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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尋找靈魂的現代人》
作者: [瑞士] 卡爾·榮格
譯者: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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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的精神問題
現代人已經喪失了中世紀的同胞們所擁有的那些形而上學的確定感,于是,他們建立了物質保障、公共福利和人道主義的理想來取而代之。但是,要想讓這些理想看起來依然毫不動搖,所需要的樂觀主義就不是一點點了。甚至連物質上的保障也實現不了,因為現代人已經開始看到,物質上的每一次“進步”都會導致一場更加驚人的災難性威脅。這種情境,光想象一下就已經讓人覺得恐怖了?,F在,城市已經擁有了完善的預防毒氣襲擊的措施,并且經常舉行“演習”,當我們看到這些,又能想象出些什么呢?我們也只能認為,這樣的毒氣襲擊其實已經在計劃之中,并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再一次遵循了“在和平中備戰(zhàn)”的原則。要是讓人們去積累一些毀滅性的材料,那么,過不了過久,他們內心的那個惡魔一定會忍不住讓這些材料去實現其命定的用途。大家都知道,只要把足夠多的武器放在一起,這些武器便會自動引發(fā)爆炸。
有一條控制盲目偶然事件的規(guī)律,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稱之為向對立面轉化(enantiodromia)法則,這條法則所暗示的結果已經偷偷地溜進了現代人的頭腦里,嚇得他們不寒而栗,使他們在面對這些可怕的力量時喪失對社會措施和政治措施的信心。在一個盲目的世界里,建設和毀滅輪番上陣,如果現代人對這種可怕的前景避而不見,把審視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內心深處,那么,他就會發(fā)現那是一片他想要忽視的混亂和黑暗??茖W甚至已經摧毀了內心生活的避難所。那里曾是一個避風的港灣,如今卻成了恐怖的地方。
然而,我們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發(fā)現了這么多的邪惡,這對我們來說卻算得上是一種解脫。至少,我們可以相信,我們已經找到了人類邪惡的根源。盡管我們一開始感到非常震驚和無比失望,但這些東西是我們自己心理的表現,這讓我們覺得它們或多或少是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的,因而能夠矯正它們,或者至少可以有效地抑制住它們。我們喜歡做這樣的預設:如果我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那么,我們將根除世界上的一部分邪惡。我們還喜歡這樣認為:人們已經廣泛地了解了無意識及其作用方式,在此基礎之上,誰都不可能會被一位意識不到自身邪惡動機的政治家給欺騙了;報紙首先就會出面制止他:“去接受精神分析吧!你有一種被壓抑的戀父情結。”
我之所以特意選擇這個怪誕的例子是為了說明,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荒謬的幻覺,以為凡是心理的東西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如果我們相信了這種幻覺,那就太荒誕了。因為真相卻是,世界上大部分的邪惡確實是因為這樣一個事實,即人們總的來說是無意識的,甚至到了令人絕望的地步。此外,還有一個真相是,隨著洞察力的增強,我們可以與這些邪惡的根源作一番斗爭。就像科學使我們能夠處理外界施加給我們的創(chuàng)傷一樣,它也能幫助我們處理來自內部的傷害。
過去20年來,對“心理學”的興趣在全球范圍內迅速增長,這無疑表明,現代人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把他的關注點從物質轉移到自己的主觀過程上了。我們應該把這僅僅當成是一種好奇嗎?不管怎么說,藝術都有辦法預測人類未來的基本觀念將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改變,而在這種更為普遍的變化發(fā)生之前,表現主義藝術就已經完成了這種主觀的改變。
當前這種對“心理學”的興趣表明,人們期望能從心理生活中得到一些他從外部世界得不到的東西:毫無疑問,這些東西是我們的宗教本應該包括但卻沒有包括在內的——至少對現代人來說是如此。在現代人看來,各種形式的宗教似乎不再源于內心——不再是他自己的心理生活的表現;他們認為,宗教成了只能被歸為屬于外部世界的東西。他們已無法獲得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精神的啟示:但他們還是嘗試了一些宗教和信念,就好像它們是禮拜天穿的盛裝,但結果還是再一次把它們扔到了一邊,就好像扔掉穿舊了的衣服一般。
