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勤懇持家 清白做人 01 時代的變化,歷來像一條長長的河流,有時如飛流直下般湍急,有時又如淙流潺潺般平緩。特別是有過二十世紀前后進入信息時代之后的變化,再回首往昔,或許只能用家鄉(xiāng)一句獨特的歇后語來形容:“老沙牛碾米——過細些打慶(慢慢吞吞地走)的”。 但站在當時,“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日新月異,一日千里”等,都是我們常用來做對比的詞句。其實,任何變化往往都差不多這樣,前奏是暗潮涌動,感知尚淺;待到某一日,突然就覺得已是洪流滾滾。 七十年代,家鄉(xiāng)最具代表性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自發(fā)性的住房革命。革的是歷史悠久的土墻茅屋的命,讓我們進入了住瓦屋的時代;并從此成為農(nóng)家生活中最重要和最持久的一件大事。年代初,還只是少有,而且是公社、大隊等大集體的單位行為;到年代中后期,幾乎到處都可見到人們?yōu)榇硕傻脽峄鸪斓膱雒?,既有集體的,也有家庭的。隨之而來的,當然是瓦屋越來越多,茅屋越來越少。 小時候,我們常唱這樣一首指紋螺謠:“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住瓦屋,五螺六螺田溝里趕鴨鵝,八螺七螺,騎馬看谷摞,(九螺?)十螺全,頂狀元?!笨梢姡⊥呶菀苍?jīng)是一件值得追求和炫耀的事情。 這場革命,大多都分為了兩大步來走,先是茅草屋換青瓦屋,再是土磚墻換熟磚墻。這兩大步中又分為了更多的小步。像我們家,光換瓦屋,就差不多用了一個時代。以經(jīng)濟條件和勞動力的制約,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父親說,就是我們的隊屋,也是分了好幾次才全部換完,開始的時間大約為時代中。 做瓦和燒窯,都是隊里率先從外地請來師傅,于秋收后的農(nóng)閑季節(jié)進行。瓦匠師傅們擇晴日,在隊屋的大稻場上擺開陣勢,一排支起好幾個制作臺。一個個能工巧匠,將一堆堆泥巴,玩成了一排排的瓦坯桶子。只見他們一只手“嗖嗖”地飛速轉(zhuǎn)動桶子,一手緊握鐵彎板“啪啪”地快速抹泥,然后用劃簽貼著桶子“吱”的一下,劃出固定高度,順手掀開余泥。整個過程可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提桶子的人則一手拿下瓦桶,一手將另一個模具桶子穩(wěn)穩(wěn)地放上制作臺,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將瓦桶提到平整的場地上卸下。師傅的手藝越好,提瓦桶子的人也要越靈活。 隊里特意給每個師傅面前,配備了一個年輕機靈的小伙子當搭檔。而背后其實另有深意,就是希望他們可以瞟學到手藝,為己所用。其中,就有大伯家的大堂弟和玉珍姑媽家的二表弟。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果然不負眾望,沒過多久,就把師傅的手藝學過來,成了本地響當當?shù)耐呓硯煾?,為后來鄉(xiāng)親們的茅屋換瓦屋,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當師傅的時候,我也曾給他們當搭檔提過瓦桶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銀師傅家請工,我一直跑得大汗淋漓,不停地大碗喝茶,那種叫“一皮罐”的大葉茶,就擺在稻場邊上。人快速跑動時,茶水就在肚子里激蕩,傳出咣咣當當?shù)穆曇?,自己都可以清楚地聽到,但口中的干渴,似乎怎么喝都解不了?