葉漏下的光芒落在母親的臉上,晨風(fēng)吹過,光影在母親的臉上晃動,使得母親本來就復(fù)雜的表情又添了幾分怪誕。然后,有一個美麗的少婦扯著孩子的手,一如往常地走了過來,這次少婦沒有與母親擦肩而過。她把溫暖的目光投向了母親和我。
大姐,你是?……她意外地開口跟母親搭話。
我就住在那座村寨。母親指了指山坳里那片草屋。
??!那我……她溫暖的目光里添了幾分疑惑。
我家住寨子西頭,那幢馬廄的隔壁。母親的嘴角抖動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卑微與無奈。
???你就是黑……黑……
對,我的男人就是來這個村寨勞改的“黑五類”。
那個美麗的少婦持久地盯著我的母親,興許在母親和善而又落寞的表情上,她絲毫沒有找到漫畫中勾描出來的那種黑五類的嘴臉,倒是看到了一對落難的母子渴望活下去的眼神。唉——少婦長嘆一聲過后,猛地從肩膀上甩下背簍,把背簍里的野菜添到母親的籃子里。她不忍停留,扭頭喊一聲:輔仁,快過來,跟娘下山去。她把頭再扭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淚光。她和孩子的背影讓太陽照得通亮,母親持久地目送她和孩子的背影,那眼神就好像辭別遠行的親人。不曾想,少婦與我們?nèi)业那榫壘瓦@樣開始了。
 三
母親把我搖醒的時候,我看到土墻和裸露的房梁,炕桌和煮熟的野菜;父親身上的線毯和他從線毯里伸出的手臂,母親身上的補丁和她臉上的等待,一切都照在燈光里。當(dāng)屋外的黑暗被天邊的魚肚白漂洗成淡灰色的時候,母親吹滅了油燈,隨后急沖沖地背著我上山去了。往常,母親背著我走在山路上,我看著隱約在白霧里的山路和山路兩旁的野草荒藤,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那感覺也許就是醒著的夢境。這次,母親好像背著我的夢走進了夢境。母親撒手把我放下來的時候,我的夢醒了,山里的夢境也就隨著天邊的光芒飄散了。這時,山路蜿蜒出無限的長遠,山路旁邊的野草荒藤延展出無限的廣闊。
村寨籠罩在云一樣的白霧下面,看不見長滿青苔的屋頂,也看不見屋頂上面的煙囪。白霧滾動的時候,露出一道道屋脊,屋脊像水面上漂浮的圓木,又像虛無飄渺的云罅。漸漸,白霧漫延出大片的濁黃色,那是炊煙聚攏著飄進白霧里,像隨意潑在宣紙上的水墨,洇出了母親看不懂的迷離與荒誕。這個時辰,村寨醒透了,這一天,村寨又要講述什么樣的故事呢?
母親倚在山路旁邊的孤松上,太陽像撒手的氣球,擺脫大山以后慢悠悠地升空,母親的身體像樹皮上滾下來的朝露,滾著滾著,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她臉上的等待變成了等待過后的失望。這時,母親也許期待一個醒著的夢境來臨,夢境里,那個美麗的少婦走出山坳的迷離與荒誕,躲在山上與她再有一次相遇??墒?,當(dāng)太陽升到丈竿高的時候,依然沒有見到她的身影。母親背著我下山,她回頭看那棵孤松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淚光,那淚光和那個美麗少婦的淚光一樣燦爛而憂郁。
現(xiàn)在回頭想,人,很多時候活在念想里,甚至是沉默的念想拖住了堅強。比如,恐懼黑夜的時候,念想終有一輪朝陽升起,于是才可能完成一次安穩(wěn)的睡眠;比如,恐懼疾病的時候,念想醫(yī)學(xué)終有奇跡發(fā)生,于是才可能忍受病魔沒完沒了的摧殘。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津津樂道地講述了貝爾曼和喬安西的故事,老畫家貝爾曼對著墻面,畫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藤葉,在醫(yī)學(xué)窮盡所能的時候,給病重的喬安西臆造了另外一種對生的念想……這樣想下去,就會覺得,母親持久地身陷冷遇,必然念想冷遇過后還會有一個持久的暖陽,哪怕那暖陽是畫在墻面上的藤葉。于是,那個美麗少婦溫暖的目光對于母親來說,便是一種念想,甚至是一種昭告,一種制止絕望的希望。怨不得在那個長夜里,我看見母親慘白的臉上掛著一絲不常有的笑容。

 
沒有星光也沒有月光,滿眼黑暗像戲臺前的帷幕一樣,把村寨的長夜擋在后面。這個時候,村寨炊煙不舉,萬籟俱靜,人丁與草屋、犁杖與米袋、牲口與圈舍、草料與韁繩,還有怨恨與寬宥、笑容與眼淚……一切一切都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了,如果村寨無夢,那它便是被丟在海里的一枚器物。
燈光里的母親像美夢剛醒的樣子,她臉上那一絲笑容把兩腮拱起,洋溢開來,那笑容透露了她原本的麗質(zhì)。那夜,隔壁的馬廄里準(zhǔn)時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窸窸窣窣里突然夾雜了輕悠的敲門聲,像經(jīng)吟里響起了木魚。母親跳到地上,警覺地躥到屋門的旁邊。是我,大姐,我是……門開了。???是她!那個美麗的少婦!
少婦把手上的泥盆放置炕上,轉(zhuǎn)身毫不陌生地抱住我的母親,兩個美麗的女人到底緊緊相擁在一起了,她們相擁的樣子,像歷盡劫波的姐妹在他鄉(xiāng)的一次團圓。少婦臂若柔藕纏繞著母親的脖頸,眼睛月光一樣照耀著土墻、破窗、斷梁、漏盆、裂碗、殘燈……還有我精瘦的身體和刀條一樣的臉,她非要把這眼前的昏暗和昏暗下的苦難照上一層亮色。她的淚光也從山頂?shù)某筷栂?,閃爍到山坳這幢草屋的光影里。微弱的燈苗被少婦和母親的衣襟扇得東倒西歪,她們的影子就忽閃忽閃地在土墻上跳起舞來?,F(xiàn)在我想那個夜晚,復(fù)習(xí)那間草屋里的往事,便會覺得:那個夜晚,母親期待的夢境,如愿地浮現(xiàn)于現(xiàn)實,少婦讓我們?nèi)以诳嚯y的日子里,度過了一個無名卻暖心的節(jié)日,留在我記憶當(dāng)中的影像便是節(jié)日里的儀式。
少婦撒開手臂,敲了幾下泥綹編成的薄墻,沖著隔壁馬廄喊道:輔仁他爹,快過來吧!啊?母親驚詫地盯著少婦,少婦微笑著點了點頭。原來,那個每天都能見到的馬夫竟是少婦的男人!
