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08-125頁) 這一章寫的是死亡。 奧雷里亞諾一直在傳言中“死去”,卻一直沒死;他一直在等待關于自己的死期的預感,卻遲遲不來。 他被捕了,被判處死刑,而他的預感終于“倏然來臨”,他“認清了預感”,要求自己的判決在馬孔多執(zhí)行,或許判決者也尊重他是個威名遐邇的英雄,或許政敵想要在失敗者面前顯露最后一份仁慈的優(yōu)越,他被押解回了馬孔多。 當布恩迪亞家族的戰(zhàn)士回到馬孔多,雖然“儼然一副乞丐模樣”,人們還是蜂擁而至,以致押解的士兵們如臨大敵,可是他們并不真正了解馬孔多對這個特殊囚犯的意義。 烏爾蘇拉預先得到兒子即將回來的神跡,她先是跑去告訴栗樹下久已超脫人事的丈夫,接著擦洗地板,擺放家具,仿佛兒子不是作為死刑犯回家受死,而是作為勝利者凱旋。 她去街道上迎接自己的兒子,依舊強悍無比,兒子依舊是那個堅定的冷靜的兒子,他告訴母親: “回家吧,媽媽,您去找當局批準,來監(jiān)獄看我?!?/span> 監(jiān)獄里的第一次探望,兒子把自己的詩集交給母親,讓她燒掉,母親給兒子帶了一把左輪手槍,然后告訴他怎么解除癤子的痛楚。 是的,一個死刑犯痛苦的竟然不是將要被槍斃的命運,而是腋下疼痛的癤塊,以及自己確切死期的模棱兩可。 這是因為,行刑者們在馬孔多很快便意識到,奧雷里亞諾的死大概將與自己的死聯(lián)在一起,因為他們被告知“處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軍官,包括行刑隊的所有士兵,一個挨一個早晚都會被干掉,就算躲到天邊也沒用”。 終于,當行刑隊用槍瞄準奧雷里亞諾的時候,何塞·阿爾卡蒂奧端著“隨時準備開火的獵槍”出現(xiàn)了,行刑隊的上尉如釋重負,對何塞說: “您一定是上帝派來的?!?/span> 事實證明,上帝還不準備讓奧雷里亞諾去死,也因此挽救了一群行刑軍官士兵的性命。 然而,哥哥何塞卻離奇地死了,人們只聽到一聲槍響,卻沒人知道兇手。更離奇的,是死后的何塞的一道血線,它猶如靈性的生命,從死者右耳流出,蜿蜒著經過客廳,街巷,便道,臺階,路欄,直奔布恩迪亞家,向母親烏爾蘇拉報信,其間,這道神奇的血流還懂得“緊貼墻邊穿過客廳以免弄臟地毯”,最終,它在廚房里找到了“正準備打上三十六個雞蛋做面包”的烏爾蘇拉。 何塞·阿爾卡蒂奧自從像個野人一樣回到馬孔多,就成了壯大沉默的存在,人人知道他,見到他,驚詫他,他娶了妹妹麗貝卡,搶占更多的土地,但是,他沒有言語,沒有個性,再無所作為,直到死去。 麗貝卡從此“過上了活死人的生活”。 兄妹三個,一個死而不得,一個不得好死,一個生不如死。 接下來的死亡,只用了一頁半篇幅,寫馬孔多的創(chuàng)建者,領袖,精神的王,與鬼魂交流多年的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死。 他的死由自己的兒子奧雷里亞諾發(fā)出預言,此時的奧雷里亞諾已經再次成為轉戰(zhàn)四方的傳奇上校。 烏爾蘇拉請人幫忙把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帶回臥室,等他壽終正寢。他“飽受淫雨驕陽的折磨,一呼氣,屋里的空氣中便充溢著幼蘑、雞蛋花以及經年凝聚的風雨的味道”,原來一個人在自然中待太久,就會變成人類的植物,這未必不可能,許多神秘的傳說中,總有人擁有樹的靈魂,或者草木隱現(xiàn)著人類的面孔。 老人多年的靈魂伴侶是被他殺死的普魯鄧希奧·阿基拉爾的鬼魂。年輕的時候,為了躲避這哀怨的鬼魂的注視,何塞帶著妻兒和一群追隨者離開了原住地,開辟了馬孔多,誰想到老來,這一人一鬼卻親密無間,而那鬼魂也成了老鬼魂,“幾近歸于塵土”。他們聊天,什么都聊,甚至約好“建立一個養(yǎng)殖場”,以驅趕“陰間沉悶的星期天”。 這超脫世俗的友誼,毫無功利色彩,因此顯得比世間任何海誓山盟的情誼都純粹,都永恒。 臨終的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再次陷入循環(huán)的幻境,上次是怎么看都一樣的“星期一”,這一次,是無窮循環(huán)的“一模一樣的房間”?!八矚g從一間走到另一間,仿佛漫步在鏡廊中”,仿佛盜夢空間里的忘乎所以,直到具備喚醒功能的普魯鄧希奧“輕拍他的肩頭”。 盡管經過無數(shù)好奇者的探索與實驗,人類還是始終無法確認彌留之際的印象,就像不能確定靈魂是否真正存在。據(jù)說達芬奇通過人體解剖獲知許多科學的存在,卻也只好說:“我找不到靈魂”。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靈魂或許早與他的軀殼若即若離,所以他對真實的家族里發(fā)生的那些真實的生死悲喜無知無覺。