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有著許許多多的第一。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倘若得到了“第一”的名號,就好像黑夜中的光,更容易被人看到,被后人記起,少數(shù)杰出者更是如光焰萬丈,事跡流傳千古。 但也有很多的第一,從誕生之日起就逐漸暗淡下去,慢慢地被人們所遺忘,身后留下?lián)渌访噪x的謎團。 唐朝書法家鐘紹京就是后者。 傳為鐘紹京所書的《靈飛經》 除了少數(shù)書法愛好者外,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曾經位居人臣,頂著“江南第一宰相”、“開元初書家第一”、“ 天下第一小楷”等桂冠,唐代的洛陽城中到處是他的榜書匾額。但是自宋朝之后對他的評價急劇下跌,他的書法作品少見流傳,僅剩數(shù)件,有如“虯麟片甲,丹鳳一毛”,而且真假難辨。他的故事也逐漸流散湮滅,不為人知?,F(xiàn)在我們僅能根據(jù)殘存的史料,勉強拼湊,最終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故事。 我們先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說起。 宮苑總監(jiān) 唐隆元年(公元710年)6月20日傍晚哺時,在禁苑官舍中居住的宮苑總監(jiān)鐘紹京,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宮苑總監(jiān)在唐朝的官階為從五品下,主要職責是管理維護皇家宮苑內的官館、園池、禽魚、果木等,還要處理訪客登記等事宜,“凡官屬人畜出入,皆有登記”。 這是一個沒有什么存在感的職務。 鐘紹京這一年五十多歲了。 他有著顯赫的先祖。 他是著名書法家、三國時魏國重臣鐘繇第十五代孫。鐘繇精于小楷,被認為是楷書鼻祖。世人將他和書圣王羲之并稱“鐘王”,在書法史上地位崇高。 鐘繇最后官拜太傅,是三公之一,正一品。如果以世俗的標準來衡量,他比鐘紹京成功太多。 鐘紹京有幸繼承了先祖在書法方面的特長,靠書法走上仕途。但是很遺憾,他一開始走的路子就不對。 他沒有走科舉之路,而是靠擅長書法,成為司農錄事。司農,是指司農寺,為九寺之一,類似于現(xiàn)在的農業(yè)部加財政部。錄事,好聽一點就是秘書,難聽一點就是抄寫員。這是一個九品官。前人有解釋:“唐九寺皆有錄事,官九品,蓋流外也!” 流外可不是一個好詞! 它的意思是官員編制以外的吏胥,也就是政府的基層辦事員。 唐朝的文官官階分為九品。九品以內的官員稱為“流內”,九品以外的吏胥,稱為“流外”。 漢高祖劉邦當年擔任的亭長,也是一個流外的職務。 中國古代的官和吏之間有巨大的鴻溝,吏很難晉升到官。 不過在唐代,有所謂“流外入流”之說。如果基層吏胥干得好,可以被破格提拔到體制內,成為最低品級的官,比如錄事和縣令等。 鐘紹京的這個司農錄事,就是介乎于吏和官之間灰色地帶的一個尷尬的職位。 這樣低微的開頭,注定了鐘紹京一生的坎坷。 因為靠“流外入流”提拔上來的官員,永遠被那些科舉入仕的官員們瞧不起。 至于鐘紹京為什么沒有參加科舉考試,歷史沒有給我們留下原因。 后來鐘紹京就是靠著書法這一項技能,被不斷提拔。在武則天時代,他“以工書直鳳閣”。因為精于書法,被招到權力的中心“鳳閣”來值班。 鳳閣這個名字是武則天的發(fā)明,其實就是原來的中書省,起草政令的地方。 雖然進入了權力中心,但和武則天時期那些赫赫有名的內閣人物(比如狄仁杰)相比,鐘紹京默默無聞,從未聽說有什么政治業(yè)績。 估計他還是一個抄寫員。 