屋門拉開半條縫隙的時候,少婦掀開了泥盆上面的蓋子,馬夫把朗潤的空氣帶進屋里,泥盆里包子的香味擴散開來。聞不到山坳里煙燎的氣味,聽不到山外的嘈雜,山里山外仿佛在這個夜里安靜下來,世間的一切似乎都與這間草屋無關(guān)了。馬夫抬手把馬燈掛在房梁垂下的木鉤上,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的母親鞠躬,起身時叫了聲:大姐!母親的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笑容依然洋溢在臉上,她把眼淚和笑容強烈地拉扯到一起。
我隱約地記得,少婦進門以后一句話也沒說,母親的口上更沒有言語,她們是在故意編織一個夢境嗎?如果是,那個晚上,映現(xiàn)在草屋里的影像,并不是母親期待的夢境浮現(xiàn)于現(xiàn)實,而是兩個女人在現(xiàn)實中虛擬了一個夢境。再想母親的表情,我甚至認(rèn)為那是一幅表現(xiàn)主義畫作的原型??磥恚瑹o語興許是表達的至境,表情或許是靈魂被撕裂的畫作。
馬夫起身挑了挑馬燈和油燈的捻子,燈輝呼應(yīng)著交融在一起,長夜被點亮了。記得讀高中的時候,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寫過那個場景,我寫道:油燈是地上的篝火,馬燈是天上的月亮,泥盆里漫溢出來的熱氣是飄在半空的輕靄……我把包子放到嘴里咀嚼的時候,香得醉了。我醉了,然而醉的緋紅卻掛在少婦的臉上,于是緋紅就成了染在我生命上的顏色……
日子久了,我猜想母親到底還是接收了村寨的消息,她用不常有的耐心傾聽了樹蔭下面的俚語,溪水岸邊的拉呱,板凳上面的閑話,在支離破碎中剪接了一個關(guān)于少婦與馬夫的故事。那晚的月亮特別清澈,月光透過走形的窗瀉在屋地上,月光如水,便有一條河流淌,隔壁又準(zhǔn)時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像嘩嘩啦啦,于是那條河就近了。當(dāng)然那是想象,在那個安靜的夜里,除了想象還能做什么呢?母親第一次在夜里把我和父親搖醒,其實我沒睡,父親也沒睡。母親好像看著歲月之河的背影,把流走的故事告訴了我和父親——
 五
馬夫姓范,名四平。祖籍山東平度縣,十六歲參軍。據(jù)說,他父母生養(yǎng)了他們兄弟四個,他排行老四,因此他原先就叫范四。參軍以后,戰(zhàn)友們總嫌他的名字別扭,大概是與“犯事”諧音,甚不吉利,于是就勸他換個名字。一日,團政委到他所在的連隊視察,見他面孔陌生,就拍著他的肩膀問道:你是哪兒人,叫什么名字?他操著一口山東腔答道:報告首長,俺是山東平度人,俺的名字叫范四。范四?政委哈哈笑了起來。這不,連里的戰(zhàn)士們都嫌他的名字別扭,勸他換個名字呢。連長在一旁搭腔。政委,您有文化,不如您給他換個名字吧。連長接著說。政委看了看他的臉,見他有富貴之相,特別是他的鼻子,不但隆中,而且懸膽,于是開口道:那就叫范四平吧,取“凡事平安”之意?;蛟S真是這個名字佑護著他,他參加大小戰(zhàn)斗二十九次,雨點一樣的子彈愣是不往他的身上落。
可是,就好像戰(zhàn)神阿瑞斯固執(zhí)的非要送給他一個記號,在解放上海的戰(zhàn)斗中,他的左臂被子彈擊穿。那時,他所在的部隊迅速占領(lǐng)了南匯、川沙、太倉、嘉定,然后向大場、吳淞、寶山進發(fā),就是在一片勝利的歡呼聲中,他笑嘻嘻地被戰(zhàn)友們抬進了醫(yī)院,那天是1949年5月27日……
父親臉上的倦容被馬夫的故事掃得一干二凈,見他掀開枕頭拿出一根卷煙,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我知道,解放上海的時候,父親在上海廣慈醫(yī)院當(dāng)外科醫(yī)生。那一刻,他一定會想,他救治過的傷員當(dāng)中,是否有范四平的名字???,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是,僅憑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解放軍,如今,又在一個角落一樣的村寨相遇。我想,父親寧愿相信這不是巧遇,是緣分?不僅是緣分吧,還有天意。
往后呢?父親問道。
范四平傷愈后,部隊改編,他被分配到軍需物資儲備庫當(dāng)了保管員,儲備庫的一號首長便是那個給他換名的團政委。一日,老政委特意來看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范四平。閑聊過后,老政委順手拿起臺賬看了幾眼,頓時眉頭一皺:我說四平啊,你這賬記的這叫什么呀。原來,他把簾子寫成了“連子”,把拍子寫成了“排子”,把扳子寫成了“班子”。
什么連、排、班啊,你咋不把“旅團營”搬到你的倉庫呢?從明天起,你給我去掃盲學(xué)校上課去!老政委恢復(fù)了威嚴(yán)的神情。
報告老政委,俺不樂意去!范四平一臉無奈。這是命令!老政委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到底有那么一天,范四平敲開了老政委的門,他把準(zhǔn)備了一個月的話說給了老政委:
老政委啊,俺就是打仗種地的料兒,讓俺學(xué)習(xí),就好比兔子跳黃河,俺不是那里的魚兒啊,俺拿那個筆比迫擊炮還沉,一撇一捺那玩意俺玩不攏!俺爹死得早,俺娘跟著俺二哥闖關(guān)東去了東北,那地方冷,俺娘得了肺氣腫,再不盡孝就沒工夫了,俺想去東北種地伺候俺娘。俺山東有句老話,“娘生崽子爹起名”,俺是俺娘生的,俺的名是您起的,您就是俺爹!爹,您就成全孩兒吧!老政委聽罷,開始滿臉怒色,漸漸地,舒展開眉頭,嘆了一口長氣:唉——
燈油下沉,西天的黑暗洇上了一片白,那片白漫延上升,推演到無邊無際,微弱的燈苗終于點亮了天空,點亮了田野,點亮了峁塬溝嶺和村寨,這時,母親燈下的吳儂軟語也就湮沒在晨光里了,朦朧在黑暗里的馬夫,也像沐一身晨光漸漸清晰起來。
