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南樂M1墓主宦者侯具瑗說質(zhì)疑 (首發(fā)) 常澤宇 復(fù)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 南樂漢墓位于河南省濮陽市南樂縣城東北23公里的宋耿洛村境內(nèi)。上世紀70年代以來,考古工作者先后在此發(fā)掘了三座墓葬,均為多室磚墓,墓葬形制和器物組合也大體相近。其中,一號墓(以下簡稱M1)規(guī)模最大,出土遺物也最為豐富。該墓由墓道、墓門、甬道、前室、中室、主室、北側(cè)東西耳室以及南側(cè)東西耳室計十部分組成,除墓道外,總長24.5米,最寬10.3米,最高5.6米。墓葬被盜嚴重,共出土包括銅器、鐵器、陶器、石器等在內(nèi)的一百余件隨葬品。此間銘刻材料有二,其一為“正月丙午日君位公侯”銘鎏金銅帶鉤,其二是盤龍石硯,銘曰:“延熹三年(160年)七月壬辰朔,七日丁酉。君高遷刺史、二千石、三公九卿。君壽如金石,壽考為期,永典啟之,硯直二千?!北M管發(fā)掘者已注意到“干支紀年文字只不過是一種表達吉祥的套語”,且其所載日期與史實不符。但仍然認為帶鉤銘與硯銘記述了墓主于延熹三年“從'刺史’一級的官員到位列'三公九卿’的仕途升遷過程”。檢《后漢書》知,中常侍具瑗(魏郡元城人)于延熹二年被封為東武陽侯,八年,被貶為都鄉(xiāng)侯,卒于家。又,南樂漢墓所在地東漢時屬元城縣。因此,“M1的墓主人當是東漢宦官具瑗”;而M2年代稍晚,“是其子的夫妻合葬墓”;M3又晚于M2,“可能為M2墓主人之子的墓葬”[[1]]。 近來,劉尊志《東漢宦者侯墓葬及相關(guān)問題》一文(以下簡稱劉文)也將濮陽南樂M1納入“可推定或確定的東漢宦者侯墓葬”這一考察視野。先是綜合墓葬形制、帶鉤銘、硯銘推定墓主為宦者侯具瑗,而M2、M3的時代均略晚于M1,屬具瑗家庭成員的墓葬。隨后,在述及宦者侯墓內(nèi)隨葬“具有相應(yīng)特殊性的器物”時,又強調(diào)M1出土的盤龍石硯、鎏金銅帶鉤不僅“都能夠體現(xiàn)墓主身份地位”,且“帶有文字,對墓主歸屬判斷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另外,考慮到“東漢宦者侯有養(yǎng)子及養(yǎng)子承嗣”的史實,文中還進一步推斷“M2很可能為襲封具瑗都鄉(xiāng)侯爵位的養(yǎng)子與其夫人的同穴合葬墓”,而M3墓主或是“基本已無爵位”的“M2墓主后人”[[2]]。 簡言之,劉文與發(fā)掘者的論證邏輯完全一致,無非是將帶鉤銘、硯銘與墓主的身份地位直接相關(guān)聯(lián),進而驗證活躍于桓帝時代的宦者侯具瑗。不過,就墓主身份的判定而言,帶鉤銘與硯銘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具有一定參考價值”?恐怕還要審慎斟酌。 值得注意的是,“丙午”“公侯”之類的語詞為漢晉時期的帶鉤銘文所習見,如江蘇泰州新莊東漢墓出土的琵琶形銅帶鉤(M3:11),銘曰“五月丙午鉤”[[3]]。又如重慶云陽舊縣坪遺址出土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銘曰“丙午神鉤,手抱魚,位至公侯”[[4]]。再如湖北鄖縣李營村三國墓出土的錯金銀抱魚銅帶鉤,與前者形制基本相同,唯銘文省簡作“丙午神鉤,位至公侯”[[5]]。龐樸先生認為此間“五月丙午”或“正月丙午”等日辰多非鑄器紀實之辭,而是一種以火勝金的陰陽五行思想的反映[[6]]。蘇奎先生在總結(jié)錯金銀抱魚銅帶鉤銘文的表述模式時也指出,起首的“丙午”為“虛擬的鑄金吉語”,結(jié)尾的“位至公侯”乃“升官晉級的祝辭”,均屬“虛擬的祝福用語”[[7]],所說甚是。 至于長達42字之多的盤龍石硯銘,也不盡如發(fā)掘者所言的備列“墓主人從'刺史’一級的官員到位列'三公九卿’的仕途升遷過程”那般確鑿可據(jù)。揆諸文義,該硯銘更應(yīng)解作高遷刺史、二千石、三公九卿均在延熹三年年內(nèi),這顯然與漢代仕宦遷轉(zhuǎn)制度相抵牾。更何況具瑗早在桓帝初年已是官秩二千石的中常侍[[8]]。另外,如若逐一指實,刑人之身的具瑗又何嘗能夠出任刺史一職?蓋硯銘將“刺史”、“二千石”與“三公九卿”并舉以指稱漢世高官顯宦,傳世文獻中有不少類似用例,如《后漢書·梁冀傳》云:“不疑、蒙先卒。其它所連及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死者數(shù)十人”[[9]]。