/span> 小學至初中,大堂弟和我都是同學,小學畢業(yè),和五六兩隊的其他同學一起,分到剛剛新設初中部的雙橋?qū)W校讀書。正好趕上學校的住房革命。我們這些本校年級最高,年齡最大的初中生,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主力軍,雖然也才不過十一二歲。在學校操場上扳磚(制磚坯),在操場邊上挖窯、壘窯、上窯、燒窯,挑水閉窯,出窯,以及在舊校舍的拆除和新校舍的建設中,都是全程參與,一馬當先。我們甚至從家里趕牛到學校去踩泥巴,挑柴草禾去學校燒窯。 不用參加中考,就可讀上高中,是我們絕對比現(xiàn)在的學生們幸福的一點;還有比我們更幸福的,是已經(jīng)失學務農(nóng),又直接走進高中課堂的同學;還有更更幸福的,是不用參加高考,直接鯉魚跳龍門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我們靠的都是兩個字:推薦??纱筇玫軈s是這兩個字的受害者,因沒被推薦上而失學,但卻也因此而獲得了做瓦匠師傅的機會,更早擁有了社會價值。大爺身邊也因此又多了一個得力的幫手,而家中還少了一份學費的開支,家庭經(jīng)濟壓力變小,生活自然也會向好的方面轉(zhuǎn)變。人生到這個世上,不會將所有的機會和利益都失去,別人也不會將所有的機會和利益都占盡,總是失去一些,就會得到一些。學校的大門朝他關上,社會之窗必然向他打開。 隊里的窯,就挖建在隊屋右后的山腳處。一窯瓦要轟轟烈烈地燒上幾天幾夜,需大量燃料,都是茅草、松枝、舊屋頂上掀下來的廢舊木料和茅草等,而不是煤。那時的我,見過敷在墻上曬干當柴燒的牛屎粑粑,但還沒有見過真正的煤。到鄉(xiāng)親們自己燒窯的時候,燃料來源肯定是比隊集體更加有限,這也是我們住在山灣灣里,卻還要受燒柴困擾之苦的一大過去沒有提及的原因。燒窯火候到,閉窯也不是簡單的事情,需要持續(xù)幾天,挑大量的水,罐到窯頂部的土池里,以達到窯內(nèi)降溫,瓦色變青的作用,都需要強勞力,還有技術的支持。燒一次窯,簡直也像一場賭博,弄不好,瓦是紅色,也沒有硬度,一掰就破,可就前功盡棄了。 做瓦、燒窯,都不容易,而做瓦之前的功夫也不簡單。瓦分為子瓦和尺瓦兩種。顧名思義,尺瓦就是尺長的瓦 ,當然這個規(guī)格不是絕對的,有的也稍短一些。尺瓦蓋屋時作底瓦,又名溝瓦。子瓦規(guī)格小許多,作為蓋瓦。子瓦對泥的要求較低,可就近取土,尺瓦得粘性更強,我們隊都沒有合適的土源,只能到七隊的廟崗去挖。過大坳曲窄的田坎,上坡下嶺一個來回,少說也有兩三里路。勞力強的用車推,效率高一些,但要走的大路卻更遠,也就是一條當時能走手扶拖拉機的坑坑洼洼的土公路。而大隊一枝獨秀的那臺工作之余停在茶廠的手扶拖拉機,根本不會用來拉土。一是沒錢,用不起;二是它忙不過來,隊里請來打谷(脫粒),拉(上交)糧谷等,都還得排著隊等待。 不難看出,這場住房革命,如果沒有集體的帶頭鋪路,就沒有鄉(xiāng)親們個人家庭跟進的機會和條件。不過,我們的隊棚屋只完成了第一步,還沒來得及進行第二步,就是說,沒有成為熟墻屋,就壽終正寢,化為烏有了,這是后話。而空出來的大窯,被本隊人家一戶接著一戶地燒起了瓦,一家拿不下的,就幾家聯(lián)合。我們家也是和海先生家合燒了一窯??墒?,從家里一擔擔挑柴去燒窯,完了又要一擔擔地往家里挑瓦,太耗功夫。有較好的地形優(yōu)勢的農(nóng)戶,便開始在自家附近挖小窯,以減少運力,控制成本,適合家庭單獨燒瓦的數(shù)量。到后來,瓦窯幾乎是遍地開花。在大爺家的屋后,就有一大一小兩孔窯,大的為村部和林場建設時所用,小的是大爺家的私窯。 我們家也在屋東頭的竹園邊上挖了小窯。請來師傅在家門前做瓦坯,父親又趁機學起了新技能,不過到底年歲大了,學得沒有那么得心應手。父親說,自己瓦匠沒學好,手腳慢,瓦做得厚薄不勻,只給自己家里做過。其實不然。