那天,通往村寨的山路上,成綹的雪塵像成群遷徙的白蛇匍匐前行,大風(fēng)把雪塵卷到半空懸浮飄動,飄動的雪塵像曬干了的濃霧,把太陽遮擋在后面,太陽的周圍繞了幾圈彩色的光暈。在光暈的輝映下,一匹高頭大馬馱著一個威武的軍人,在山嶺上被雪塵托著,從緩坡上升起。下坡的山路起伏跌宕,涌浪一樣著于嶺上,于是看上去那一群人就好像一葉龍舟,由遠及近地漂來,接近村寨的時候,大風(fēng)轉(zhuǎn)小,雪塵從半空沉到地面。見軍人雖然卸下了領(lǐng)章和帽徽,但是胸前依然掛著勛章。后面跟著縣里和鄉(xiāng)里的干部,接著是幾個民間藝人,民間藝人吹弄敲打著響器。村寨那老舊的街衢似乎也因這一群人走在上面而變得新鮮了。
街衢的兩旁,依次站著男人和女人,男人身著淺紅色外服,頭戴深黃色氈帽,像一排紅燭,把街衢照得通亮,他們是在作一種無名的法事,恫嚇黑暗的來臨嗎?女人身著深綠色外服,頭上圍著淺黃色方巾,打扮成樹木花朵的模樣,她們是在呼喚春天的來臨嗎?……當(dāng)那一群人離開村寨的時候,范四平已經(jīng)端坐在老娘的身旁了。從此,范老太的門楣上便掛上了“人民功臣之家”的匾額。那一刻,也真就像有一道春光掠過山坳,村寨也因為住上了一個人民功臣而有了光榮的模樣。不久,那些個男人和女人就把屬于村寨的光榮告訴了山外。
似乎有些宿命的味道,村寨把范四平想要的一切都為他準(zhǔn)備好了,比如田野,比如河流,比如牛羊,還有那個美麗的女人。村寨的田野有城市廢墟的對照就更顯得廣闊;村寨的河流有城市污水的反襯就更顯得清亮。羊群祥云一樣飄在嶺上,給這一方天地覓得多少安寧與希望?。∷砹恕3χ镆?,對著河流,對著羊群唱歌。多少年以后,在一個夕陽斜照的傍晚,他跑到山嶺,把他的歌聲送給了那個牧羊的女人,她是村寨里最美麗的女人。
老政委到底等到了范四平有了女人的消息,他得到消息后就老早從上海趕來。當(dāng)范四平從老政委手上接過大紅色旗袍和深黃色軍裝時,他久久地盯著老政委鬢角上的堊白。他的目光呆滯,表情像一次戰(zhàn)斗過后的戰(zhàn)場——靜穆,死寂,還有荒涼。
十年,才十年!怎么就……范四平喃喃自語。他在感傷什么,只有老政委明白??衫险骈_話頭:我說四平,老子!不,是爹,爹給你送嫁衣來了,怎么?你不樂呵啊,咋這副慫樣呢。爹?對,俺還有個爹。范四平呆滯的目光還原了些許靈動。我只剩下這個爹了!怎么?你娘她……老政委微弱的嗓音里含混著沙啞。對,俺娘她五年前就死了。唉——老政委長嘆了一聲,那是他第二次把嘆息送給了范四平。
1960年陰歷五月初六。那天村寨醒得很早,范四平整裝后就興沖沖地來到村邊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形似套馬桿,繞著村寨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向極遠的山口拓展,一直把綠色鋪到了天上。范四平的身影在綠地上丟下了一點深黃。這時,綠與黃便有了血脈親情,也許,黃是綠的滄桑,黃是綠的悲壯;或許,當(dāng)年那些與范四平并肩的漢子們冒死拼爭,只為這一片綠色的安寧。這樣一想,就覺得生命以靈性和勇敢守望領(lǐng)地,又以自然和本真歸于泥土。
那個美麗的女人朝范四平走來的時候,恰好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在她的旗袍上撒了一層金粉,使大紅旗袍更顯得鮮艷,她的笑容夾雜著一點羞澀,這讓她的美又添了幾分含蓄。他們抱在一起的那一刻,范四平掉了兩滴眼淚,一滴化作草葉兒上的露珠,一滴變?yōu)槠炫凵夏ú坏舻暮圹E。我相信那是生命本質(zhì)的流露——再樸素的心也要有鮮艷的裝扮;再剛硬的漢子也要有溫柔的陪伴,即便是貧瘠的土地,也還是要窮盡所有的頑強,生養(yǎng)一片帶有希望的綠色。
就在那一天,那個美麗的女人成為美麗的少婦。往后,輔仁和輔義又讓她成為母親。就這樣,他們走過了那個春天,走過了許多有春天的四季。
現(xiàn)在我想,往事必然是屬于一個人的經(jīng)典,經(jīng)典的不朽在于不朽的章節(jié)。我常在長夜里游歷漫漫光陰,用記憶翻看那些章節(jié),心就在遙遠的地方感動或流淚。我想念后來成為我干娘的那個美麗少婦,懷想她漸漸變老的樣子,直到恐懼焚尸房頂?shù)哪枪珊跓?。干娘和干爹拋開世間的雜蕪,用原始而樸素的情感,在屬于我一個人的經(jīng)典上寫下了不朽的章節(jié)。我翻爛了那些章節(jié)的紙頁,于是把它抄寫下來,回看我留在紙上的斑駁,便覺那是我聊以自慰的痕跡。除了在紙上留下斑駁,我還能找到什么辦法聊以自慰呢。

永別干娘的那段日子,我經(jīng)常失眠,我在失眠的時候經(jīng)常伸著脖子往窗外看,看窗外黑壓壓的天向我撲來,我的心就又陷入了煩躁和迷茫,我經(jīng)常埋怨自己心血來潮去了上海,錯過了跟干娘見上最后一面的機會。
母親看我憔悴的樣子就對我說:你這樣熬著也不是辦法,凡事要想得開,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日子久了,我嘗試著原諒自己,母親說得對,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尤其是關(guān)于生命的那些個事。我把母親的話放大了想,竟想出了離奇與荒唐。我想我兩歲的時候,喝母親的乳汁跟喝惡婆的冰水,綻放的大概是同一種笑容。記得我父親有個作家朋友,他曾寫過我兩歲的時候那種沒有內(nèi)容的笑容,他使用了“未惹塵?!?、“天真無邪”等諸如此類的詞匯。他一定厭惡塵埃和邪惡,但是,他決定不了世間有無塵埃和邪惡,他贊美我的笑容,不如說是贊美離奇與荒唐的理想。
我六歲的時候成為干娘的義子,九歲的時候,我就淡出了干娘的視線,我精瘦的背影擠在干娘的心里,她的心一定隱隱作痛,因為我看到她在哭泣,她的手飄在半空,像秋風(fēng)搖動的兩片葉子。我離開了那個村寨,離開了我的干娘,離開了被干娘的目光照耀過的草屋,還有草屋隔壁干爹喂馬時弄出來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回到城里的頭一天晚上,我躺在空落落的床上流眼淚,那時,我并不知道我眼淚的名字。漸漸地我長大了,心似乎發(fā)育得豐滿了,這時候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親情,那久遠依稀的眼淚似乎才有了名字。我錯過的不僅僅是跟干娘見上最后一面的機會,我更錯過了與干娘應(yīng)該有的那些個屬于我們共同的往事,我不該埋怨我心血來潮去了上海,我該痛惜人心發(fā)育得緩慢而丟失了與干娘更多相依為命的日子。我該如何從連綿不斷的懺悔中走出來?看來,只能強加給自己一個善意的謊言: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