只不過抄的東西更高級更重要了。 對他在武則天時期的事跡,史書上留下來的,僅有這一段:“則天時明堂門額、九鼎之銘、及諸宮殿門榜,皆紹京所題!” 明堂,又稱萬象神宮,是武則天時期洛陽最壯麗雄偉的宮殿,其作用,用漢朝班固的話來說,就是“天子造明堂,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 九鼎,大禹治水成功后,將天下分為九州,用青銅鑄造了九鼎,對應九州,作為國家政權的象征。九鼎從夏朝傳至商朝,最后傳到周朝。據(jù)傳秦滅周的時候,九鼎遺失于泗水,以后就再也沒有找到。武則天仿效大禹鑄造九州鼎,并將其安放在明堂內,是要向天下昭示武周政權的合法性。九鼎之上有銘文和代表各州風物的圖案。 武則天讓鐘紹京題寫明堂的門額,就相當于現(xiàn)在某位書法家獲得給人民大會堂書寫匾額的光榮任務。讓他書寫九鼎銘文,則是給了他機會把自己的書法永久留存在國家重器之上。作為書家,這些都是無上的榮耀。 武則天就是把他當做一個專業(yè)書法家來使用的。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2月20日,爆發(fā)了神龍革命,中宗李顯復位,武則天的武周終結,恢復了李唐的天下。 但是李唐王朝并沒有由此步入太平盛世,反而政局更加動蕩,政變頻發(fā)。 僅僅兩年之后,景龍元年(公元707年),就爆發(fā)了景龍之變。 神龍革命之后,朝政被中宗的皇后韋氏和武三思一黨所把持。太子李重俊是庶出,不是韋后所生,因此備受打壓,地位搖搖欲墜。他于是奮起反抗,發(fā)動政變,誅殺了武三思一黨,但最終沖擊皇宮失敗后被誅,是為景龍之變。 景龍之變只是今后幾年一連串政變的開始。 正是在景龍年間,鐘紹京被調離權力中樞,他回到了司農寺,擔任宮苑總監(jiān)這個職位。 皇家禁苑安詳寧靜,草木蓊郁,風景絕佳。他指揮手下的幾百工匠,修葺園池,種植花木,飼養(yǎng)六畜,倒也逍遙自在。 他距離政治風暴中心,本已非常遙遠。 但是政治偏偏又主動找上門來了! 此時站在他門外敲門的,是臨淄王李隆基和其助手朝邑尉劉幽求。 神秘訪客 李隆基是年二十五歲。他是中宗李顯的弟弟相王李旦的庶三子,是李唐宗室中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 神龍革命后,李隆基被封潞州別駕。別駕是州刺史的高級副官,但是有自己獨立的地位,出行的時候不和刺史同乘一輛車,所以被稱為“別架”。李隆基擔任潞州別駕,相當于到基層鍛煉了幾年,這年才回到京城。 京城出了大事! 中宗李顯暴斃,后來的《資治通鑒》中隱晦地暗示是韋后一黨所害。 韋后立了中宗庶子、十六歲的李重茂做傀儡皇帝,方便自己把持朝政,并且在禁軍中安插親信,以避免類似景龍之變的事情再發(fā)生。 她儼然已是一副武則天第二的樣子。 對李唐宗室來說,他們經過了武則天時期的腥風血雨,被屠戮壓制,好不容易熬過武周,重獲生機,現(xiàn)在喘息未定,又迎來了一位外姓女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隆基成為李唐宗室少壯派力量的領袖。他迅速集結力量,準備政變。 鐘紹京,就是他早已埋下的一枚棋子。 在旁人眼中,宮苑總監(jiān)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職務,鐘紹京只不過是一個臨近退休的書法家。 但李隆基看到了他的戰(zhàn)略價值。 玄武門外 鐘紹京的重要性,在于他管理的宮苑的地理位置。 如果我們拿一份唐代長安城地圖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皇宮位于長安城北部,而皇宮以北是大片的皇家禁苑。 