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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選理由：再次修改的這篇文章為馬爾數(shù)十年筆耕的標識之一。第一次寫序，為一位知名歷史學(xué)教授的大著開篇。誠惶誠恐地吭哧了十八天，完成時人與文字皆褪了一層皮。 以“代序”的方式獲得了書寫的自由感；能以“我”為主，拿我的表達作為書寫的唯一目的。 一 詩人木子詞曰： 你從一千七百年前走來 落坐相城東籬山莊 琴瘦、笛瘦、人瘦、酒瘦、詩瘦…… 長發(fā)蓋臉，編草為衣，須仰嘯天…… 木子說的東籬山莊就在小城人民路東段，新建公安局指揮中心路南。背依二泉山，東望南山；隔山即為化家湖。 這塊地奇，花飄成絮，落子為林；蒼蒼翠翠，郁郁蔥蔥。 一個叫沈懷遠的男人，十年前在這塊六七十畝的土地上建了東籬草堂、東籬書院、東籬琴園。 這是一個文化癡人長途跋涉的故事。 某一天，他突然對在外撲騰心灰意冷，身體也在發(fā)出警示的告知。就想著搭幾間草廬，種一片竹林，聚三五個寫字書畫、撫琴吟詩的好友，品茶吹山風(fēng)。 那時他還不知這是興趣由外而內(nèi)的轉(zhuǎn)向，自己生活方式來了個大轉(zhuǎn)折。 一眼就看中了這塊靠山的地方。 山風(fēng)很特別，由東面南山過來的，干燥而溫暖；南面化家湖濕潤的風(fēng)，會繞過二泉山跑到山北來，濕潤而清涼的圍繞著草廬。 有一間破落的石屋他非常喜歡，然后再搭幾間茅廬，圍個小院。取名采用了陶淵明的詩意概念“東籬”，小院就叫“東籬草堂”。 在草廬一塊石頭、一片瓦干活的沈懷遠，有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由一個瞬間的景象觸發(fā)。雪花漫天，東籬的道上走來了想與他圍爐煮詩的一位朋友，朋友的身影讓那景象越發(fā)的清晰。 那是他漸已平淡的生活中的一道靈光，照到他的心底。就在那一刻，他看見了古代的竹林七賢的故事；他們似乎并沒走遠。 他沒有自戀到要去做竹林七賢，或是湊幾個朋友做個竹林七賢贗品。他卻下決心要為小城的文化人搭一片“竹林”。 于是東籬就有了琴棋書畫，有了吟詩會，天南海北朋友雅集的香舞、茶韻、古琴聲。 老沈十分崇敬嵇康，找來舊料老木框，搭建起亭臺，筑起琴園。請雕塑師王磊創(chuàng)作，這就有了詩人木子的“琴瘦、笛瘦、人瘦、酒瘦、詩瘦；長發(fā)蓋臉，編草為衣，須仰嘯天”的嵇康狀貌。 以“東籬堂主”自許的老沈組了個東籬文化學(xué)者圈，里面有公務(wù)員、企業(yè)家、記者、老師、藝術(shù)家，一群熱愛文化的長者與年輕人。 它已成為小城的文化麥田。 他還想找尋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茗茶、撫琴、吟唱，一起在東籬守望。 二