大約五十歲前后,我的心就好像隨意在村寨撿拾的一片葉子,光陰把葉子夾在屬于我一個人的經(jīng)典里,脫水的葉子沒了豐盈,只有葉脈瘦骨嶙峋地伸向葉片的邊緣,薄如蟬翼的葉片是滄桑堆積出來的醒悟,還是衰敗對興旺的念想呢,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老了,老得弱不禁風(fēng)多愁善感,常?;钤谕吕?。
那年的秋天,我似乎知道用成熟的眼神看那個在我眼前輪回了五十次的季節(jié)了。我看水瘦出了一河裸石,我看大山脫衣一般把脊背坡嶺露在外面。還是能看見一簇一簇荒草野樹的擺動,它們用最后的力氣,招搖著曾經(jīng)的健碩。村寨的斷壁殘墻也從綠蔭的鋪蓋里跳了出來,似乎非要揭穿鋪蓋下面的謊言。忽覺秋天是衰敗萎縮出來的廣闊,我呢?也一樣,是脫水的身體煎熬出來的那一丁點的成熟。我開始盼望一場雪,雪可以把一切衰敗簡化成一片迷茫。雪還需要等些日子,夜馬上就會來,好歹漆黑的夜也是可以依賴的假象。黑了,什么也看不見了,也就什么也沒有了。剩下的是我的思緒,我躺在炕上,紛繁的往事把我的心攪得沸沸揚揚,這是常有的事,只不過那晚我是躺在干娘的炕上,心里就多了一種別樣的感覺,或許那種別樣的感覺叫傷感叫酸楚叫愁緒,好像找不出太恰當(dāng)?shù)恼Z匯描述那種感覺。
子夜,屋門嘎————發(fā)出一聲很長的輕響,隨后便是干娘刷啦刷啦的腳步聲,干娘從上屋過來掖我的被角,吻我的額頭,然后她模糊的影子就萎縮在黑暗里,還有她刷啦刷啦的腳步聲,也像一根燃起又很快燃盡的火柴消失在黑暗里了,夜又靜了。
干娘吻我額頭的時候,她干癟的嘴唇上風(fēng)干翹起的死皮扎得我心暖,扎得我心痛,扎得我的鼻子一陣發(fā)酸。唉,多大歲數(shù)也得有個娘?。∥也孪肽且?,干娘肯定跟我一樣回憶我們共同的往事——
1968年那一場秋雨,像徘徊在季節(jié)邊緣的怪物,綿若柔水,冷若堅冰;細(xì)如牛毛,硬如鋼針,斜風(fēng)打過,刷子一樣揉搓在我的臉上。秋雨浸泡過的土路,路面軟乎乎的,馬車滾過,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土路有足夠的耐心讓那匹老馬筋疲力盡。車把式是我們同村的藏爺,藏爺佝僂著身子不停地抽打馬背,他口上呼出的熱氣白蒙蒙的不斷地被斜風(fēng)吹散在茫茫的秋雨里,他時而捏著鼻子,哧——的一聲把鼻涕擤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然后一甩,像放飛一只受傷的野鳥,落在我的臉上。于是我的臉上有天上的雨水,有藏爺?shù)谋翘?,唯獨僵硬的眼淚是我自己的。
藏爺回頭看我的時候,面前隔著雨霧,雨霧像被風(fēng)吹起的紗帳一樣,飄飄忽忽地?fù)踉谖业难矍?。朦朧間,我還是能看見他焦躁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滿是抱怨和厭惡:小子誒——小子,瞧你這命,上回你搭我車刮大窮風(fēng),這回你搭我車下喪巴雨,怨不得你爹他遭那活罪,養(yǎng)你這么個薄命的小子,你爹那畝田地里還能有個晴天朗日才怪呢!————藏爺又猛地抽了一下馬背,馬車滾過一道凹坑,車板忽地彈起,我冰冷的身體直挺挺地被甩落到冰冷的壕溝里……
我蜷縮在母親懷里的時候,感覺比壕溝還冷,硬邦邦的腦子里全是父親還有跟父親一樣的“黑五類”泡在水坑里撈青麻的景象。我回想麻桿和水坑漂浮的冰碴把父親的前胸和手臂劃破,鮮紅的血漿在水里漫延的樣子,心就像被扎,身體也跟著激靈一下,然后全身就開始抖動。父親跳出水坑,赤裸著身子把我抱起,輕輕地放到藏爺?shù)能嚢迳?,他轉(zhuǎn)身時的背影光禿禿空蕩蕩的,真像天地造的一個有形的虛偶。
多少年以后我曾想過,父親為什么帶著流血的傷口,絲毫也不猶豫地往水坑里跳,難道他身為外科醫(yī)生,竟不懂得傷口泡在臟水里會感染,會惡變成敗血癥,甚至?xí)绬幔坎皇?!他懂,他什么都懂得。那時,他一定不在乎死亡,或許對死亡懷有成熟的向往和期待,他是想給死亡找一個體面的理由,不想讓他的兒子長久地背負(fù)他的父親“畏罪自殺”的名聲?他最終還是控制了以死亡為目的的自虐,也許他回頭看了幾眼晃動在山腰上的馬車,心里又有了太多生的理由。
細(xì)想父親的生命片段,便覺他是生命舞臺上的悲劇人物。當(dāng)年,他放棄了祖父留給他的家業(yè),叛逆地出國學(xué)醫(yī),若干年以后便背上了“里通外國”的罪名;曾幾何時,他不顧族人的反對和蔑視,執(zhí)意迎娶一個寒門女人為妻,又武斷地把他們的兒子帶到這個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世界。他不斷地追求自由,又不斷地把繩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后就連求死,這件與旁人無關(guān)的事都不能自作主張了,以至于默念幾個諸如堅強、頑強等虛擬的詞匯和想象出來的幻境,完成著自己也說不清結(jié)果的等待。實質(zhì)上,是日復(fù)一日地拖延生命的苦難……
我醒來的時候是個黎明,頭天那一場綿綿細(xì)雨洗凈了一個秋天,晨光照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硬邦邦的腦子里竟也干凈得一片空無了,全身癱軟得像壕溝里的爛泥。我不知道昨夜今晨,我醒來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
母親持久地看著窗外,她看著窗外的景象,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多少年以后,我的下巴上長出了黑夜一樣顏色的茸毛,卻還是常常憶起籠罩在那個黎明里的背影,我曾在十年以后的相同季節(jié)去了那個村寨,站在母親站過的窗前,重復(fù)母親的樣子,猜想著母親的聯(lián)想——