太極宮北面的玄武門緊鄰西內苑,正是鐘紹京的管轄區(qū)域。 此時的傀儡皇帝和韋后,居住在太極宮中。 西內苑緊鄰太極宮北面的玄武門。 而玄武門對唐初政治太重要了。 唐初政變頻發(fā),而政變的成功與否,往往取決于是否能攻入并掌控玄武門。 玄武門地勢險要,位于龍首原的高坡之上,是控制太極宮的制高點。 更重要的是,北門禁軍駐扎在玄武門。北門禁軍是守衛(wèi)皇宮的重要武裝力量。能否獲得它的支持,是政變成敗的關鍵。 用陳寅恪先生的話說,就是唐朝的政治革命(政變)“俱以玄武門之得失及屯衛(wèi)北門禁軍之向背為成敗之關鍵!” 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之所以能成功,很重要的原因是事先收買了守衛(wèi)玄武門的禁軍將領常何,才使得李世民一行人能夠在玄武門附近從容布置并發(fā)動突襲。在截殺李建成李元吉二人后,李世民的部下和禁軍牢牢守住了玄武門,使得太子余黨無法攻入宮中,保證了政變的最終勝利。 太子李重俊景龍之變的失敗,也恰恰在于他沒有一開始從玄武門攻入皇宮。他先到長安城南的武三思官邸,然后才經過永安門和肅章門由南向北殺入皇宮。雖然成功地誅殺了武三思全家,但也喪失了寶貴的時間,使得韋后能夠挾持中宗逃到玄武門城樓之上。面對這個易守難攻的宮中制高點,政變者猶豫片刻,就被中宗用言語分化瓦解,自相殘殺,最后失敗。 景龍之變中,太子李重俊舍玄武門而先奔城南武三思官邸,是其最大的失誤。誅殺武三思一黨后,他才調轉馬頭,從南向北攻入太極宮(紅色箭頭),喪失了寶貴的時間,未能控制住中宗。最后鎩羽玄武門前。 這個錯誤,李隆基可不會再犯。 他一定要在政變一開始的時候就控制住玄武門。 鐘紹京所管轄的西內苑,因為臨近玄武門,成為發(fā)動政變的理想的埋伏地和出發(fā)點。 唐隆元年6月20日傍晚,他和助手劉幽求等人化裝潛入禁苑,想要和鐘紹京會合,以鐘紹京的官舍為基地開始政變活動,首要目標就是攻占玄武門。 起事就在今晚! 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鐘紹京偏偏怯場了! 他躲在屋內,不敢開門! 唐隆功臣 可以想象鐘紹京此時的心理! 在此之前,他雖然“入直”最高權力中心,但從未真正卷入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中。 而三年之前景龍政變失敗一方的悲慘下場,猶歷歷在目。 之前臨淄王以傾慕他的書名為掩護,結交他,收買他,他受寵若驚,誠惶誠恐,被動地一步步被牽入到政變陰謀中。 可是當這決定命運的一刻真正來臨了,他的心態(tài)先崩潰了。 這一開門可就是謀逆的大罪! 在他惶惑無主之際,他的夫人許氏,說了這么一段話: “忘身徇國,神必助之。且同謀素定,今雖不行,庸得免乎!” 我們做的是崇高的事業(yè),會得到神靈的庇護。而且你已經是同謀了,即使現(xiàn)在放棄,失敗了也不會得到赦免。 小人物的命運,是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你已經深陷太深,即使臨陣怯場,中途退出,也難脫干系?,F(xiàn)在只有舍命向前! 這短短一段話,擺明了厲害。要么成功,要么死,沒有第三條路了! 唐朝的女性,確實比男性更勇敢果決。 鐘紹京聽了夫人的話,才如夢初醒,定住精神后,將門打開,“趨出拜謁”,小步跑出去向李隆基拜謁請罪。 李隆基沒有生氣,而是“執(zhí)其手與坐”。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坐下來并安慰他。 