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承紅離開劉家溝的時間是7月11日,最終安頓下來是7月28日,半個多月的時間里,他漂泊過四個城市。起初他想,要去就去大地方,干些大事,給鄉(xiāng)親們瞧瞧,于是來到北京,一出站口,懵了,街道兩旁層層疊疊的高樓像梁頭上高過頭頂?shù)目ǘ?,密密匝匝,遮住了太陽,讓他失去了辨識方向的參照。來來往往的人流又恰似坡底土路上忙忙碌碌的螞蟻群,看久了,攪得他眼花繚亂,加上無處不在嘈雜聲,他腦袋一脹,蹲在路邊,沒有了去向。怎么辦?他慌慌張張,想抽支煙鎮(zhèn)定鎮(zhèn)定,剛掏出來,忽然想起村里人們的傳言,說北京街上不許抽煙,若被發(fā)現(xiàn)罰款50。50元啊,來北京的車票才170,三次就被罰沒了,不行,這兒不是他呆的地方。他轉(zhuǎn)身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入站口,排隊,購票,終于又?jǐn)D上了返程車。越走天越黑,車廂里逐漸安靜下來,只聽見鐵軌咣當(dāng)——咣當(dāng)——,節(jié)奏鮮明,聲音清脆。他喜歡這種聲音,像喜歡父親追著他喊“紅紅、紅紅”一般,聽著聽著,睡意來了。他朦朧起雙眼,實在等不到后邊的兩個家伙睡著了,再說,他們莫非真是賊,說不準(zhǔn)跟自己一樣也是第一次出門,得了父親的囑咐防著自己。管他呢,睡哇,他實在扛不住了,昨晚都一宿沒合眼。不知何時,車停了,下車的人很多。他以為晉源市到了,提起東西,急急忙忙擠下車,隨著人流出了站,怎么看都不像晉源站。他著急地問身邊的人,有聽懂他話的告訴他,這是石家莊。石家莊?他轉(zhuǎn)身想去追剛剛鳴笛開動的火車,被出站口的工作人員攔下來,要求他從入站口重新入站。什么鬼地方,坐個火車還非得從入站口上,他真想罵一句:日你媽的!又沒敢,生生地咽了回去,將背上的包袱扔在地上,垂頭喪氣地坐在上面,把頭埋進(jìn)臂彎里,真想哭幾聲。但去哪兒找淚水,這要不是父親的背上、劉家溝的地里。這時,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什么是父親,什么是故鄉(xiāng),那是他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哭哭笑笑都不被笑話的溫情。他感覺有點兒涼,抱緊了肩膀。再回到晉源市,看著相對熟悉的站前廣場和廣場上自由飛翔的鴿子,他忽然對這座城市也失去了信心與激情。他想離父親、離家鄉(xiāng)再近點兒,有些依靠,有個支柱,于是又搭上回秀水市的大巴。一下車,將行李包放在車站廣場的邊上,跟其他找工的混攪在一起,自覺不自覺地排成散亂的一排,等待有人來招。他忘了是哪一天的黃昏,終于有個工頭看中了他,問他放過磚沒有,他再不敢說沒放過,因為這句話他已錯過三次機(jī)會,再不抓住這次機(jī)會,晚上連吃飯的錢都沒了。他也確實放過磚,是在老支書劉孝乾的指導(dǎo)下砌過兩間豬窩。他想先上了工地,試一試,萬一不能,央求工頭給他找些搬磚推水泥的零工。如果工頭就是起豬窩雞舍,說不定,他也能放。躺在車站的這幾天,他想明白一個道理:找工作,也不能太老實,一說啥都沒干過,誰還要,總得自己給自己找個開頭的機(jī)會。不想,一到工地,碰了位好心的河南人。他倆負(fù)責(zé)起一段圍墻,這位河南師傅看出他是新手,每起三層,便過來指拔他一下,如何照線、如何抹灰、如何把握灰縫的大小等,看他放得不像樣兒,還主動過來替他重砌。本來起圍墻的要求就不高,再有河南師傅這樣手把手的教,放完西邊的墻,工頭竟沒說什么。