大妹妹說,父親做瓦慢是真的,但還是出省到二舅舅家獻過手藝,是她提的瓦桶子,還對父親的慢速度談了個局,說:“像爺爺(父親)做瓦,我一個人提炮(十)個(人)都提得贏”。聽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大人們便拿來打趣??磥砀赣H做瓦的手藝確實是差了點,但父親愿意接受并嘗試新東西的精神,卻是不輸人的。 燒窯要熬夜,自不必說。父親母親又不知道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雖然孩子們有時也能搭把手,但時間和力量都太有限,不是在讀書,就是還太小,光靠自己根本完成不了,每次都會請人幫忙。大爺家就不同了。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當小堂弟的肩頭也越來越硬朗時,更是如虎添翼,姐姐們出嫁前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家里勞力強,什么事都做得快。所以大爺和堂弟們,在父母忙不過來的時候,沒少幫忙,有時候都不用請,主動就過來了。燒窯閉窯時,須運大量的水上陡坡,大爺就在家門口的學校當炊事員,來來去去的看見父親一個人挑,也是有空就來幫父親一陣。每逢這些時候,母親則無論如何也要做一頓家常便飯,兼?zhèn)浔【拼譄?,以表誠摯的感謝。 爺爺走后,小爹幺媽把老家的房屋和屋子里的東西,都作了遠程處理。包括屋上的檁子、扯嵌以及門窗等能夠拆走的,都任由有需求的親戚們弄走了。除了土磚墻和屋頂掀下來的茅草,父母沒要留下一樣別的。母親說,過后,小爹幺媽回來都有提起這件事情,說父親母親也不留下點什么,都是親戚,他們也不好說要給誰或不給誰,都是親戚們自己主動提出要什么就給了。父母當然理解這些,在他們心里,從來沒有遺憾,更沒有后悔,而是已經(jīng)很滿足了。母親說,自留山上有松樹,雖然比拆走的那些要小得多,但也足夠用,有墻留著,檁子一搭,再修起來也不難,茅草渣子則正好用來燒窯,重建起來的就變成了新瓦屋。 所有的住房革命,都與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有著直接的關系,手里沒錢,一切免談。而為此作出重要貢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的,是隊里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棉花。但因習慣了種植水稻,也因糧食在人們心中無與倫比的重要性,對種棉花,都是從認識不夠,信心不足,逐漸過渡到積極主動的層面來的。 棉花生長期長,育苗和培管都難度不小。母親又有實例說明:“經(jīng)福舅爺屋里的福秀舅媽(隨我輩稱呼)說,她栽到前頭,朝后頭一看,先栽的(棉花)秧子就討(被)土蠶咬(斷)了”。行徑如此惡劣,難怪又叫地老虎。培管上,三天兩頭需要鋤草,幾乎是一遍接著一遍,有時候雨天多,后面的還沒有鋤完,前面鋤過的又長起來了。棉花豐產(chǎn)了,要豐收也不是唾手可得,需時刻關注天氣,及時采摘;不然,小雨黑掉,大雨爛掉。就是大晴天,也不宜全天采摘,干枯的碎葉沾在棉花上,會影響質(zhì)量等級,也需極力避免。和種植水稻比起來,棉花種植人工成本,農(nóng)藥成本,都相應加大,自然會影響大家種植的積極性。 但當經(jīng)濟價值顯現(xiàn)的時候,所有的攔路虎也就不那么可怕了,種植和管理,都在嘗試著改進和提高。由開始的田間直播和套種,改為先劈小場子,種營養(yǎng)塊或營養(yǎng)缽,結合塑料薄膜集中育苗,然后適時進行移栽。棉花種植的面積也一步步擴大,由最開始僅限山地和傍山腳的(綁)田種植,到大量的水稻田也改種棉花。棉花的單產(chǎn)與總產(chǎn),都不斷地增加。