李隆基不愧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洞悉人性。一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擁有遠超自己年紀的成熟和鎮(zhèn)靜。他知道在這個緊要關頭,所有參與政變的人的神經都高度緊張,不能責怪呵斥動搖者,而是需要給予鼓勵,為其打氣,才能讓政變繼續(xù)進行下去! 李隆基和劉幽求等人在鐘紹京的官舍潛伏到晚上,玄武門北門禁軍中的少壯派將領葛福順、李仙鳧等人來和他們會合。這時候天上突然出現(xiàn)眾多流星,“散落如雪”。團隊中擔任軍師角色的劉幽求趁機說:“天意如此,時不可失!”于是李隆基下了總攻令。葛福順、李仙鳧先回到軍營,將韋后安插在軍中的親信誅殺,調集人馬,放起火來。李隆基帶著劉幽求和鐘紹京從禁苑南門出發(fā)。鐘紹京將他手下的園丁工匠兩百多人都帶上了,他們手持斧鋸(武器比較寒磣),奔向玄武門,里應外合,一舉攻克了玄武門,殺入宮中。兩路人馬在凌煙閣前會合后,沖向了太極殿。 韋后此時住在太極殿中。聽到鼓噪之聲,她倒是有上次景龍之變的經驗,反應迅速,從皇宮逃入軍營。但和上次不同的是,她沒有時間挾持皇帝,傀儡皇帝也不像中宗那樣有統(tǒng)治合法性。她一進軍營,不僅沒有得到保護,反而馬上被士兵斬殺,首級被獻于李隆基面前。 和韋后一同在政變中殞命的,是她的女兒安樂公主,以及大唐第一才女上官婉兒。 藍色箭頭是李隆基政變的進攻路線。他的禁軍將領從玄德門和白獸門左右夾擊,自己帶領隊伍從玄武門攻入皇宮,三支隊伍在凌煙閣會合后,一起攻向韋后所居住的太極殿。他的進攻路線和太子李重俊景龍之變(紅色箭頭)截然相反。 二十五歲的李隆基,成功鏟除了韋后一黨。 因為政變發(fā)生在唐隆元年,史稱“唐隆政變”。 鐘紹京成了唐隆政變的大功臣。 三日宰相 唐隆政變后,即位不到一個月的傀儡皇帝李重茂被逼退位。 在李隆基的擁戴下,他的父親、曾經的睿宗,現(xiàn)在的相王,復辟。 庶出的李隆基因政變擁立之功,力壓嫡子,被封為皇太子。 但是他還不能獨攬大權。要建立自己的統(tǒng)治權威,他還面臨一個巨大的障礙。 這個障礙就是他的政治盟友。 李隆基策劃政變的時候,并沒有通知相王李旦,因為他知道懦弱無能的父親并不能給自己什么幫助。他選擇了自己的姑姑太平公主作為政治盟友,向她伸出了橄欖枝。 太平公主是武則天的小女兒,李顯李旦的妹妹,根紅苗正自不必說。 太平公主是大唐最后一位女政治強人。 她比李隆基年長二十歲,閱歷豐富,老謀深算,政治資源雄厚。 兩人一拍即合。 由少壯派李隆基在前面沖鋒陷陣,太平公主在后以雄厚的政治資源作為支持,政變得以順利進行。 但是政變成功后,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馬上面臨著沖突。 在太平公主眼中,李隆基只是一個借助自己力量成事的后輩小子,可以輕易打倒。而在李隆基眼中,太平公主這個前輩是自己將來獲取政權的最大障礙。 他們之間的矛盾成為朝堂之上的主要矛盾。 矛盾馬上在功臣論功行賞的時候爆發(fā)了。 據(jù)《舊唐書》記載:政變成功的當夜,李隆基對各位功臣俱有封賞。鐘紹京得到的待遇是“銀青光祿大夫、中書侍郎,參知機務”。 銀青光祿大夫,是一個“散官”,不具體任事,僅僅提供顧問服務,類似于中顧委委員。從三品。 中書侍郎,則是有實權的重要官職,是中書省的副長官。正四品上。 好像覺得這樣的封賞意猶未盡似的,第二天李隆基又給鐘紹京進一步加官進爵,“拜中書令,加光祿大夫,封越國公,賜實封五百戶,賜物二千段、馬十匹。” 這是真的封公拜相了! 中書令,是中書省的正長官,就是我們俗稱的宰相。正三品。 從一個從五品下的宮苑總監(jiān),一躍而成為正三品的中書令,鐘紹京的榮耀一時無兩。 