接下來,他更有信心了,緊跟著河南師傅放南邊的,越放越熟練,越放心越安,終于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他才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說:“大,我找下工作了,放心哇!”至于在哪兒,什么工作,他都沒說,也沒給父親問的機(jī)會。這天是8月10日,他出來恰好一個月,工頭給開了3000元工資。他想,必須請師傅吃頓飯,從河南師傅教他砌墻的那刻起,他就把河南師傅當(dāng)師傅了。今天,喝一頓酒算正式拜師。要在劉家溝,想跟有祥學(xué)點兒釀酒的手藝,請一頓飯,三頓飯都沒戲??磥?,哪兒都有好心人。秀水的這碗飯是師傅幫他端起來的,他不感謝,還叫人嗎?承紅死拉硬扯將師傅拽到距工地最近的“外鄉(xiāng)人”飯館,三道家常菜,一瓶紅蓋汾,兩杯酒下肚,承紅講起了他外出打工的原因,和這一路走來的窩囊與辛酸,說著說著,兩行淚沖開臉上灰塵,形成一道顯眼的小溝。承紅沒覺得不好意思。師傅比他大三十歲,年齡比父親都大,這段時間的相處,在心里,他早把這位憨厚的河南老人當(dāng)成最親近的人了。當(dāng)說到來了這兒的遭遇時,承紅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面前,說:“王師傅,從來到這兒的那天起,您就已是我的師傅,今天小劉正式給您磕個頭?!蓖鯉煾禌]想到承紅會這樣,慌忙將他扶起來按到對面的座位上,又給承紅添滿酒。這才坐下來,趁著酒勁兒,也打開了話匣子,往常王師傅一天說不了十句話,總是低著頭默默干活。王師傅說:“小伙子啊,學(xué)會放磚不愁個營生,只是這營生也不能做得長了,在外頭時間長了,沒好處……”顯然后邊還有很多話,但師傅夾了一口菜,低下頭,再沒說。承紅猜師傅一定有傷心事,不愿吐露,沒追問,又給師傅倒?jié)M杯。他舉起杯說:“師傅,我再敬您一杯”,這次,師傅異常干脆,脖子一揚(yáng),一杯下去了。承紅又要來一瓶,倆人添滿。師傅再沒說話,跟承紅小飲一口,夾一口菜,眼神有點兒遲緩、渾濁,像劉家溝河灘上的水洼,有水,但與清澈、明凈早已沒有關(guān)系,經(jīng)年的痛苦與憂傷沉積為一層又一層的淤泥,沒人愿意攪弄。承紅發(fā)現(xiàn)師傅夾菜的動作越來越慢,還沒等他將最后一口酒喝完,師傅已軟軟地滑到地下。他結(jié)了帳,摻起師傅向工地晃去。安頓好師傅,承紅的酒醒了一半,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喝酒,以前他可不敢這么喝,喝三五口回去就被父親破口大罵。罵得他膽子小了,酒量也小了,在劉大爺家喝過幾回,總覺得喝一兩杯就醉,根本不敢放量。從今天這情形看,他還能喝,估計喝兩個師傅,因為他現(xiàn)在已沒啥感覺,趁著涼絲絲的晚風(fēng)看北邊的天空,不知父親收割得怎樣了,百十畝玉米,一個人得收到啥時候?父親又不舍得雇人,估計大雪封山也完不了。要不,回哇,回去跟父親收完再出來。不行,好容易找下營生,隔開了還能再找下嗎?主要是離開了,怕再找不到師傅,他要跟著師傅學(xué)手藝,有了師傅的手藝還怕找不到營生?不知師傅會把手藝傳給他嗎?會的,他相信,一是師傅像劉大爺很實在,一點不耍奸;二是師傅這人孤單,工地上除了跟他接近,也不跟其他人來往,不教他能教誰了?另外,他還發(fā)現(xiàn),工頭對師傅不錯,比一般的老鄉(xiāng)要親近,時常照顧師傅,看上去不單是因為師傅手藝好、實在,好像有什么事,他們之間。估計也是這個原因,初來時,他砌不了磚,工頭也沒辭退他,是給師傅面子呀!說不定,師傅還在背后給他向工頭求情了,他得好好對師傅,多請他喝頓酒,多給他洗洗衣服。師傅這方面懶,別人嫌臟,他不能嫌,不就是些臭內(nèi)衣、臭襪子,有什么,一窩狐子還嫌騷嗎?