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的境界,既使宇宙和心靈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span> [1] 唐代詩人常建的《江上琴興》一詩:“江上調(diào)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寫出了音樂藝術(shù)凈化深化的作用。 中國古典音樂是流動著的詩詞,在唐詩中我們能感受到它那永久不變的圣音。沉浸在音樂中,聆聽著不同和聲、不同節(jié)奏、不同旋律匯合成的音韻間洋溢的藝術(shù)靈性和詩情;徜徉在詩詞的意境里,反復(fù)吟誦,潛心涵泳那悠長的韻味,人間的詩意,生命的憧憬,就會在我們的心頭奔涌、激蕩。欣賞唐詩中的音樂描寫,探究其表現(xiàn)的形式與技巧,同時也能感受到音樂的音韻、節(jié)奏、形象、意境和它們在詩歌中的律動。 一、精選比喻,巧摹樂聲 柳中庸的《聽箏》“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似逐春風(fēng)知柳態(tài),如隨啼鳥識花情。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一詩,先由秦箏聯(lián)想到秦人之聲,設(shè)定“悲怨”的基調(diào)。頷聯(lián)、頸聯(lián)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用新穎、貼切的比喻集中描寫了箏弦上所發(fā)出的種種哀怨之聲:“似逐春風(fēng)知柳態(tài),如隨啼鳥識花情”,從自然景象中取喻,箏聲像柳條拂著春風(fēng),絮絮話別;又像杜鵑鳥繞著落花,啁啁啼血。悲怨的樂聲與春風(fēng)、楊柳、花、鳥等景物融為一體,轉(zhuǎn)化為鮮明生動的形象?!罢l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一聯(lián),更以人世間的悲歡暗喻,那低沉、幽咽的箏聲,好似誰家的白發(fā)老母枯坐燈前,為未歸的游子而對影啜泣;又仿佛紅顏少婦佇立樓頭,因丈夫遠行而望月長嘆。在“愁燈影”、“思月明”的動人畫面中盡現(xiàn)箏聲所構(gòu)成的哀怨動人的音樂形象,更易振起欣賞者想象的翅膀。尾聯(lián)“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將離愁別恨融入箏聲,進一步增強愁怨的分量。 二、細繪靈境,妙作烘托 與柳中庸的《聽箏》相比,郎士元的詩“鳳吹聲如隔彩霞,不知墻外是誰家?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聽鄰家吹笙》),另開生面。它避免了對音樂本身的正面形容,單就奏樂的環(huán)境作“別有洞天非人間”的幻想,從而間接有力地表現(xiàn)出笙樂的美妙。第一句不說聲如彩霞,而說聲自彩霞之上來,較“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杜甫《贈花卿》)含蓄;不是摹狀樂聲,而是設(shè)想奏樂的環(huán)境,烘托出笙樂的明麗新鮮。第二句以懸揣語氣,渲染笙聲的奇妙撩人,這么動聽的樂聲來自何處呢?第三句“無尋處”的悵惘引起了更強烈的憧憬,由此激發(fā)一個更為絢麗的幻想,“疑有碧桃千樹花”,天上碧桃,灼灼其華,竟有千樹之多,何等繁縟絢麗。如此烘托,來自這樣的靈境的笙樂,該是何等歡快、明媚、熱烈。 三、正面?zhèn)让?,融為一體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托南戳魉?,余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崩畎椎摹堵犑裆疄F彈琴》則將正面描寫和側(cè)面烘托有機結(jié)合,贊美蜀僧濬借琴音抒發(fā)高潔情趣的技藝,暗寓知音情誼。頷聯(lián)從正面著筆,“一揮手”,寫蜀僧彈琴的姿態(tài);“萬壑松”,寫琴聲的音樂效果,令欣賞者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尾聯(lián)“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既寫出了曲終時的自然景色,又寫出了作者沉醉于琴聲之中的狀態(tài),環(huán)境描寫與音樂效果結(jié)合,從側(cè)面烘托了琴聲的魅力。 四、側(cè)面落筆,睹影知竿 “紫袖紅弦明月中, 自彈自感闇低容。弦凝指咽聲停處, 別有深情一萬重?!卑拙右椎倪@一首《夜箏》詩,可以說是《琵琶行》精妙的縮本。音樂之美本在于聲,可詩歌前兩句暗示出彈箏者的樂妓身分,描寫其修飾的美好,刻畫出她全神傾注于箏樂的情態(tài),而對箏樂除一個籠統(tǒng)的“彈”字幾乎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集中筆力,寫出一個無聲的頃刻。這無聲是“弦凝”,是樂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這無聲是“指咽”,是如泣如訴的情緒上升到頂點所起的突變;這無聲是“聲?!?,而不是一味的沉寂。正因為與聲情攸關(guān),它才不同于真的無聲,因而聽者從這里獲得的感受是“別有深情一萬重”。詩人不僅引導(dǎo)讀者發(fā)現(xiàn)了奇妙的無聲之美,更通過這一無聲的頃刻去領(lǐng)悟想象那箏曲的全部的美妙。詩人在這里對音樂的描寫只能取一頃刻,使人從一斑見全豹。而“弦凝指咽聲停處”的頃刻,具有豐富的暗示性,它類乎樂譜中一個大有深意的休止符,可以引起讀者對“自彈自感”內(nèi)容的豐富聯(lián)想。