非常令人奇怪的是,他獲得的封賞比其他功臣要豐厚得多。 比如李隆基的心腹,政變的靈魂人物,足智多謀的軍師劉幽求,僅被授予中書舍人的職務,正五品上。 這顯然太不公平。 劉幽求的政治才干,遠在鐘紹京之上。他也自信心滿滿,“初自謂功在朝臣之右,而志求左仆射,兼領中書令?!?/span> 唐朝采用的是多宰相制度,三省長官都是宰相,副官如果有特殊任命也可以成為宰相。三省,即中書、門下、尚書三省,是政權的權力中心,分別負責政策的制訂、審議、和執(zhí)行。中書省的長官是中書令、門下省的長官是侍中,而尚書省的長官原來叫尚書令,但因為唐太宗曾經擔任過這個職務,所以唐太宗之后朝廷就不再任命尚書令,將這個職務永久空缺下來,并讓原來的兩個副職,尚書左右仆射,代行其責,成為尚書省最高長官。其中左仆射管轄吏部、戶部、禮部,而右仆射管轄兵部、刑部、工部。顯然右仆射責權更重位置更高一些。 劉幽求自認功勞最大,覺得自己應該同時兼任尚書右仆射和中書令兩個宰相級的官職,也就是雙料宰相。 李隆基偏偏只給了他一個中書舍人的職務。 這么做是有原因的。 李隆基在朝中根基未穩(wěn),有太平公主的勢力在一旁虎視眈眈。他現(xiàn)在推誰上去,這個人馬上會成為太平公主一派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為了隱藏實力,他故意把劉幽求這樣的嫡系力量壓低,而將只有象征意義沒有政治實操能力的鐘紹京推上高位。 政變已經成功,鐘紹京對他已經沒有了價值。 所以他把鐘紹京拋出去當做一個吸引火力的靶子。 果然,鐘紹京馬上受到了太平公主勢力的攻擊。 第一個跳出來的,是薛稷。 薛稷,初唐著名書法家。 薛稷書《信行禪師碑》 他在當時書法界的名聲,比鐘紹京更盛。他和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并稱初唐四大書家,是瘦金體的鼻祖。 在武則天時代,他和鐘紹京都是京中筆桿。在武則天書寫的《升仙太子碑》上,兩人曾同場獻技,共同在碑陰留下他們的題字。 升仙太子碑 薛稷和睿宗的關系非同一般,他的兒子娶了睿宗的女兒為妻,兩個人是兒女親家。 而他和太平公主的關系亦非同小可。 《太平廣記》中說他:“外飾忠鯁。內藏謟媚。脅肩屏氣,而舐痔折肢,阿附太平公主。并騰遷云路,咸自以為得志。” 他是太平公主一黨。 薛稷直接找到鐘紹京,對他說: 你不行,要讓位! 絲毫不給面子,一點不加隱晦。 然后薛稷直接入宮面見睿宗,說: “紹京素無才望,出自胥吏,雖有功勛,未聞令德。一朝超居元宰,師長百僚,臣恐清濁同貫,失于圣朝具瞻之美。” 薛稷的這幾句話,處處打在鐘紹京的要害。 素無才望,是說鐘紹京政治經驗不足,難以服眾。出自胥吏,說他出身不好,不是科舉入仕。未聞令德,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什么美德。說他雖有尺寸微功,但人品不行。越級提拔他這樣的人擔任宰相,成為百官之首,簡直是污穢了我們的朝堂,讓人們喪失了敬仰。 鐘紹京簡直一無是處! 睿宗采納了親家薛稷的建議,罷免了鐘紹京的宰相之職,將其降職為戶部尚書,然后又外放為蜀州刺史,徹底調離中央。 鐘紹京出任宰相,只有短短三天時間。 他好像坐了一次政治過山車,被命運陡然拉到了人生的最高點,未及安穩(wěn),又迅速下沖。 留下的是朝野惡名和狼狽不堪。 結局—鐘紹京大夫 除掉鐘紹京后,薛稷馬不停蹄,繼續(xù)尋找新的攻擊目標。他盯上了唐隆政變的另外一位功臣,黃門侍郎崔日用,和他在中書省大吵,互相攻擊。 黃門侍郎是門下省的副官,也是宰相一級的官員。 睿宗只好將兩個人都降職。 崔日用被降為雍州長史,停知政事,離開了權力中樞。 