承紅想著,覺得有些冷,再看,工棚里的燈光都熄了,得趕快睡覺,明天還要砌墻。同樣的時間里,文彬也沒休息。韓少波又按時回去了,不敢多住一分鐘,不然家里的那位會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催促,這還是高興時。若不高興,會隔著話筒狂罵,“又跟那個狐貍精去哪兒了,還不往回走!”嚇得秦露不敢坐他的車,寧愿住著。文彬不清楚,韓老師的老婆怎么看出秦露妖媚的,多少男人都沒發(fā)現(xiàn),不然還用單著?女人的嫉妒啊,不可理喻!文彬坐在電腦前犯難,明天下午,鼓班就要來了,蠻小將站在母親靈堂前開始迎接親朋好友的吊唁??伤€沒有想好該以怎樣的方式參加吊念活動,買供品不合適,那是親戚的規(guī)格;單買幾張燒紙,去磕個頭,有些太簡單;最好是買花圈,村里人還不興這個,會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他專注于想這事,放在鍵盤上的手已好長時間沒打一個字。他索性將身子向后一躺,腿搭在了電腦桌上,沒人時,他常這樣,這樣自在、舒坦,像躺在臥室的貴妃款沙發(fā)上,頭若能枕著玉姝的腿就更舒服了,玉姝會像一只極負(fù)責(zé)任的猴媽媽,在他頭上刨來刨去,找到僅有的幾根白發(fā),一一拔掉,若發(fā)現(xiàn)他有了頭皮屑,會一直把他推到衛(wèi)生間的洗面池前,要求他馬上洗頭。想到此,他撓了撓頭,頭屑像谷場里簌簌而下的谷糠,落滿了右肩。幾天不洗頭了?他自問。這哪像陳玉姝的老公,他很快打來一盆水放在凳子上,準(zhǔn)備痛痛快快洗一次。咚咚咚——,誰在敲門?這么晚了,他看看表,11點。文彬只好將凳子移開,去開門,是劉映雪跟秦露——他急忙關(guān)上,說:“不好意思,我還以為老支書。你們再等等,我穿件衣服?!痹瓉?,他上身已脫光,下身也只穿一條半褲。他實在沒想到是她們,半夜三更,她們來干什么?肯定是劉映雪要來,一人不敢,又拉了秦露。雖然她從學(xué)?;貋淼漠?dāng)天已來過一次,跟文彬說了劉全喜的上學(xué)情況,但文彬還沒把她列入??兔麊?。第二次打開門,劉映雪兩腮的紅暈還沒散去,在略帶桔黃的燈光映襯下,像兩片晚霞印在了蛋清上,白的嫩滑,紅的鮮潤,紅與白卻沒有明顯的界線,像經(jīng)過了暈染,紅里和白,白里透紅,美得無可言說。王文彬頓然明白了“妙”的意思,就是指這種不可言說的美。他忍不住又看一眼,似乎想進(jìn)入另一層“妙”境。秦露可不想當(dāng)電燈泡,說:“我下去了,”轉(zhuǎn)身出了門?!奥督?,你敢嗎?”映雪急著問?!案也桓?,你們還送了,”聲音已遠(yuǎn),顯然是跑著。映雪轉(zhuǎn)過頭,見王文彬還盯著自己,大大方方地問:“看夠沒?”文彬臉一下紅至脖子,自知失態(tài),慌慌亂亂搬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掩飾地問:“劉全喜這兩天看書嗎?”“看書?平時還不看,這兩天能看進(jìn)去?有哭他奶奶夠了?!蔽谋虿恢频亍芭丁绷艘宦?。映雪又問:“你想好怎么去了嗎?”文彬這才回過神來,原本在考慮這事,被遠(yuǎn)方的玉姝一攪,眼前的映雪一擾,差點兒忘了?!皼]有,你幫我出出主意,”他順?biāo)浦??!拔矣X得,你送個花圈最合適,莊重、大氣又不張揚(yáng)?!薄翱晌铱傆X得還缺些什么?”“缺什么?加一副挽聯(lián),這還不是你的特長!”對呀,文彬一拍腦袋,花圈上鑲一副挽聯(lián),即能表達(dá)自己沉痛的心情,又給予了逝者足夠的尊重,還給蠻小撐足了門面。想到此,他拿起筆,開始在紙上擬寫挽聯(lián)。