又如《后漢書·劉愷傳》記曰:“舊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喪”[[10]]。再如《后漢紀·孝章皇帝紀上》載建初元年(76)詔:“公卿、二千石各推精誠,專以民事為急”[[11]]。 審看東漢中晚期流行的一類紀年鏡銘可見,二者在語詞及格套方面均頗為近似。如漢銘齋藏“延熹三年”銘變形四葉獸首鏡,葉銘“長宜高官”,周銘“延熹三年五月丙午日造作。尚方明竟(鏡),廣漢西蜀,幽湅三商,天王日月,位至三公兮,山(仙)人”。又如南陽市博物館藏“建寧元年(168)”銘變形四葉獸首鏡,銘曰“建寧元年九月九日丙午造作,尚方明竟(鏡),幽湅三商,上有東王父西王母,生如山石,長宜子孫,八千萬里,富且昌,樂未央,宜侯王,師命長,買者大吉羊(祥),宜古(賈)市,君宜高官,位至三公,長樂央兮”。再如五島美術(shù)館藏“建寧二年”銘變形四葉獸首鏡,銘曰“建寧二年正月廿七丙午,三羊作明鏡自有方,白同(銅)清明復(fù)多光,買者大利家富昌,十男五女為侯王,父嫗相守壽命長,居一世間樂未央,宜侯王,樂未央”[[12]]。此三例所涉日辰均無法指實,應(yīng)為鏡師慣用的鑄造吉語,而“高官”、“三公”、“侯王”之類的語詞亦是祈祝“買者”即器主尊貴的套話。同時,硯銘中“壽如金石,壽考為期”也與鏡銘所謂的“壽命長”內(nèi)涵一致,無不映射出漢人對長生富貴的熱切渴求[[13]]。藉此,自宜理解南樂M1所見的兩種銘刻材料實屬同一性質(zhì)的吉語虛辭,而發(fā)掘者及劉文據(jù)之與墓主身份地位簡單關(guān)聯(lián)則是十分危險的。 更為值得注意的是,核諸《后漢書·宦者列傳》,具瑗薨時尚為都鄉(xiāng)侯[[14]]?!独m(xù)漢書·禮儀下》有云:“諸侯王、列侯、始封貴人、公主薨,皆令賜印璽、玉匣銀縷”[[15]]。據(jù)此,銀縷玉衣乃東漢諸侯王、列侯等高級貴族墓葬裝殮之標配,玉衣殮服也構(gòu)成了判定墓主列侯身份的充分必要條件[[16]]。如與具瑗同為宦者侯的曹騰、曹嵩父子(費亭侯),薨后即以玉衣裝殮[[17]]。然而,南樂M1、M2中卻絲毫不見玉衣痕跡,若依發(fā)掘者或劉文之說,緣何具瑗父子二人不得以“玉匣銀縷”殮葬? 事實上,該墓既未出土璽印類“明確標識墓主人的直接的文字資料”,又不見含有列侯名號且能“間接標識墓主人”的相關(guān)銘刻[[18]]?!熬还睢睅с^銘與“君高遷刺史、二千石、三公九卿”硯銘皆系漢世廣泛流行的吉語虛辭,不宜與墓主的身份地位直接相關(guān)聯(lián),更不可據(jù)之驗證典籍記載的宦者侯具瑗。當然,無論是墓葬規(guī)模形制還是隨葬品種類質(zhì)量,均彰顯出南樂M1墓主非比尋常的經(jīng)濟實力與社會地位,故而將南樂漢墓視作東漢中晚期元城境內(nèi)的豪強大族塋地較為穩(wěn)妥。 [[8]] a.(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宦者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2520.b.據(jù)《續(xù)漢書·輿服志》劉昭注引《東觀書》載:“有秩者侍中、中常侍、光祿大夫秩皆二千石。”見:(晉)司馬彪撰,(梁)劉昭注補.續(xù)漢書:輿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65:3676. [[17]] a.任曉民.曹操宗族墓群.南京:江蘇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0:159~160.b.亳州市文物管理處.安徽亳州董園村一號墓∥文物研究(第20輯).北京:科學出版社,2013:228~241. [[18]] 白云翔歸納了六類“標識墓主人的特定要素”,其中,第一類的璽印“屬于直接證據(jù)”,而第三類“有關(guān)諸侯國名稱的銘刻”則屬于“間接標識墓主人的相關(guān)文字資料”。參:白云翔.中國古代大型墓葬墓主人判定的理論與實踐——以曹操墓等漢代王侯陵墓為例∥北京古都歷史文化講座(第2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231. 本文收稿日期為2022年10月19日 本文發(fā)布日期為2022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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