詩從側(cè)面落筆,收到了“睹影知竿”(劉熙載《藝概》)的效果。 五、因?qū)嵍?,虛實相?/span> 高適的《塞上聽吹笛》一詩:“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鼻岸鋵懙氖菍嵕埃汉毂钡?,冰雪消融,是牧馬的時節(jié)了。傍晚戰(zhàn)士趕著馬群歸來,天空灑下明月的清輝……開篇就造成一種邊塞詩中不多見的和平寧謐的氣氛,為全詩定下了一個開朗壯闊的基調(diào)。在如此蒼茫而又清澄的夜境里,不知那座戍樓吹起了羌笛,那是熟悉的《梅花落》曲調(diào)啊?!懊坊ê翁幝洹笔菍ⅰ懊坊洹比植鹩茫度搿昂翁帯倍?,意謂:何處吹奏《梅花落》?詩的三四句說風(fēng)傳笛曲,一夜之間聲滿關(guān)山,其境界很動人。將“梅花落”拆用,又構(gòu)成一種虛景,仿佛風(fēng)吹的不是笛聲而是落梅的花片,它們四處飄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灑滿關(guān)山。這虛景又恰與雪凈月明的實景配搭和諧,因?qū)嵍?,虛實相生,?gòu)成美妙闊遠的意境。戰(zhàn)士由聽曲而想到故鄉(xiāng)的梅花(胡地沒有梅花),而想到梅花之落,自會萌發(fā)故園之思。 六、以聲寫聲,繪志傳情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f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保ā堵牱f師彈琴》)韓愈的詩寫琴聲之妙,用形象摹寫琴音之細瑣、輕柔、高亢、低沉,最后寫自己有感于琴聲而悲。語言的聲音節(jié)奏變化多姿,妙肖琴音的由纏綿細膩,突然轉(zhuǎn)到高昂開闊,反復(fù)蕩漾。接著又就上升的艱險和下降的突兀作了強烈的對比,恰切地傳達出琴音本身的變化。朱光潛先生說:“藝術(shù)家把應(yīng)表現(xiàn)的思想和情趣表現(xiàn)在音調(diào)和節(jié)奏里,聽眾就從這音調(diào)和節(jié)奏中體驗或感染到那種思想和情趣,從而起同情共鳴?!盵2] 韓愈在詩中就做到了這一點,他在“繪聲”之外,注意發(fā)掘含蘊其中的情志,琴聲中或示之以兒女柔情,或擬之以英雄壯志,或充滿對自然的眷戀,或寓有超凡脫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做到了“繪志”“傳情”。 七、想象奇幻,形象鮮明 再看被推許為“摹寫聲音之至文” (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卷一),與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白居易的《琵琶行》并提的李賀詩《李憑箜篌引》:“……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瓍琴|(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這首詩運用不同手法摹寫樂聲,贊賞李憑演奏箜篌的精湛樂藝。如“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正面寫樂聲,但兩句各具特色,玉碎、鳳凰叫,是以聲寫聲,著重表現(xiàn)樂聲的起伏多變;芙蓉泣、蘭笑,則以形寫聲,刻意渲染樂聲的優(yōu)美動聽。以下各句寫音響效果,“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說箜篌之聲忽然像補天之石破裂,引起秋雨大作,想象奇幻,形象鮮明。再加上許多神奇的傳說,詩人憑借想象的翅膀,飛向天庭,飛上神山,為讀者創(chuàng)設(shè)了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 八、多種手法,綜合運用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白居易的《琵琶行》在人們的心中彈奏千年,至今不衰。這與該詩能引起許許多多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感共鳴相關(guān),而再現(xiàn)動人琵琶聲的高超藝術(shù)手法,更是為人稱道、令人神往。試看描寫音樂的經(jīng)典片段:“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备呙钪幰皇菑V取博喻將抽象的音樂形象化:用“急雨”“私語”描摹出音樂的粗重和輕細,用“珠落玉盤”描摹出音樂的圓潤,用花叢間黃鶯的啼鳴描摹音樂的宛轉(zhuǎn),用冰下流泉的聲響描摹音樂的冷澀,用銀瓶乍裂、水漿迸出,鐵騎沖殺、刀劍齊鳴描摹音樂的激越雄壯,用“四弦一聲如裂帛”描摹音樂的戛然而止。二是借助語言的音韻摹聲擬音,增強音樂性和節(jié)奏感:如“嘈嘈”“切切”重字,“嘈嘈切切”疊詞,“間關(guān)”“幽咽”雙聲疊韻。三是烘托,“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的環(huán)境描寫,收到余音繞梁、回腸蕩氣的音樂效果,給欣賞者留下廣闊的回味空間。 如果我們能用詩的眼睛去欣賞音樂,用音樂的耳朵去聆聽詩,生活中一定會時時飛揚著音樂的音韻、節(jié)奏,處處流淌著詩的形象、意境,我們的歲月定會因此而更為動聽。 2008年12月《湖南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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