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外宣文案中,常常用到“雙面繡”一詞,這個“雙面”,指的是“傳統(tǒng)蘇州”與“現(xiàn)代蘇州”,這是從“古”“今”維度進行的勾勒。要是換個維度來表述,一個人都不止雙面,何況一座2500年歷史的古城? 譬如在地名中,就可以看到蘇州的很多面。 橫貫蘇州古城東西的主干道叫干將路(標準地名應該是干將東路、干將西路),向東直穿過相門,經(jīng)相門橋通到東環(huán)路。相門橋飛跨護城河兩岸,是一座立交橋,橋下有一條南北向的道路,沿著護城河外側(cè)的河岸蜿蜒延展,在相門橋這里,和干將路凌空相交。這條路叫作“莫邪路”。我常常會考考小朋友們:“為啥這條路叫莫邪路?”“這么好聽的路名,把它用在更顯眼的道路上不好嗎?”當小朋友們開始熱烈討論,到底應該放在哪里才能“物盡其用”的時候,我再大笑著給他們“潑冷水”,告訴他們,唯有這兒,唯有這條路,才可以叫“莫邪”,其他的地方都用不了。
“干將路”沿用了老地名“干將坊”。干將坊在城市更新中,被并入現(xiàn)在的干將路,但它可是宋代之前就有的老地名,它的得名,是因為其正東面正對著相門——在伍子胥建闔閭大城,給八座城門命名的時候,此門叫作“匠門”,后來被訛為語音相近的“相門”。匠門一帶,是當年吳國打造兵器的地方,匯聚了許多技藝精湛的工匠。干將作為最優(yōu)秀工匠的代表,他的墓就在匠門外,而他當年受吳王的命令,和莫邪一起三年鑄劍的地方,也是在這一帶。
因此站在相門橋上縱觀,干將、莫邪兩條路,各自飛奔著朝相門會聚而來;或者說,從相門開始,干將、莫邪義無反顧地延伸出去:這兩個只能用在這里的路名,兩條在這里相交的道路,仿佛是在感嘆蘇州先人勇敢和智慧的匯聚,又仿佛在宣示匠心與忠貞的延續(xù)。
從干將西路朝南轉(zhuǎn)到養(yǎng)育巷,過了一個路口,再走不多遠,右手邊有條不起眼的支巷“侍其巷”,不是景點,游客不知,但蘇州人可不陌生。在蘇州學生家長心目中排名數(shù)一數(shù)二的某某附小,就在這條巷子里,再往前,是同樣在初中階段排名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中學,再早些時候,蘇州教育學院還沒有撤并的時候,也是在這里:這里實在是文氣鼎盛。但這條巷子最早不叫這個名字,而叫靈芝坊,宋代的時候,為了紀念一位叫侍其(復姓)沔的人而改成了侍其巷。南宋范成大編纂的《吳郡志》中對他也有記載。侍其沔字國紀,他學貫經(jīng)傳,而且為人俠義,但是考運實在不佳,“累舉不遇”,于是退而講學,所教導的子弟都有所成就,世稱夷晦先生。在他的墓志銘中,他被稱為“善士”。
何其善!蘇州人為了紀念他,連“靈芝”都不要了。其實2500年積淀下來,蘇州最不缺的就是名人,多少風流才子、博學賢士、高官顯宦、富豪巨賈,又有多少人的名字能夠被用以命名某物,流傳后世呢?相比起來,既沒當官也沒發(fā)財?shù)氖唐溷妫穆暶龅枚?,即使是蘇州本地人,如今也基本上只知巷子而不知其人了。但侍其巷一直靜靜地待在這里,迎送著一批批學子。
蘇州的“狀元特產(chǎn)”已經(jīng)說得不新鮮了,古城的地名中能夠成為佐證的也比比皆是,譬如舊學前、書院弄、大儒巷、學士街……用官職命名的地名也多,但是與蘇州歷史上最大的“官”——吳王相關(guān)的地名,卻另有一種表情。
靈巖山下有條采香涇,河道筆直如箭,直通向香山。傳說中,吳王夫差為了討西施歡心,在靈巖山為她建了館娃宮。西施愛采花制香,可是宮女們敬獻上來的鮮花總是不合她的心意,為了讓美人高興,夫差就決定陪著西施親自到太湖邊的山里去采花。為此,夫差站在靈巖山上,拈弓搭箭,朝著遠山的方向,一箭射出去,然后命人根據(jù)箭的走向開挖了一條河,用來給自己和西施泛舟采香。山就成了“香山”,河也就是后來的采香涇。
還有蘇州古城中心的錦帆路,其前身是錦帆涇,吳都子城的護城河。據(jù)說,當年吳王帶著西施在這里蕩舟游玩,美人出行,當然很講究,船上掛著的是五顏六色的錦緞做成的帆。原先,錦帆涇寬三四丈,周圍富麗繁華,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因為蘇州城里開始有汽車了,就把河填了修成了路。
還有離錦帆路不遠的剪金橋巷,巷子得名于“吳王剪金買胭脂(花)”的故事。據(jù)說,吳王常常陪著西施乘船在蘇州城內(nèi)游玩,有一回船行到這里,說是附近有一家專門賣胭脂的店,西施心動了,吳王當然大手一揮,買!可是他們沒帶錢,于是吳王拔下隨身的金器,命人剪下一段,為美人換回來一盒胭脂。還有種說法,是遇到了一位姑娘在賣花,于是剪金換回了一捧鮮花。不管是胭脂還是鮮花,也不論是采香還是錦帆,在蘇州的地名中,吳越爭霸的那段歷史,其刀光劍影只留在史書中,而在老百姓的生活里,則更多展示為富庶繁華與浪漫風雅。
當然我更愿意相信是買鮮花,因為鮮花也是蘇州的重要一面。蘇州人愛花惜花種花買花,是出了名的,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還常常能在街邊聽到賣花姑娘拎著竹籃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的聲音。桂花弄,蓮花橋,百花洲,花駁岸,蘇州的街巷路名中,帶“花”字的,就有近百個,還不包括“幽蘭巷”這類無“花”的名稱。
但風雅只是蘇州面孔的外顯,這座城市真正的精神,反而是最接地氣的勤奮踏實、開放爭先。蘇州發(fā)展的每一步,都離不開本土居民的吃苦耐勞,更離不開大量外來人口的匯入,從泰伯奔吳,到衣冠南渡,再到明清時期的萬商匯聚,人力、物力、智力、財力不斷涌入,讓蘇州成了當時的“天下第一繁雄郡邑”。有意思的是,最是風雅崇文的地方,對待商業(yè)的態(tài)度也最友好,在那個“士農(nóng)工商”分明的時代,文人不僅毫無芥蒂地和商人做朋友,甚至自己也會坦然地去經(jīng)商賺錢。這種包容和友好的態(tài)度,在地名中也有所體現(xiàn)。商業(yè)最繁華地是在蘇州的閶門外,這一帶也是會館、公所聚集之處,為了讓商人們有更好的環(huán)境,許多會館、公所都可以擁有自己專門的碼頭。即使歷史前行,城市改造,蘇州歷史上曾有過的數(shù)百個會館、公所都已流散,或僅存遺跡,但仍有丹陽碼頭、盛澤碼頭這樣地名,繼續(xù)在使用中鮮活,向人們展示著城市的歷史記憶和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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