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紅樓夢》中的詩詞究竟怎樣？（五）

堅(jiān)持能勝 2022-10-28 發(fā)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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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紅樓夢》中之詩詞雖無法與李杜等一流詩人相比，但葉先生以小令和律詩與歌行體相比，也不太妥當(dāng)。尤其是將黛玉詩與李后主、陳寶琛等人相比，更顯失當(dāng)。

黛玉詩側(cè)重性靈、神韻而非義理，實(shí)與其人合二為一。詩言志也。其人不備小女兒之態(tài)，焉得為黛玉之詩？如寶釵者，口口聲聲閨閣之女，實(shí)蓄宏圖大志，暗藏補(bǔ)天之謀，實(shí)可令人膽寒者。怪不得寶玉以“祿蠹”視之。

故此對比亦可揭示葉先生之所好。先生所好，宋詩也。

清代詩壇，本就派別眾多，神韻派、肌理派、性靈派、陽羨派、浙西派、常州派、唐宋派、桐城派、茶陵派，如春蘭秋菊，各有千秋，早有公論。

另外我最后回答大家的問題?！都t樓夢》詩詞寫的很好，可是不能夠跟很正式的詩人的詩詞相比。

怎么樣分別高下？像剛才林黛玉、薛寶釵的詞不是寫的很好？

你怎么說不好？最后我給大家舉一個真正的例證來做比較。

現(xiàn)在有詩二首，是清末民初的一個真正的詩人寫的詩，寫的是《落花》詩。而在《紅樓夢》中寫得最長最動人的是林黛玉的《葬花詞》。

林黛玉的《葬花詞》很長，我只引前幾句與結(jié)尾幾句，然后我把林黛玉所寫的落花、葬花與真正的詩人所寫的《落花》詩做一個比較。

然后大家就能知道《紅樓夢》詩詞在《紅樓夢》中是好的，但不能和一般的正統(tǒng)詩詞相比，差別究竟在哪里？

林黛玉的《葬花詞》大家都比較熟悉：“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边@里說道：“花謝花飛花滿天”，漫天飛花，所有的花都落了。

馮正中的一首詞中說道：“梅落繁枝千萬片”，梅花落了，從繁茂盛開的枝頭飄落，千千萬萬、一片一片地飄落了，而縱然落了，它“猶自多情，學(xué)雪隨風(fēng)轉(zhuǎn)”?？v然生命到了飄落的時(shí)候，可仍然表現(xiàn)得如此多情，在從枝頭向地面落下的過程中，她要在空中舞出一個旋轉(zhuǎn)的過程。

馮正中的詞給人一種言外的感發(fā)，而林黛玉寫的只是一層感動。

最后林黛玉寫道：“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我愛憐春天，她忽然間來了，我滿心歡喜；忽然間她又走了。來時(shí)沒有一句話，走時(shí)也沒有一句話。

“昨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肋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qiáng)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shí)。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是寫的非常動人的詩，非常直接，非常淺白。

李后主也曾寫過一首詞，說：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相留醉，幾時(shí)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一份悲哀寫的很好，而李后主的哀悼春天消逝詞與林黛玉的詩有所不同。李后主使用很短的句子，非常精煉，因?yàn)槠涠毯途珶?，所以從落花寫起而結(jié)合了人生，有了象喻性。

“林花謝了春紅”，而林黛玉的葬花詞是鋪展的，點(diǎn)綴修飾的很多，反而把主題沖得淡漠了，寫葬花就是葬花，是個人的事件了。

李后主寫的凝聚在一起，在短短一首詞中表現(xiàn)人生：”林花謝了春紅“，春天是紅色的，珍貴美好，”太匆匆“，花落匆匆，人生消失得太匆匆，人生本來短暫，何況在短暫的人生中，有這么多悲哀，這么多痛苦，有這么多挫折和打擊。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今天樹上還有幾朵殘花，”胭脂淚，相留醉“，每朵花像女子的紅顏，上面的雨點(diǎn)就好像淚珠，這樣帶著淚的花朵留人醉，她讓我為她再喝一杯酒，”胭脂淚，相留醉，幾時(shí)重？“因?yàn)槊魈爝@花也許就不在了，花還會再開，但”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即使明年再有花開但不是今年的花了，”胭脂淚，相留醉，幾時(shí)重？“永遠(yuǎn)不會回來了，所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另外兩首詩，也是《落花》詩，有很深的悲哀。這是清朝末代皇帝的師傅陳寶琛所作。

其一

“生滅原知色是空，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雨里羅衾寒不耐，春闌金縷曲初終。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section>

其二

“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駘蕩碧池頭。燕銜魚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庇根枝葉從來重，長夏陰成且小休?！?/section>

“生滅原知色是空”，給人最強(qiáng)烈的從生到死的感覺是花，因?yàn)榛ǖ纳蠲篮茫ǖ纳疃虝骸?/span>

“可堪傾國付東風(fēng)”，這么傾國傾城的美色轉(zhuǎn)眼被東風(fēng)吹落了。

“喚醒綺夢憎啼鳥”，把美夢喚醒了，用的是唐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隱藏的是孟浩然的詩，是啼鳥把你叫醒了，在早晨鳥叫時(shí)，喚醒美麗的夢，昨天的美麗的花被風(fēng)吹走了，花落到哪去了？花沒有隨流水飄走，沒有“人生長恨水長東”，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辛棄疾曾說，春天走了，惟有“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要想挽留花的，有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蜘蛛網(wǎng)是多情的，要把落花留住，它是有情的、多情的，是蜘蛛網(wǎng)的絲把你留住。但后三個字寫得十分悲哀，你說落花被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了，這豈不好？可你看看網(wǎng)里，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美麗的花，網(wǎng)中還有蒼蠅和蚊子，你卷入情絲，網(wǎng)上還有許多蟲。