但不知為何,他們卻迷上了無意識心理那些近乎病態(tài)的表現。我們必須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即不論理解過去曾被時代拋棄的東西有多困難,這些東西還是確實突然又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人們普遍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這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盡管這種興趣破壞了高雅的品位。我所說的不僅僅是對作為一門科學的心理學的興趣,也不僅僅是更狹隘的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興趣,而是對各種心理現象的廣泛興趣,這些心理現象可以表現為唯靈論、占星術、神智學(theosophy)等。自17世紀末以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些現象了。我們只能把它與基督之后一兩個世紀的諾斯替教(Gnostic)思想的繁榮進行比較。事實上,當前的精神潮流與諾斯替教有著深刻的契合之處。在今天的法國,甚至還有一個諾斯替教教堂,我還聽說,在德國有兩個教派,其成員公開宣稱自己是諾斯替教信徒。從數量上看,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現代運動無疑是神智學,還有它在歐洲大陸的姊妹靈智學(anthroposophy);它們都是穿著印度教外衣的純粹的諾斯替教。與這些運動相比,人們對科學心理學的興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諾斯替教體系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完全建立在無意識的表現之上,它的道德說教從不回避生活中的陰暗面。甚至在其于歐洲復興的形式,即印度教的昆達利尼-瑜伽(KundaliniYoga)中,也同樣體現出了這一特征。就像每一個了解神秘主義這一主題的人都可以證明的,上述論斷在該領域也同樣適用。
毫無疑問,對這些運動的強烈興趣,產生于再也不能用舊有的宗教形式來消耗的心理能量。因此,這些運動帶有一種真正的宗教特點,即使在它們把自己偽裝得非常科學時也是如此。即使魯道夫·斯坦納(Rudolf Steiner)把他的靈智學稱為“精神的科學”(spiritual science),埃迪夫人(Mrs.Eddy)發(fā)現了一門“基督教科學”(Christian Science),這也改變不了什么。這些想要掩蓋事實的企圖,只能說明宗教已經變得越來越令人懷疑——幾乎就像政治和世界改良一樣令人懷疑。
我認為,與19世紀的人相比,現代人滿懷期望地把他的注意力轉向了心理;而且,他們在這樣做的時候,并沒有參考任何的傳統(tǒng)信條,而是基于諾斯替教意義上的宗教經驗。我相信,我的這種說法并沒有言過其實。上面提到的這幾個運動都是盡量以科學的姿態(tài)出現的,如果我們因此而只看到它們滑稽的模仿或偽裝的一面,那我們就錯了;它們這樣做是想表明,它們實際上是在追求“科學”或知識,而不是追求作為西方宗教之本質的信仰(faith)。現代人厭惡那些基于信仰所做出的教條主義假設,也厭惡那些以教條主義假設為基礎的宗教。他們堅持認為,只有當這些假設的知識內容看起來與他們自身對深層心理生活的體驗相一致時,這些假設才是合理有效的。他們想親自去了解,親自去體驗。圣保羅教堂的主教英奇(Inge)已經讓我們注意到,英國圣公會也發(fā)起了一場目標相似的運動。
發(fā)現的時代在我們這里已經結束,地球上已經沒有一個地方沒有被探索了;當人們不再相信居住在北極的居民一直生活在永遠都有陽光照耀的樂土上,而是想親自去探索,想親眼去看看已知世界的邊界外面究竟還有些什么時,發(fā)現的時代就開始了。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顯然是在一門心思地想發(fā)現,除了意識之外,心理中還存在些什么。每一個唯靈論的圈子都在問:在通靈者失去意識之后,發(fā)生了些什么?每一個神智學者都在問:如果我的意識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我會體驗到些什么?每一個占星術士都會這樣問:在我有意識的意圖所及的范圍之外,有哪些有效的力量和因素決定了我的命運?而每一個精神分析師則會問:神經癥背后的無意識驅力是什么?
在我們這個時代,我們希望能夠在心理生活中獲得實際的經驗。我們想親自去體驗,而不是在其他時代經驗的基礎上去猜想。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采用一種假設的方式來進行嘗試——如,公認的宗教和真正的科學。倘若過去的歐洲人對這些深入的研究做細致觀察的話,他們一定會感到不寒而栗。他們不但會認為這一研究的主題過于晦澀和神秘,而且在他們看來,甚至所采用的方法也過分地濫用了人類在智力上所取得的最高成就。如果我們對一位天文學家說,300年前的一個星象,放在今天至少能畫出1000幅不同的星象圖,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假如哲學啟蒙時期的教育者和倡導者得知,自古希臘以來,世界沒有擺脫任何一種迷信,那么,他們又將會說些什么呢?精神分析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本人,把一束耀眼的光芒灑在了心靈深處的骯臟、黑暗、邪惡的腹地之上,讓人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毫無用處的垃圾、渣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為的是阻止人們去探求它們背后的東西。弗洛伊德沒有成功,他的警告甚至帶來了反效果:他越阻止人們去探究東西,人們越要去一探究竟,從而喚醒了很多人對所有這些垃圾、渣滓的欣賞與贊美。我們忍不住要說,這純粹就是變態(tài);我們確實難以解釋這一現象,除非解釋說,驅使這些人這樣做的并非是對污穢的熱愛,而只是對心理的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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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印秀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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