光禿禿的榆樹莫非是興旺留下的遺物,掛在頹檐下面的燕巢莫非是安寧留下的遺言?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對一切的念想。遠處,一片灰色的廣闊多像丈夫身上那件長袍:阡陌描出了補丁的形狀,河汊撕開了破舊的模樣,連綿起伏的瘦峰弱谷便是秋風(fēng)打在長袍上的浪跡。這樣想來,秋天便又是一場葬禮,一場毫不頹廢的葬禮,即便赴死,也要穿上洗凈的長袍。
窗外依舊傳來孩子們的聲音,他們幾乎每天早上都三五成群地聚攏在我家的門前,做著彈泥丸的游戲,嘁嘁喳喳像頹檐下面的雛燕。我每次聽那聲音就有想飛出去的沖動,可是少年的無憂和不羈似乎是我垂涎的物象,能聽到也能看到卻不是我的,母親聽到孩子們嬉笑的聲音才轉(zhuǎn)過頭看我,她原本明亮的眼球,黯淡得像孩子們目標(biāo)坑里的泥丸。她持久地看著我,把復(fù)雜的目光灰蒙蒙地撒在我的身上。這時候,晨光漸濃,黎明走了,秋天也漸漸地走向了漫長的冬日,孩子們的聲音連同他們的無憂和不羈走向了一片灰色的廣闊之中了。
村寨下了一場大雪,那是1968年的第一場雪。母親把火盆端放到炕上,火盆擴散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不斷地被一屋寒冷吸納吞噬。母親的手搭在火盆上,她的目光對著我的眼睛,輸液似地觀察我的反應(yīng),一點一滴地把秋天里的“昨夜今晨”告訴了我——
那天,我搭藏爺?shù)鸟R車從父親干活的麻場到家,萎縮在母親的懷里不久便昏睡過去。母親心里沒底,就找來那個少婦陪伴,母親與少婦用酒為我擦身,折騰了大半夜仍不見好轉(zhuǎn)。凌晨時分,我的身體開始痙攣,情急之下,少婦從隔壁牽出一匹白馬飛身上去,趕往三十公里以外的公社衛(wèi)生院。在返回的路上,她心急火燎揚鞭過猛,那馬嘶鳴一聲忽地躍起,少婦跌落馬下,摔斷了左臂。當(dāng)藏爺趕去時,少婦瑟縮在路邊,右手依然緊緊握著衣袋里的兩支“安痛定”和一包“安乃近”……
良久,母親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窗外,窗外那棵光禿禿的榆樹身上掛滿了冰清玉潔,我一直以為那是一種凄美,我甚至幻想,那一刻,樹上也一定落上了母親口中關(guān)于秋天的故事,不然,冰清玉潔的凄美,怎么在我的心頭從未消融過呢。
母親扯著我的手,帶著我把兩行腳印踩到了少婦的門口。少婦欠身坐起,右手拄炕撐著身子,她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抽動,然后笑容就綻放得像迎春花開。我兩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叫了一聲干娘!干娘收斂起笑容,兩行眼淚撲簌簌地淌了下來。她伸手摩挲我的后腦勺,然后把我的頭按得前傾,用她柔軟的嘴唇親我的額頭,打那以后,我就成了干娘割舍不斷的牽掛。

從干娘那里返回的時候,夜色漸濃。白天公雞啄食窗紙上的糨糊留下的孔洞,射出幾道光線,光線像屋子里伸出來的幾根竹竿搭在榆樹上,于是草屋與榆樹就有了某種可以想象的關(guān)系,便覺榆樹身上的冰清玉潔因染上了父親的愁緒而不那么澄清了。燈下,父親滿臉煙塵,鼻孔里鉆出的白毛被油燈熏成了黑色,好像包裹在黑暗里的霧凇。這樣看來,冰清玉潔便是天地的囈語,這種與夢幻雷同的圣潔,經(jīng)不起愁緒的舔舐,也經(jīng)不起黑暗的貪婪,凄涼而美麗確是它的宿命。
父親的“交代”材料總是通不過,他無法回答“造反派”提出來的“你為什么出生在剝削階級家庭”的問題。往常,他以荒唐的回答應(yīng)對荒唐的問題而蒙混過關(guān)。這次,造反派把荒唐弄到了極致,沒給他留有蒙混過關(guān)的余地?;蛟S,父親窮盡了生物學(xué)、胚胎學(xué)以及社會學(xué)原理之后,在油燈下書寫了比荒唐更荒唐的“交代”材料:
假定我可以選擇出生的家庭,那人類在坐胎之前一定有生命體以外的精神存在,如果拋開這個條件,選擇就不會成立。如果認(rèn)可這個條件,那就等于否定了“世界是物質(zhì)的,物質(zhì)是第一性的”這個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的基本原理,你們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就等于否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的基本原理。你們把我必欲之死地而后快,不惜用否定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的基本原理為棍棒,其用心昭然若揭,何其毒也!……
父親熬出來的交代材料,完全是自語、是宣泄、是痛苦的呻吟。他并沒有膽量把交代材料交給造反派,他完全明白,道理和真理,自然規(guī)律和四時明法都可以創(chuàng)造和杜撰,評判罪與功、對與錯完全是魔杖的游戲。于是他默念到,真他媽的是一個傻子提出的問題,十個聰明人也無法回答!這樣一想,還真就豁然開朗起來了,聰明人怎么能跟傻子較勁呢?顯然,父親被造反派折騰成了阿Q。
夜深了,狂風(fēng)驟起,狂風(fēng)掀起尚未板結(jié)的雪沫,打得門窗沙沙地響,極冷的風(fēng)從窗紙上的孔洞鉆了進來,吹得燈苗翩然起舞,那舞姿飄忽若仙,父親瞇起眼睛,他是在看她身姿婀娜纖足輕點,還是在看她儀態(tài)萬千美目流盼呢?冷風(fēng)把他手中的交代材料吹到了地上,像怒摔在天子腳下的奏折。
長夜狂風(fēng)翻開了一個童話世界,太陽透過云霞穿過輕靄,點亮了世間萬象,被狂風(fēng)洗劫的霧凇,稀稀落落用殘留的圣潔,頑強地在光芒下斑斕陸離,輕搖著竟看不出一丁點短命的脆弱與憂傷。窩風(fēng)的土丘和山崗,堆壘出一溜一溜的雪嶺,以沒有盡頭的綿延把沒有盡頭的思緒領(lǐng)進了漫長的無憂與爛漫。能搬動土塊石子的風(fēng)卻掃不凈生靈的蹤跡——狼的,兔子的,鹿的,狍子的……在寂寞的山路上寫下了熱鬧的消息。
藏爺?shù)鸟R車把山路碾得吱嘎吱嘎地響,那或許是山路的沉吟,古老的山路似乎馱不動人世間的復(fù)雜,用人世間聽不懂的沉吟傾訴著幽怨。藏爺回頭沖著領(lǐng)頭的造反派說:
我說頭人,你還是坐到車板上吧,這冰天雪地山陡路滑,你站著不穩(wěn),一頭折下去讓車轱轆碾碎了腦袋可咋整啊!