人生就是如此，你身上所披掛的是千千萬萬的情絲，從你的天倫的情絲，你的父母，你的子女，你的兄弟，你的夫婦，多少情絲纏繞在你身上。所有情絲有它寶貴的一面，而常常也有不美好的一面。

有一天我在講朱彝尊的一首小詞，他寫到夜雨船頭上，“小簟輕衾各自寒”，你有你的一床窄窄的褥子，你有你身上蓋的一床薄薄的被，你要忍受你的寒冷；另外一個人就算跟你在同一條船上，而他有他的一個窄窄的褥子，他有他的一床薄薄的被蓋，他要忍受他的寒冷。

同在一個船篷之下，你在“小簟輕衾”窄的褥子薄的被下忍受你的寒冷；他在他的窄的褥子薄的被下忍受他的寒冷。同在一個屋頂之下，同在一個教室之中，同在一個家庭之中，你有你的寒冷，他有他的寒冷。

人生就是如此的，人生就是孤獨(dú)的，人生就是短暫的。所以“入情絲”，就算你有那么多情絲，可是“奈網(wǎng)蟲”。你要相愛就應(yīng)該彼此相信。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個電視劇《過把癮》，那個女的整天追問那個男的：“你到底愛不愛我”，“你到底愛不愛我”，“你為什么多看那個女的兩眼？”你到底是信他還是不信他？

“雨里羅衾寒不耐”，“雨里羅衾”，這是李后主的說法：“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shí)容易見時(shí)難。流水落花春去也……”“雨里羅衾寒不耐”，“流水落花春去也”?！按宏@金縷曲初終”，這也是唐人的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shí)?；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span>

“春闌金縷曲初終”，無花空折枝。“返生香豈人間有”，有一種香，焚香，聞香，可使死人復(fù)活。有這樣的香嗎？天底下有香能使死人復(fù)活的嗎？“返生香豈人間有，除奏通明問碧翁?！背悄銓懸粋€奏折，奏到通明的天上，問那個碧翁翁的天帝，問一問他：為什么人生這樣短暫？為什么人生這樣無常？為什么人生這樣痛苦？

還不止如此，這兩首詩——第二首和前一首“喚醒綺夢憎啼鳥，罥入情絲奈網(wǎng)蟲”，這不是直接、簡單的反射，與“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不同，“入情絲”這里面有轉(zhuǎn)折更深的意思，更有哲理意味。

以下我簡單說一下第二首詩。

“流水前溪去不留”，“流水落花春去也”，前面的前溪流水消失，永遠(yuǎn)不會回來。你去就去，走就走了，如果斷了，斷就斷了，為什么藕斷了，還有絲連著呢？為什么花流走了，還有香氣留在那里呢？這真是無可奈何的。

“余香駘蕩”，還留下香氣飄來飄去，落花哪去了？“燕銜魚唼能相厚”，或者被燕子銜去做窩了；或是落在水里，被魚嘴一吞一吞對著落花唼喋?！澳芟嗪瘛保孟駥δ愫苡懈星?，對你很親厚。燕子要叼落花，魚要吞落花，他們對你表現(xiàn)得這么多情，這么親厚?？赡愕降茁湓谀牧?？

“泥污苔遮各有由”，你是落在泥上被泥給玷污了，還是落在青苔上被青苔給遮蔽了？我們?nèi)松际羌拍?，都是孤?dú)的，都是痛苦的，你有你的命運(yùn)，我有我的命運(yùn)。

“委蛻大難求凈土”，就是林黛玉所說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我知道人生是短暫的，我知道我要離開，但是我要保持我的一份清白。

詩人說：“委蛻大難求凈土”，也就是“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哪里是干凈的土地？“委蛻大難求凈土，傷心最是近高樓”，杜甫說：“花近高樓傷客心”，你們要知道，作者陳寶琛是晚清的宣統(tǒng)皇帝的師傅。當(dāng)那個朝代消失敗亡之際，他該怎么辦？如果你不是貴為皇帝的師傅，朝代消亡，我們下走小民，沒有關(guān)系。你來了我們照樣吃飯穿衣，他來了我們也照樣吃飯穿衣?？墒悄阗F為皇帝的老師，在這場變故中，你該怎么辦？

“庇根枝葉從來重”，人生是短暫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我們的文化是久遠(yuǎn)的，保留文化才最重要。要保護(hù)根株，要延續(xù)根株，這才是重要的。

“長夏陰成且小休”，現(xiàn)在已到了長夏了，花雖落了，枝葉長成了，樹蔭也長成了，這就是辛棄疾說的“功成者去，覺團(tuán)扇便與人疏”。該走就走，只要盡了責(zé)任，花雖落了，但有枝有葉，都長成了。

而且杜甫曾寫過一首詩，詠瓜的架子，他說：“幸結(jié)白花了，寧辭青蔓除”，該開的花開了，該結(jié)的瓜結(jié)了，把架拆掉，這我也不推辭。

《紅樓夢》的詩詞寫得很好，林黛玉的《葬花詞》寫得也很好。在《紅樓夢》中，托擬林黛玉的身世，以林黛玉的年齡寫的《葬花詞》，曹雪芹寫得很好。但如果真與中國大詩人、詞人相比，像杜甫說的“一片花飛減卻春”，就知道層次的不同，哲理的深淺，幽微曲折，言外意思的多少是有所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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