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烏臺詩案”成人生轉折 人到失魂落魄窮途末路郁郁不可終日之境,該是怎樣的煎熬?1080年的蘇軾,就深陷這樣的境地。 這年大年初一,京城汴京沉浸在新年歡慶的氛圍里,剛從大獄釋放的蘇軾,由長子蘇邁陪伴,凄惶惆然啟程前往黃州。蘇軾遭貶謫黃州,源于“烏臺詩案”。此案讓才華橫溢的蘇軾遭受人生最為沉重的打擊。 1056年(嘉祐元年),蜀中眉山蘇家有子初長成。在父親蘇洵帶領下,蘇軾蘇轍兄弟意氣風發(fā),赴京參加次年科舉應試。初出茅廬,便脫穎而出。21歲的蘇軾更是轟動朝野,佳話頻傳。主考官歐陽修拿到題為《刑賞忠厚之至論》的文章,激賞不已,堪為頭名。他揣度為學生曾鞏所作,為避嫌,降為第二名。待拆卷,方知為蘇軾之作。歐陽修致信副主考梅堯臣,表達欣喜之情,“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span> 隨后制科考試,蘇軾拔得頭籌,入“第三等”。名為三等,其實“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因此,坊間譽為“百年第一”。《宋史》載,宋仁宗讀蘇軾兄弟制策,回到后宮,喜不自勝地道:“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span> 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經此一試,蘇軾開始官宦生涯,從鳳翔起,歷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其間,雖母親、妻子、父親先后故去,但蘇軾躊躇滿志,一路風生水起。 1079年,蘇軾調湖州知州,依慣例呈《湖州謝上表》。好事者斷章取義,從上表文字“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嗅出味道。御史臺官員李定、何正臣等人搜撿蘇軾詩文,上章彈劾他攻擊朝政,反對新法。臺吏皇甫僎攜吏卒急馳湖州捉拿蘇軾,關押于御史臺。 御史臺,朝廷監(jiān)察機構。自漢代始,官署內遍植柏樹,亦稱“柏臺”。柏樹常有烏鴉棲息筑巢,故又稱“烏臺”。蘇軾身陷烏臺,正義之士競相奔走說情。蘇轍上書神宗,愿棄官保蘇軾出獄。曾經的政敵王安石,也以太祖定下不殺士的祖訓為由,上書“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遭受103天牢獄之苦后,蘇軾死里逃生,撿得一條性命,被貶,再次如喪家之犬被押送黃州。 02 貶謫黃州的孤獨凄涼 黃州,長江邊偏僻小城,無意間成為蘇軾人生下半場的起點。 定慧禪院稍事整飭,就是落腳地。不久,蘇軾設法接來家眷。寺院已住不下,尋臨江“臨皋亭”,一處廢棄多年的驛站,總算安頓一家老小。然而,生活困窘迎面撲來——一家日用開銷捉襟見肘。薪資微薄,囊中羞澀,得精打細算。每天零用限制在150文。每月初,取4500文錢,分30份,掛在梁上,每日用錢時取下一串…… 離了京城,脫不了監(jiān)管的影子。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江邊酒肆會友。一樽云煙過往,一江離情雜緒,一眼困迫無奈。夜靜時分,酒入愁腸,詞出醉意,他寫下《臨江仙》。絕妙好詞不脛而走,未料到竟引發(fā)官府一場驚慌?!靶≈蹚拇耸?,江海寄余生”,莫非犯官蘇軾駕舟逃逸? 友朋斷了聯(lián)系,唯恐受牽連避之不及。從聞名天下的才子新貴,到無人相認的鄉(xiāng)野村夫,蘇軾暗自慶幸這變化。邂逅黃州,蘇軾換了一種方式與內心對話,與孤獨相處。 一日,他踱步走出僧舍,拄杖漫行。四野,雜花滿山,草木繁茂。忽地,眼前一樹海棠悠然綻放于竹籬之后,詩興大發(fā),成就一首《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海棠,蜀中舊地常見之景,眉山故里鐘愛之物。久久壓抑的情感,此刻迸發(fā)……似是故人來,異地他鄉(xiāng)的不期而遇,不啻是意外驚喜。 來黃州,每年三月三,海棠颯爽而開,他攜友樹下雅集,曾作記述:“黃州定惠院東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歲盛開,必攜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年年花事,年年醉于此。