幾年前的東籬小院茶室，我第一次識古琴、聽古琴，小城古琴協(xié)會創(chuàng)會會長郜北華的高妙琴吟讓我心動不已。 東籬堂主老沈說傍晚北京古琴師李冰老師來小城琴敘；然后發(fā)了淮北一中劉恒偉老師與一蒼瘦男子撫琴照片。那男子面目肅然，撥弦起曲。 我以為此君乃北京琴師李老師也；其狀貌入琴刻深，定是高人，肅然起敬。 時值東籬初冬，晚霞淺吟。琴園外，王磊雕下的桓譚塑像，執(zhí)卷深思，面容莊肅。 四周靜寂，惟聞山風(fēng)微聲。 琴院正廳，老沈沏茶焚香，有作家邱曉鳴陪坐。正座為一清秀女子，面祥和而寡言。少頃，蒼瘦男子與劉恒煒老師而入，我以為北京的李老師駕臨，慌忙起身寒暄，一問那男子卻是小城的郜北華老師。老馬張冠李戴，那先坐在那里的清秀女子才是北京來的李老師。 沈堂主知吾輩相聚無拘束，鄭重有言：古琴非凡器，琴師異于常人；聽琴守禮，撫琴敬畏。 一班嘻哈男人幫頓時斂容。 北京的李老師初見神情淡然，聽人談笑風(fēng)生而不動神色；一到琴邊，神色陡變，面目飛揚，纖手舒展，一曲《流水》，淺唱高吟，弦動四周，泛香滿屋，眾賓客沉溺色音而癡絕。 書家趙先鋒，素來吝筆，難得其一字，李老師曲罷，“冰壺秋月”早已興致而成。寫罷連呼墨淺了，好似虧待了琴音與撫琴人。書“冰壺秋月”橫幅贈琴者李冰，寒素之境，浮動清雅，字字應(yīng)和其人其弦音，確是妙言。 古琴的樂音很奇妙，它高而激昂處卻顯幽深寒素，高山一定得在低谷回音里呈現(xiàn)；而低旋到至微處則僅見其撫弦，不聞引動，那音響卻在你心底回蕩，久而不絕。 東籬周遭靜謐，月出南山，清泉石上流。弦音起，人、景、境都在琴聲里。 我轉(zhuǎn)身觀郜北華，他黑黑肌膚，涵蓄其氣派，唯那一個突兀的“瘦”字，依稀現(xiàn)其清雅。他與北京來的李老師模樣大異，卻有極相似的地方，還不是氣質(zhì)上的刻板，感覺是脈脈貫通的氣息。 琴師與古琴呼應(yīng)、順暢、廝磨，長了也就有一樣的精神眉眼：待人接物謙和，琴曲彈奏中有自己對這世界的理解：撫平世間表象上的高低，將海闊天空的大宇宙，激烈與舒緩的各種具象，皆點撥抹化為一朵云風(fēng)來雨去，一枝花從容盛衰。 郜老師琴聲起，李老師扯近椅子，心無旁騖地去聽郜老師的琴音。她那聽琴的姿態(tài)也是獨特：面無表情，將自己定格，凝神定心，把琴音收于眼里心里。 我想起古時知音說，那“音”一定來自古琴。 郜北華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他出生在內(nèi)蒙古一座靠近沙漠的小城市。小時一人躺在沙漠上，看天空悠悠走著白云，忽而聽見白云之上有一種樂聲，時隱時現(xiàn)，妙不可言。那聲音徹底征服了一個十歲露頭的小男孩。他吹洞簫、拉二胡，擺弄各種樂器，最后因皆不是他找的聲音而棄學(xué)。 一日行于北京街頭，他聽見街邊的音像小店里飄出一種琴音，大喜若狂，買下磁帶一遍一遍去聽，越聽越迷醉。 這種叫“古琴”的樂器徹底讓一個二十歲男人淪陷，由此開始了一生學(xué)琴、撫琴、傳播古琴的漫長路程。 當(dāng)年負琴四下里求師，囊中羞澀，無錢盡孝拜師，唯以“勤”與“誠”字作禮。 人間的禮樂崩壞并非僅僅是偉大的周公所創(chuàng)制，孔子將其發(fā)揚光大的禮儀或樂制喪失，或其本身被敗壞，而是人心再沒有了“誠”作根基，其上堆積的繁華皆為偽飾。沒有了誠懇的世界，人的面目內(nèi)里都是焦躁、恐懼、猙獰、丑陋，有時甚至連裝飾、面具都撕去。 我聽郜北華撫琴，便去想一拘謹少年的那份執(zhí)著，行于路上的孤零零的身影。 有一年他到古長安近郊著名的隱者棲身地終南山，心有大觸動，便想留下，最終被同伴強拽回淮北。 