什么?你說什么!難道你不知道我們革命人不怕死嗎?……你這老燈,你以為這掛馬車?yán)氖堑毓贤炼购J瓢嗎?頭人瞄了一眼父親,回頭又對著藏爺說:我鄭重地告訴你,這掛馬車?yán)氖莾蓚€階級,這塊陣地?zé)o產(chǎn)階級不占領(lǐng),剝削階級就必然會去占領(lǐng),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那個頭人看上去三十出頭,他成熟的臉上張揚著一種難以克服的神圣與威嚴(yán),而那種圣神與威嚴(yán)又顯得那么懵懂與稚嫩。藏爺聽得一頭霧水,這個年輕時唱過二人轉(zhuǎn),在斗嘴上從沒甘敗下風(fēng)的車把式,居然如骨梗喉,遭遇了不常有的應(yīng)對困難。他擤了一把鼻涕抹到馬的屁股上,下意識地掩飾著洶涌在臉上的怒火,然后甩了兩聲響鞭,馬車揚起一溜煙塵……不想那頭人把坐在車板上的兩個“戰(zhàn)友”拽起,三人勾肩搭背,竟迎著鋼針飛濺一樣的冷風(fēng),匪夷所思地喊叫:廟上的門,殺豬的盆,大姑娘褲襠火燒云……可沒過多久,三個造反派凍得打起了哆嗦,他們相互挽著的臂膀,像暴曬在太陽底下的瓜秧,脫水一般耷拉下來,他們的喊叫由高亢漸漸低沉,由低沉漸漸衰弱。漸漸,他們站立的身體趴架似的栽倒在車板上。那匹老馬也沒了力氣,馬頭上翹起的兩只耳朵附著了一層白霜,看上去像只素鳥的翅膀,給人一種想要飛走的感覺,的確想要飛走,與世間的復(fù)雜打上了交道,不想飛走才怪呢。
疾風(fēng)夢一樣散盡了,彌漫在空中的冷雪沉于坡嶺、谷底和山路,天地還原了常態(tài),只是那小風(fēng)好像生怕人忘掉它似的,絲毫不減銳利。太陽照得萬物消沉,那掛馬車越來越慢了。這時,遠處傳來馬蹄聲響,鞭聲也一聲緊似一聲的清脆,余音在寂寞的山谷間重了又輕了,濃了又淡了。是幻聽吧!父親這樣想。要不是,誰還能往這雪窖冰天里闖呢?飄忽間,一匹高頭大馬真實地橫擋在馬車的前面,馬背上的壯漢渾身冒著熱氣,兩只軍帽的耳朵后翻,那張臉像裸露在山路上的石頭有棱有角,冷峻、剛硬。
給老子站??!壯漢大吼一聲。誰要把沈醫(yī)生帶走,誰他娘個X的就是日本鬼,國民黨,老子范四平的刺刀可沒長眼睛!干爹怒氣沖天,一只手牽著韁繩,一只手拍了兩下別在腰間上的刺刀。
當(dāng)年老子打上海的時候,國軍的子彈穿骨走肉,是沈醫(yī)生救了老子的命,誰他娘的膽敢禍害他,老子的槍口絕不抬高半寸!頓時,干爹的臉紅得像一碗盟誓的雞血。
那三個造反派用盡最后的堅強,艱難地挺起癱軟的脖頸。那個頭人魔法附體一般從衣袋里掏出批判稿,憑他的“革命斗爭經(jīng)驗”,知道對付眼前這個遠近聞名的人民功臣死磕不行,必得旁敲側(cè)擊,檄文攻之,使其主動從靈魂深處鬧革命,跟“牛鬼蛇神”劃清界限。不想還沒容他吐出半字,干爹身子躍起,忽地落到車板上。干爹一只手拎雞似的抓住那頭人的領(lǐng)子,另一只手刀尖似的指著他的鼻子:你他娘個X的敢跟老子玩這個。就你?還他娘的問沈醫(yī)生“為什么出生在剝削階級家庭!”你爹造你那天喝了什么迷魂散,咋弄出你這么個瘋子。干爹把他的腦袋扭了一圈,接著說:那老子問你,你娘下你的時候,跟你商量了嗎?你倒是想生在老子這個“人民功臣”家庭,老子得稀罕跟你娘睡覺!