他曾經是理性主義的存在,想要用磁鐵去掘金,用放大鏡去作戰(zhàn),他曾經比誰都注重發(fā)明的實用價值,卻在后半生沉浸在神秘的虛幻境界不能自拔,然而,這仿佛又是個隱喻。 虛幻與真實,理性實證與感性想象,或許從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孿生子。至于連達芬奇也沒找著的靈魂,大多數(shù)人類,即使沒有一個鬼魂做朋友,也總是樂意相信它的存在,因為,可以借著靈魂的神秘,來解說現(xiàn)實的無奈,來消化塵世的孤獨。 何塞死前,當年為了逃避失眠癥出走的印第安人的兄弟突然出現(xiàn)了,以“簡直就是梅爾基亞德斯”的相貌。他也像一個預言者,莊重宣告: “我來是為了王的下葬?!?/span> 人類終有一死,誰也不能例外。無論漫長還是短促,活著有各種傳奇,死去卻只是死去。所謂死后哀榮,不過是生者的一種紀念,而我們對著逝者哭泣,常常在哭我們自己。 【讀書小結】 當年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要離開原住地時,烏爾蘇拉不肯,何塞說,我們還沒有在這里死人,就可以離開。 在馬孔多,陸續(xù)有人死了,人們卻一樣繼續(xù)離開。 何塞家族的兒女都是特別的存在。 女兒的婚姻與愛情,要么驚世駭俗,有悖倫理,如麗貝卡;要么橫生枝節(jié),總不能圓滿,如阿瑪蘭妲。 兒子們也特別,一個出走又回來,像天外來客,一個愛上九歲的小女孩,一直沉默著預感一切,總是在戰(zhàn)場上轉徙。 或許,這是真實的人生寓言,證明命運的不可預料和安排。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死后,天降花雨,是自然的隆重告別,也是盛大的迎接。 【摘抄】 1.預感總是倏然來臨,靈光一現(xiàn),好像一種確鑿無疑的信念在瞬間萌生卻無從捕捉。有些時候來得如此自然,直到應驗之后才有所察覺。也有些時候非常明確卻沒有應驗。還有許多時候不過是普通的迷信而已。 2.鎮(zhèn)上人的桀驁不馴使軍人們想到,處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馬孔多甚至整個大澤區(qū)都將引發(fā)嚴重的政治后果。 3.一道血線從門下涌出,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起伏不平的便道徑直向前,經臺階下行,爬上路欄,繞過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轉向直奔布恩迪亞家,從緊閉的大門下面潛入,緊貼墻邊穿過客廳以免弄臟地毯,經過另一個房間,劃出一道大弧線繞開餐桌,沿秋海棠長廊繼續(xù)前行,無聲無息地從正給奧雷里亞諾·何塞上算術課的阿瑪蘭妲的椅子下經過而沒被察覺,鉆進谷倉,最后出現(xiàn)在廚房。 4.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現(xiàn)出那些身著黑衣的律師的形象,他們在黎明的寒意中離開總統(tǒng)府邸,豎起大衣領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竊竊私語,庇身于凌晨時分昏暗的小咖啡館,細細揣摩總統(tǒng)說“是”的時候真正想說什么,說“不”的時候又想說什么,甚至還推測總統(tǒng)心口不一的時候究竟想的是什么。 5.他又開始寫詩。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他遠離這場徒勞戰(zhàn)爭中的驚濤駭浪,將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化作押上韻腳的詩行。 6.木匠開始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們透過窗戶看見無數(shù)小黃花如細雨繽紛飄落?;ㄓ暝阪?zhèn)上落了一整夜,這靜寂的風暴覆蓋了房頂,堵住了屋門,令露宿的動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時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層綿密的花毯,人們得用鏟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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