一個人的琴音就是一個人的閱歷。 世人都喜說個“癡”字，郜北華撫琴便是一種沉浸，走進去便不欲出來，凝聚到心琴合一，再無一絲縫隙。 撫琴不再是彈奏，手隨心動，心在歌唱。 東籬琴園，郜老師彈奏“平沙落雁”。那一聲一聲的輕吟，異于劉恒偉老師端莊里的俏麗迷人眼，也不同于李冰老師淡泊而堅定的平步青云。你能聽見雁落平沙的那一滴足音，瑟瑟秋風(fēng)里枯透了的蘆葦嘆息。 一同聽琴的雕塑師王磊對我說：弦走我心尖，顫得不行。確實，那琴音乍起，一陣風(fēng)過來，滿是深深的無解的憂傷。 接著就能讀出慈悲。 隨琴音前去，萬物枯榮皆在雁起雁落中；人世磨難，亦不過是平沙地里掉個頭、拐個彎。昨日悲戚的夕陽落下，今日明亮的朝陽照樣升起。 弦音的豐富與充沛立根于一種簡單：凈空煩惱、恐懼、憂傷或大悲喜，最終歸結(jié)為一灘寧靜。 又想起沈堂主“古琴非凡器，琴師異于常人”之說。 其實所有的藝術(shù)走過技術(shù)層面，最后面對的都是自我傾述、表達。藝術(shù)必然是有我的、唯我的，孤獨到以紙筆、琴瑟陪伴自己，連快樂和歡喜也輕輕拂去；待到與這世界萬物并肩，促膝而談，這便是大我出生了。 為他人的藝術(shù)再熱鬧，最終都是浮云。 三
招惹了木子詩興大發(fā)的東籬嵇康雕像的作者，為小城造型高手王磊。他一度經(jīng)常在東籬陶苑里和泥摔泥巴。他雕塑的立在東籬書院面門位置的黃賓虹的頭像，本人比它更清瘦些，眉宇也稍窄，少見緊蹙的嚴峻。 王磊書寫的是一個由“白賓虹”向“黑賓虹”轉(zhuǎn)換的國畫大師，從干筆淡墨，疏淡清逸，到黑、密、厚、重的大變、陡變，由白而黑的黃賓虹就是這個表情。 雕堂主老沈頭像很瀟灑，據(jù)說喝著酒，二十分鐘一氣呵成。有些放肆與詼諧，但眼光獨到。那個想要氣韻軒昂的沈懷遠，清高而自戀的沈莊主，文化氛圍的追求中消磨了暴躁而漸漸平和了的堂主，都在這一個瞬間定格、凝固。 東籬書院門外立著的桓譚塑像，也出自王磊的手筆。此桓譚的狀貌比相山公園的更顯神氣，精瘦卻不頹唐。 桓譚還是個樂師，王磊給他的峻拔表情里添加了一絲柔和的弦音。 所有作品中，王磊獨愛自己的那座嵇康撫琴坐像。自這一尊開始，他就開始進入創(chuàng)作的焦慮時代，執(zhí)著地去尋求刻畫人的靈魂，要找到電閃雷鳴的一瞬。 詩人木子寫道：星空浩瀚，我以夢為馬；一日千里趕往唐朝，在宋詞中踏雪尋梅。 王磊只要站在雕像前人就癡傻，他也要以夢為馬，一日千里不去唐朝，而是趕往更為遙遠的魏晉，在竹林七賢的詩中踏雪，尋到嵇康、劉伶，就為和他倆喝一回酒。 把酒壇高舉，一口灌盡。 王磊有個苦難而幸運的少年時代。 其父為留蘇學(xué)生，從小他就跟父親下放、蹲牛棚；他的野性子就是在那段時間滋養(yǎng)的。幸運的是其父的同學(xué)、朋友中有幾個繪畫高手，小屁孩王磊不喜數(shù)理化卻愛畫畫。 他在青年時期出外流浪，落腳在浙江美院旁聽。 雕桓譚時尚有幾分拘謹，這位大學(xué)問家讓他感到被俯視。 到了嵇康跟前，他通過自己的流浪經(jīng)歷，讀到了一位風(fēng)采被神化了的藝術(shù)家的痛苦而柔軟的靈魂。反復(fù)去聽《廣陵散》，去聽那由極悲而轉(zhuǎn)為豁達的釋放。 那樂曲常被后人誤讀成狂野。 王磊刻出的嵇康奮而無怒，不屈而大慈大悲。 他撫琴的姿態(tài)，是在天地間努力解脫鐐銬而飛翔。 