如果說文字帶給蘇軾榮耀與磨難,而今,海棠漸漸療治他的悔愆和哀戚。 寒食之際的黃州,氣溫尚未轉暖,寒流夾雜刺骨濕氣,陰冷籠罩大地。這是來黃州的第三個寒食。寒風冷雨吹打屋子,也吹打在蘇軾心里。萬般感觸,揮筆成寒食詩。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毖矍盀貘f銜起飄零的紙錢,提醒寒食已到。祖墳在千里之外,惜乎不能隨意走動,難以歸鄉(xiāng)祭掃。身屬無奈,情實難抑?!凹垺弊治补P信手而下,筆鋒如刀鋒,用力刺向寂寥的虛空,那是落寞的慨嘆,是幽深的遺憾…… 《寒食帖》章法老辣蒼勁、流暢不拘,起伏跌宕、一氣呵成。用筆或正或攲(音qī讀“期:,傾斜之意),或提或按;結字或大或小,或長或扁;用墨飽滿,酣暢濃烈。心境變化寓于落筆之中,先輕后重,先疏后密,能感受書者心緒復雜起始平緩到波瀾起伏的過程。 強烈的感染力,讓觀者與書者一體共情,悲傷書者的悲傷,痛苦書者的痛苦,沉郁書者的沉郁……難怪多年后黃庭堅看到此帖,捧讀再三。黃庭堅與蘇軾亦師亦友,曾說:“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胸中有書數(shù)千卷,則書不病韻?!?/span> 03 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 《寒食帖》中零落成泥的海棠意象雋永。 海棠,雅俗共賞,有颯爽而開之熱情明快,又有嬌柔而立之風姿綽約。蘇軾亦如海棠,從京師廟堂跌落黃州僻野荒郊,與這方水土相融相生。 次年,老友馬夢得趕來,找太守徐君猷把城東廢棄軍營荒地批給蘇軾,一家生計有了穩(wěn)固著落。 蘇軾和全家老小動手整飭,俢籬除草,蒔花種蔬。公務之余,渾然一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次年,筑草屋,四壁飾雪花,命名雪堂。蘇軾寫道:“某現(xiàn)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span> 重回鄉(xiāng)里,復歸土地,東坡是詩意田園。身俯向大地,根扎進生活,勞作讓蘇軾意氣平和,平易近人。雪堂里,烹茗煮酒,往來鴻儒白丁,日子被打理得平靜淡泊而逸興雅懷。因為東坡,蘇軾把黃州歲月過成生活,把自己變成蘇東坡。 自元豐三年(1080年)至元豐七年(1084年),蘇軾在黃州四年兩個月。解讀此間文字,尋繹潛藏《寒食帖》深處心靈變遷的雪泥鴻爪圖景。 元豐三年正月,赴黃州途經春風嶺,作《梅花二首》。幽僻之地,天寒地凍,梅花開無所依,落無所顧。前程未卜,只將一腔悲苦訴諸嶺上梅花。至黃州,身草草安頓下來,心還在悲戚中游走。 生活艱難,精神壓抑,心靈調適是難挨的歷程。元豐四年中秋,寫《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思念親人,感悟人生。乍看幾分消極,實則悟明世理;看似無奈自嘲,實則珍惜人情。 元豐五年作《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笔胬蔬_觀,有儒家君子坦蕩之膽,有道家順應自然之風。 融入黃州水土,與山水觀照,與時間對話,蘇軾作《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名篇。恣意狂放慢慢收斂,性情愈漸深邃睿智、豁達通透。 元豐七年,作別黃州,雪堂鄰里來送行,作《滿庭芳·歸去來兮》。掛念黃州父老,存念鄉(xiāng)土生活,東坡就在百姓心里。 黃州之后,蘇軾朝野進進出出,數(shù)度起起落落,先后歷汝州、登州、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紹圣元年(1094年)貶惠州。三年后,再貶儋州。 元符三年(1100年)四月,朝廷大赦,詔回任朝奉郎。烏臺詩案貶謫黃州20年來,一直在奔波。但他始終不避勞苦,走一路,根深扎一路。此番以老邁衰病之身行至常州,他再也走不動了。 1101年8月24日,蘇軾逝于常州。臨終,寫下《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span> 來源:新周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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