當然,前提是有上級的高度重視,小隊都設有棉花隊長一職,大隊還派干部前來,專門負責和指導棉花生產(chǎn)。 收獲季節(jié)的晴天里,隊里的大稻場上,就會架起一對對木架子,擱上一雙雙竹木杠子,再鋪開一床又一床老蘆桿編織成的簾子,然后再滿滿地鋪上白花花的籽棉,一批接一批地翻曬,一直到成熟期基本結束;這種輕松活,多照顧年老體弱的人來做。這個時候,稻場上除了棉花,還有一樣東西也煞是壯觀,在簾子下到處悠悠然地爬滿一地,膽小的人看到,肯定會心驚肉跳,全身發(fā)麻,那就是紅鈴蟲。可入雞的眼,卻是美滋滋的吃食。 一次,上面有人來我們大隊調(diào)查案子,忙到夜里,請人在林場廚房做宵夜吃。農(nóng)村最容易辦到的大(葷)菜就是雞了,那天便也做了雞火鍋。殺雞的人可能缺少了些經(jīng)驗,也可能是忙中疏忽,沒有拿掉雞食包。一缽雞肉,吃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湯中浮起的紅鈴蟲,勺子一攪,鍋底翻起若干,讓吃的人心里胃里好一頓翻江倒海。 棉花曬到口咬棉籽嘎嘣脆,即可收倉,再將好花差花分撿開,然后加工成皮棉上交。加工點就在新建的大隊部大禮堂一頭,好幾臺軋花鎬子,每個生產(chǎn)隊錯開時間輪流來軋花。大隊部一天到晚人來人往,熱火朝天的。軋花的時候,一定會打夜工,也一定有大鍋飯的宵夜吃,最常吃的菜是南瓜和黃豆,加上鹽菜柞辣椒等,不是大三缽盛,就是大臉盆裝,但絕對不可能有雞吃。 后來,隊里有機會獲得別人淘汰的鎬子,買回來安裝在隊屋里,想以后自己的棉花就地加工,可省下不少人工了。哪知理想很美好,現(xiàn)實很骨感,這二手的機器,到了我們隊,沒有內(nèi)行維護,修修整整勉勉強強使用了幾年,就成了一堆廢鐵。但說起它的賣家,和我們隊我們家都曾經(jīng)有過交情,人家可是一番好意。 母親說,在張隊長手里,即在他領導的時候,我們這個種糧沒有優(yōu)勢的隊,也還有過糧食富余。當然毫無疑問,那是極好的年成,雨水充沛,蟲害較少。父親說,借給人家很劃算的,只要有余糧,隊里都很愿意借出去。新糧收獲,不用還到隊里來,而是直接送到糧站交公糧,再給隊里條子即可。既省了人工,又有可能提前完成上交任務,得到上級的表揚和糧食指標獎勵。然而再怎么劃算,我們隊有糧借人的時候,也極其有限的,父母憶起的借主,也就僅此一家,隔壁湖北省王嘎(家)大湖的一個生產(chǎn)隊。他們也禮尚往來,反過來幫助過我們。棉花鎬子就是從他們那里買來的,還有一度“四兒梁”的水車,都是處理價便宜貨。 弄回水車那次,隊里派了一行幾個人去背,車梁、躺杠、車架等,一人一樣;父親也在其中。父親說,在自己在那里上廁所時,發(fā)現(xiàn)人家的豬欄里有塊臟兮兮的石磨,顯然是遺棄了。出來和主人說:“磨子都丟豬欄,可惜了,我就想要這樣一個東西咧”。過去,爺爺置辦的一副大石磨,就放在堂屋邊上,一大家里人一起共用。吃食堂飯被收歸公有,成為了隊食堂的專屬。散食堂歸還私人物品,大爺收回來放到了自己家。父母用起來不如以前方便了,所以,才有父親這樣的心思。 不想人家說,“還有一塊放在別屋,都還在的,你用得著就弄回去,反正我們沒用了”。淳樸善良之地,很夠朋友的人家。沒讓父親花一分錢,就是費了老大的力氣,二三十里路,竟然一頭一塊一擔挑回家,給了母親一個意外的驚喜。隨后請馬大伯來一番細心敲鉆,就成了父母幾十年來打磨生活的利器。雖說重量輕了點,磨的東西細膩度不是特別好,但打豆腐熬糖推粑粑朗豆皮磨各種面粉等,都能對付。像那次做“米呼啊”給老奶奶吃一樣,不論白天黑夜,隨時都可以做起來,方便多了。 現(xiàn)在,這付磨子也已被遺棄到了父母的雜物間里,有沒有親感興趣去試試,自己能不能一擔挑起來哈~? (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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