落筆寫句“駕鶴西去”,劃了,太俗;又寫句“音容杳然”,也劃了,怕村民認(rèn)不得“杳”字;又寫句“明月不長圓”,覺得不通俗,又劃了。映雪站在他身后,說:“我大媽活了七十四歲,沒享過一天福,先是操心我大爹,大爹沒了,又操心我大哥、全喜?!蓖跷谋蛞宦?,是啊,以此為意多好,不虛不浮,村里人又能明白,于是擬出上聯(lián)“勞苦一生,為子為孫,從來不曾為自己”,映雪點點頭,隨口接到“和睦諸鄰,幫老幫幼,何以甘愿幫他人?!蔽谋蜻吢犨厡?,上聯(lián)縱括時間,下聯(lián)橫概空間,一呈現(xiàn)情感,一突出美德,尤其切合老人生前的生活,便定了。“我下去了,”映雪說?!芭?!”“你不打算送我?”“送,怎能不送,難得有機(jī)會能照顧美女老師,”文彬用俗套的幽默掩飾因過于拘謹(jǐn)忘卻風(fēng)度的失誤。為了補(bǔ)償這種失誤,下臺階時,文彬殷勤地拉住映雪遞來的手,防止她腳下踩空或打滑。出了院門,繞過有福家窯后,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劉大爺家,這是文彬踩出來的,不是想驗證魯迅的名言,而是惰性差使出來的便捷。他想快點兒送映雪回去,畢竟已過午夜,所以拉她走小路。映雪卻倔強(qiáng)地堅持要走大路,許是怕深秋的重露打濕裙子吧。不管了,這種小事,女士享有優(yōu)先選擇權(quán),既然決定表現(xiàn)風(fēng)度,就將風(fēng)度進(jìn)行到底。他順從地跟在映雪身后,護(hù)送著這朵月光下的山茶花。月光再明,也襯不出茶花的本色,何況只是一牙兒不經(jīng)意的上弦。但花的香卻異常濃郁,借著一縷一縷的微風(fēng)飄散在清冷的空氣中,香了口鼻,涼了肺腑,他沒想到,馥郁的香氣還能提神醒腦。驀然一個疑問出現(xiàn)在腦際,她是怎么知道我在想吊唁的事?莫非還真存在“心有靈犀”?呸,自作多情,他心里暗罵自己。到底怎么知道的,他總要弄明白,輕輕地問:“喂,心有所依,你咋知道我在想吊唁的事?”“你微信上說的呀,”映雪回過頭來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文彬馬上意識到自己發(fā)錯了,那條信息本是發(fā)給玉姝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趿拉著拖鞋。沒發(fā)現(xiàn)也沒感覺,一旦發(fā)現(xiàn),一股徹骨的涼氣從腳底直向骨髓里滲,頃刻間涼透全身,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終于到了映雪家門口,屋里屋外的燈都亮著。劉大爺還沒睡,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坐著,在等映雪回來??蓱z天下父母心,更可憐一對老父母對小女兒的心。劉大爺讓文彬再坐會兒?!安辉缌?,您老休息吧!”文彬說著早已走出院門,上了那條自己開辟的小道。道兩旁的青草足有二尺來高,淹過他的膝蓋,走了十來步,冷重的露水已打濕他的褲管。他緊走起來,小跑著回到工作站,鉆到被子里,冷氣又從身體內(nèi)向外一點一點滲,弄得他成了裹在蛹里的寒蟬,哆嗦一個接一個。不打哆嗦了,才睡著。?■李晉成,網(wǎng)名松竹,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會員。2006年開始陸續(xù)發(fā)表作品,中篇小說《心塵》榮獲忻州市2017年“重點文藝創(chuàng)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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