說罷,干爹一腳把那頭人踹到雪地上。從此,那一片圣潔的雪地除了有動物的蹤跡,還有了人的身形和腳印。我想,那大概是圣潔上的疤痕,它風(fēng)吹不凈,日曬不干,即便是到了草木葳蕤,鮮花盛開的時節(jié),也不會冰消雪釋,因為那是畫在人心上的圖景。
干爹背著父親回到草屋的時候,仿佛是從一片空無中邁進了人世間的門檻,讓人覺得那間草屋就是祖母的產(chǎn)房。祖母要是在場,看到父親讓人禍害成那副樣子,一定會后悔當(dāng)初把父親帶到這人世間來。這人世間,來時由不得自己,想走,也還是由不得自己。干爹若知道祖母后悔了,還會不會把他搶回來呢?我想還是會的,即使是他厭倦了這人世間的苦難,不打算在熬下去了,干爹也會固執(zhí)地把他搶回來的,況且他對這人世間已經(jīng)懷有很多的念想,不想回到那一片空無當(dāng)中去了。父親知道他活在別人的需求里,他來到人世間那么多年,種下了那么多需求的種子。別人?自然有他的母親,還有我的母親和我,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別人,比如,我的干爹干娘。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父親像干爹堆出來的雪人,他嘴上叼著香煙,手卻捏不到它,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一個嬉雪的學(xué)童路過那兒,笑嘻嘻地在雪人的嘴巴上插了一支鉛筆,只不過鉛筆的端頭冒著青煙,青煙把他冰球一樣的眼睛熏化了,淌出水來,這時候,你才知道他是活的。
見到父親的眼睛里淌出水來,干爹緊繃著的臉才松弛下來。母親還在用冷雪揉搓父親那兩只貝殼一樣的耳朵。那一刻,母親也許在想,這生與死,簡單得就是軟和硬這兩個字眼兒,要是他的整個身子都凍成了貝殼一樣的硬,這人就走了。走了?走進了一片空無,然后白骨化為黑泥,即使在夢境里去了那個地方,也難見他的身影了。我確信母親是這么想的,不然她不會流那種無聲的眼淚,她害怕那個與空無有關(guān)的字眼兒變成一句讖語。干娘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球咕嚕一轉(zhuǎn),便臉上驀地一喜,張開合十的雙手,頃刻間摟住母親的脖子,兩個女人哭得感天動地,哭聲在草屋里飄蕩。干爹的目光從父親的身上轉(zhuǎn)移到我的臉上,那么久那么久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他的眼神里擴散著我看不懂的迷?!?/span>
燈光透過門縫,一堵虛幻的墻似的把我和干娘隔開。那光影幾次亮起又幾次熄滅,幾次堆起又幾次坍塌。卿兒,人遲早會死,娘總不能陪你一輩子,娘有那一天的時候,你千萬別想娘……干娘的話總在我的耳邊揮之不去。我到底推開了上屋的門,不想干娘她端坐在炕沿上,她的眼圈濕潤潤的,于是我猜想她也許和我一樣,受不了往事的折磨。
干娘似乎想到我必會過來,便不慌不忙地打開包裹:卿兒,你明天就要回城里了,不知道啥時還來。她說這話時有些哽咽。這是娘給你做的圓口布鞋,一晃你也不年輕了,這往后啊,就可以脫下板腳的皮鞋,接著穿娘給你做的布鞋了,娘給你做了二十五雙。雖說不耐看,可穿在腳上輕快又舒坦,走路也踏實。隨后,干娘不緊不慢地系上包裹,像自語又像對我說:這人啊,穿完了土的穿洋的,回頭看還是土的好;吃完了粗的吃細(xì)的,回頭看還是粗的好;碰完了露水抹胭脂,回頭看還是露水好。這田地也一樣,上完了大糞上化肥,回頭看還是大糞好……
干娘抬起右手摩挲了幾下我的鬢角:唉,人這一輩子啊,就像一支煙卷,點著了,吧嗒幾口,那煙灰就到嘴邊了。一想你小時候的事兒,就像在眼前似的,這一眨巴眼睛,你都當(dāng)爺爺了!你小時候啊,娘一喚你,你就像只小狗兒似的一躥一躥地躥到娘的懷里,如今娘抱不動你了喲!
干娘的話,似乎把我?guī)У搅藦那?,帶回了那個春天。那個春天,我在干娘家結(jié)識了一個姑娘,我在那個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能看懂的內(nèi)容,回到城里以后便開始跟她魚雁往返,似乎有一種情緒開始躁動,常常趴在被窩里讀她的情書,體味那種從未有過的心潮蕩漾。想不到干娘知道了這事,竟坐了一夜的火車趕到我家,我頭一回在她和善的臉上看到慍怒:卿兒,你找媳婦娘心里樂,可是你找她?干娘遲疑了片刻接著說:娘心里樂不起來。你以為這找媳婦是看大戲嗎?不能看長相啊,別看她長得像天仙兒似的,她就是西施貂蟬,娘也不樂意,讓她跟我的卿兒過日子,娘心里沒著落!
兩年以后,我跟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的時候,干娘握住新娘的手,她的眼神像刀片一樣在新娘的身上游移,似乎那眼神非要劃破新娘的衣服,再劃破皮肉,看看她的心,她的眼神把新娘弄得毛熾熾的。當(dāng)干娘的眼神移到我身上的時候,她竟失控般地大哭。我的干娘啊,她對她卿兒的未來懷有多少擔(dān)心和恐懼,又懷有多少祈盼和期待??!她臨走的時候?qū)ξ艺f:卿兒,咱黎民百姓的日子啊,也不怎么難過,窮過富過啊都不礙事兒,心里舒坦就行??蛇@找媳婦的事比天大……你收工不打怵回家,黑天不打怵白天,在外頭憋屈了,看看她的笑臉,聽聽她熱乎的話,心就敞亮了,那你這輩子就好活??!……
天亮了。干娘鍋里的米香味在草屋里彌漫開來,我推開屋門,涼風(fēng)撲了進來,屋子里一團熱氣,燃起的柴火,把干娘蒼白的臉照得通紅。熱氣漸漸散盡,干娘的臉依然蒼白。草屋的棚上,墻上,到處都掛滿了水珠,那是干娘的眼淚還是我內(nèi)心滲出的悲涼呢?