四 幾卷大書橫七豎八地枕臥于我的書桌；我已經(jīng)研讀了好幾日。 作者是淮師大副校長余敏輝教授。 我與老余結(jié)識堂主牽的線。周末老沈說他的朋友老余來，邀我到東籬茶敘。 初見余校長，未料他性情平易、歡快，距離與生分幾句話便埋沒了。我一向?qū)ι砭宇I(lǐng)導(dǎo)位置而謙和、隨性的人抱有好感。 老余飽滿的臉膛洋溢著明朗的微笑。 我知他在地方歷史文化研究方面十分用力，一部數(shù)十萬言的《尋夢淮北》，第一次創(chuàng)立了小城的文化史；《推開隋唐大運河史的一扇窗》，更是將淮北古老的繁華一面驕傲地展現(xiàn)給世人。
和我一樣，老余也不是淮北土族。 位于黃山西南麓的黟縣是個神奇的地方，它這個“黟”字便摘自黃山的舊名“黟山”，地方不大，僅八百多平方公里，不到十萬人。 余博士出生在離黟縣縣城僅三公里的余光村。 一個人的童年、少年經(jīng)歷雖只是人生一小段，卻會奠基終生。 老余父親在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工作，他十三歲時父親去世，家境陡轉(zhuǎn)貧寒。 這是一段令他終生難忘的經(jīng)歷。母親是地道農(nóng)村婦女，不識字；但母親非常堅決地要培養(yǎng)出他們兄弟，母子共艱辛的情景鐫刻在余博士人生的每一步緊要處。 其兄長先行高飛，為黟縣七九年的高考理科狀元，現(xiàn)為空軍工程大學(xué)教授；老余八四年考進安師大，其后在北師大完成了碩士、博士課程。 那個叫“余光村”的美麗的地方，在他生命里注定是個源泉。 老余的愛人現(xiàn)在伴他工作在淮北師范大學(xué)附屬小學(xué)，做音樂教師。二人同村成長。老余只以“賢惠”二字概括妻子的為人，那里面一定有一個女人支撐一個男人成就事業(yè)的許多溫情故事。 母親和妻子，兩個余光村的女性成為余博士靈魂里的太陽和月光。 老余身上有徽商吃苦耐勞的淵源，也有報答母親艱辛的自我激勵。貧寒子弟那種淳樸素凈的本色，做人做事的刻苦、自律、熱情，都在他身上充盈。 在淮北居住二十余年，小城已是他第二故鄉(xiāng)。 從2014年與郭云修主席合編《尋夢淮北》，到2016年的《從“地下”走出的輝煌——世界文化遺產(chǎn)視野下的隋唐大運河安徽段》、2017年的《推開隋唐大運河史的一扇窗——世界文化遺產(chǎn)點：柳孜運河遺址》，還有這本即將面世的《名曲·名家·名論》，都傾注了他對這座城市的一往情深。 他的新作《名曲·名家·名論》映照出一位學(xué)人的心愿、心懷，要把這座城市的古樂、古琴的輝煌歷史展示出來，在古老中國文化史上書寫出淮北篇章的壯舉、壯觀。 他揭開了一座城市我們已經(jīng)看不見卻要重新審視的文化底色。 行文至此，我看見，在這個日漸美麗的小城山水畫廊前，與余教授站在一起的我在東籬相識的一群人：堂主老沈、郜北華、王磊等。 他們的目光交匯在小城的歷史文化麥田，他們要找尋更多的人，手挽手一起在小城守望。 2017年12月于相山 作者相關(guān)文章 關(guān)注馬爾的視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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