崔日用比鐘紹京稍微好一點,他的宰相任期為一個月多幾天。 連續(xù)扳倒兩位宰相級官員,薛稷的能量不可謂不大。 但他沒有笑到最后。 先天二年(713年),李隆基發(fā)動政變,誅殺太平公主黨羽,史稱先天之變。 這個政變是由皇帝發(fā)動的。當時李隆基已經登基成為玄宗皇帝,睿宗已經退位成為太上皇。但是睿宗和太平公主的勢力仍然籠罩在朝堂之上。七個宰相中,有五個是太平公主的心腹。 李隆基只能又借助政變這種非正常的極端的方式,來奪取權力。 一個由皇帝發(fā)動的政變,也是夠諷刺的。 政變成功,太平公主被賜死,大唐女人政治的時代終于結束。 大唐終于擺脫了每幾年一個血腥政變的厄運,迎來了政治穩(wěn)定期。 后面就是開元盛世。 政變成功,玄宗大赦天下。但“惟逆人親黨不赦”,太平公主的黨羽一個不赦。 薛稷被賜死于萬年獄中。 他那個駙馬兒子,也未能幸免,在流放途中自殺。 “子伯陽,以尚公主拜右千牛衛(wèi)將軍、駙馬都尉……及父死,特免坐,左遷晉州員外別駕。尋而配徙嶺表,在道自殺?!?/span> 鐘紹京在玄宗掌權后,曾被短暫地調回京城,擔任戶部尚書和太子詹事的職位。 此時的首席宰相是姚崇。在后世的史書中,他是大唐名相之一。 但姚崇極度厭惡鐘紹京。向玄宗奏報鐘紹京心懷不滿。 鐘紹京再度被貶出京,先出任綿州刺史,后貶為琰川尉,再貶為溫州別駕,“盡削其階爵及實封”,失去了他所有的爵位和封戶租稅收入。 沒有了名譽頭銜,也斷了經濟來源。 直到十多年后,開元十五年(727年),鐘紹京才獲得一次入朝面見皇帝的機會。 他面對皇帝,老淚橫流,奏道: “陛下豈不記疇昔之事耶?何忍棄臣荒外,永不見闕庭。且當時立功之人,今并亡歿,唯臣衰老獨在,陛下豈不垂愍耶?” 陛下您怎么忘了當年(唐隆政變)的事情呢?怎么忍心拋棄為臣于荒野,讓我永遠不能回到京城。當時政變立功的人,現(xiàn)在都死光了。只有我衰老而孤獨地存在著,皇上可憐可憐我吧! 此時唐隆政變的功臣們,都已凋零殆盡。而且很多人未得善終。 膽氣外露,足智多謀的劉幽求,也是受到姚崇排擠,被貶郴州刺史,在十二年前就已經憤恚而死。 玄宗皇帝聽了鐘紹京這番話之后,惘然若失。 鐘紹京終于獲得恩準,回到京城,安享晚年,一直活到八十多歲的高壽。 從神龍革命開始,政變功臣就少有善終。 能力超強,勇于任事者,往往成為眾矢之的,被皇帝利用完后再拋出去,自我毀滅。 鐘紹京是難得的特例! 保護他善終的,是他的無能和渺小。他沒有過人的政治膽識和才能,只是一個大時代下的小人物,風雷激蕩之際被偶然推上前臺,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然后就被時代的大潮所淘汰,消失在人們視線之外,反而能夠殘存下來。 當鐘紹京在開元盛世的繁華中回首往事的時候,他對自己的一生如何評價? 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恐怕是在武則天時期入直鳳閣的那段時間。 那時候的他只是一個書法精湛的高級抄寫員,并不介入高層政治,因此無傾軋之憂。他的領導,宰相王綝,字方慶,恰好是王羲之后裔,素嗜書法。兩個人由此成了知音。王琳“每還私第,必請紹京盛論法書”,每天下朝之后,都要邀請鐘紹京來家里暢談書法,兩個人陶醉在藝術的海洋中。甚至當王琳染病后,還是鐵打不動地要鐘紹京到家里來繼續(xù)聊書法。當時的右相楊再思開玩笑說:“鐘君可愈王侍郎疾也”,鐘紹京大夫可以用書法治好王宰相的病??! 可是鐘紹京大夫的書法,是治不了天下的! -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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