火車把我?guī)нM了城市,可腦子里依然是那個村寨的景象,便覺這座我熟悉的城市忽然陌生起來。明明是到家了,卻有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酸楚。想這幾十年,想我白晝畫地為牢,蹣跚在爛熟于心的街巷,夜晚就囚于四壁,身體成為四壁的困獸,惟有我的思緒在四壁的外面自由地行走。安慰與歡喜,憤懣與沮喪都是一個人的游戲與戕害。外面?外面有誰知道我的存在?我常常像個導(dǎo)游,努力把思緒領(lǐng)到干娘的草屋,思緒到了那草屋,憤懣與沮喪便飄然逝去。我懷想那草屋,那是我靈魂的屋宇,這個時辰,我的干娘一定躺在草屋的熱炕上,她看了一眼座鐘,扒拉一下干爹,悄聲說:咱的卿兒到家了……
我這樣想著便推開了家門,母親在等我,不如說她是在等那些逝去的往事。那一刻,在母親的眼里,我一定是那個村寨的標(biāo)簽或者符號。母親沒說什么,她緩慢地打開包裹,雙手顫顫巍巍地捧出一雙布鞋,先是把布鞋貼在臉上,移動嘴邊吻了一下,然后放在胸口。她放下布鞋的時候,眼睛里盡是我能看懂,但又說不明白的淚光。她到底還是注意到我在她的身邊,于是回頭對我說:卿兒,你干娘打的嘎渣厚實,她做的布鞋,還是五層底,你小的時候,兩年才能穿破一雙。
兩年?二十五雙?我頓覺像被電擊了一樣,忽悠一下,一種熱辣麻的感覺向全身擴散。干娘送我的二十五雙布鞋,恰好能穿五十年啊!我懂了,那是我七十一歲的干娘,把她的祈愿細(xì)針密線地縫在布鞋上了,她多么希望她五十歲的義子長命百歲?。∥胰滩蛔『窟罂?,我的哭聲囚于四壁,局促而卑微,微不足道。
現(xiàn)在讓我想想:人總是對已知的評判安排未知的將來;總是以謹(jǐn)慎的設(shè)計提防未知的苦難;總是以虛無的希望完成現(xiàn)實的體驗。當(dāng)一切被強大的神秘推向不隨人愿的時候,便以命的無常信任神的永恒,把一切歸于命定。
就這樣想吧,這樣想心里能好受一些。當(dāng)年,我患敗血癥的時候,干娘對著神龕淚流滿面,長跪不起。如今,干娘患了肺癌瞞著我,我這個粗心的義子竟然毫無察覺。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化作一團濃煙,剩下一捧白骨。我撿拾她骨殖的時候沒有眼淚,眼淚被骨殖的炙熱燙干了。
午后,我扶著干爹走出村口,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biāo),他的腳步很猶豫,就好像他當(dāng)年的敵人,害怕踩到他布下地雷。但還是趔趔趄趄地挪到了他和干娘結(jié)婚那天站過的草地,我頭一回看到他的眼睛那么黯淡而惶恐。他在想什么,想他身邊的新娘?那時候他的新娘才二十歲。于是我想,那時候干娘的一生就已經(jīng)在草地上寫好了,從綠到黃,一路風(fēng)雨,沿著草地上的甬道寫好了。二十歲的少女有著怎樣的夢想?二十歲的新娘有著怎樣的祈盼?夢想和祈盼又與她何干?她提著裙裾,或急切或緩步繞過院子里的果樹,閃過屋檐上掉下的露滴,邁進那間草屋的門檻,然后駐足回頭看那甬道,甬道早就有了她無法更改的平坦與坎坷,溫馨與悲涼。那平坦與坎坷,溫馨與悲涼消磨在四季里,草地繁茂它在那兒,草地衰敗它也依然在那兒。
眼前那棵老榆樹驀然垂淚,僅剩下的幾片葉子也啪嗒啪嗒地掉到枯草上,等到掉完最后一片葉子,它依戀的那個季節(jié)就遠去了。我猜想,干娘為少女的時候,就爬過這棵老榆樹,她騎在樹杈上,瞇著眼睛掃過草地,抬眼把目光送到極遠處的山口,看山口豁開湛藍的天,想天邊沒有盡頭的蒼茫。然后,從樹上下來,倚在樹身上,再看路過樹前那幾個俊朗少年,走近了又走遠了的身影。太陽把她的臉照得通紅,她是不是有很多朦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但是,從打干爹把他的歌聲送給了她,她朦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就成了干爹歌聲里的節(jié)奏,唉,這一唱就是五十三年。
從干娘爬到樹上,到如今我和干爹站在樹下,這中間發(fā)生了多少關(guān)于生命的事件??!她不會想到,往后,有那么一天,她宿命般地有了她的義子,她把她的義子裝在心里,這一裝就是四十七年。我分明看到,焚尸房煙囪里冒出來的煙,消失在沒有盡頭的蒼茫,把所有的牽掛托付于長天。
輔仁和輔義過來喚我和干爹回家,我邁進草屋的門檻,看見洗得褪色的鋪蓋,磨得錚亮的井把,碰禿了棱角的鍋鏟……頃刻間,一切一切都仿佛變成了油彩抹出來的靜物,我的心頓時像干爹的眼睛一樣黯淡而惶恐。我疾步邁出門檻,逃到院外,躲避那些我熟悉的靜物。我把我的目光送到遠處,遠處的道路就走進了我的眼睛,我看那道路,或寂寞地躺在野地上,或吃力地繞在山腰間,曲曲折折地向前又沒了蹤影,百轉(zhuǎn)千回地升起又落到無名的山腳。不由得讓我想起滿歲的孫兒抓周的時候,隨意在紙上畫出來的亂線。我不知道那道路到底通往何方,但我知道都通往與生命有關(guān)的地方:比如村寨,比如糧田,比如洞房,比如墳?zāi)?。?dāng)我踅回草屋的時候,仿佛一切都在那一刻沿著固定的路途,走向了沒完沒了的未來,走進了無窮無盡的往事。

                                                 作品原載于《陜西文學(xué)》2022年第四期





作家簡介

沈曉密,原名:沈漢卿。上世紀(jì)60年代生于上海市盧灣區(qū),現(xiàn)定居于黑龍江省密山市。198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早年創(chuàng)作樣式以小說為主,有小說發(fā)表于《萌芽》、《春風(fēng)》、《丑小鴨》等國家和省級刊物,1982年擱筆。到2008年重新拾筆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樣式由以小說為主轉(zhuǎn)向以散文為主。近年來,小說、散文及文學(xué)評論散見于《人民日報》《黑龍江的日》,《青海湖》《廣西文學(xué)》《陜西文學(xué)》《湖南散文》《芳草》《北方文學(xué)》《散文選刊》《青年文學(xué)家》《唐山文學(xué)》《西部散文家》《散文世界》《參花》《時代文學(xué)》(增刊)《地火》《長安學(xué)刊》等國家和省級報刊。      

    轉(zhuǎn)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

    精品精品国产自在久久高清| 美女黄片大全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中文字幕一二三| 亚洲中文字幕人妻av| 男人操女人下面国产剧情| 免费精品国产日韩热久久| 国产午夜福利片在线观看| 午夜午夜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欧美精品对白性色| 国产一级内射麻豆91| 99久久精品国产日本|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色噜噜| 国产成人亚洲欧美二区综| 欧美中文日韩一区久久| 国产成人亚洲精品青草天美| 国产在线日韩精品欧美| 亚洲精品高清国产一线久久| 欧美一级黄片欧美精品| 人妻少妇av中文字幕乱码高清| 日韩欧美国产精品自拍| 好吊妞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久久99青青精品免费观看| 一区二区三区在线不卡免费| 内射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 夜色福利久久精品福利| 精品高清美女精品国产区| 亚洲综合伊人五月天中文| 大香伊蕉欧美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国产日产在线观看|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日韩精品亚洲精品国产精品| 亚洲丁香婷婷久久一区|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丝袜不卡| 欧美丰满大屁股一区二区三区| 嫩草国产福利视频一区二区| 免费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 激情三级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熟妇熟女久久精品 | 国产传媒精品视频一区| 狠狠干狠狠操在线播放| 国产欧美日韩精品成人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