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發(fā)布:2021-12-02 16:41:09 更新:2021-12-02 16:41:09 閱讀 18965贊 197 一顆白菜,有人說是“傳家青白凜寒冰”,而沈周說是“南畦多雨露,綠甲已抽新。切玉爛蒸去,自然便老人”。有人吟詠它,有人只是愛它最真切的模樣。因為,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 “吾先生非人間人也,神仙人也?!?/span> 文徵明口中的“神仙人”,正是他的老師、“明四家”之首:沈周。 而在歷史學家口中,沈周,是中國15世紀一個偉大的名字。 躺平青年在古代,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大約逃不過讀書中舉,而后在官場扶搖直上,有錢有權。 但是,總有人選擇一條少有人走的路,甚至,可以說是在通往“成功”的康莊大道上緊急跳車,闖入隔壁的迷霧森林。 沈周便是。 沈周的另類人生,從一則卦象開始。 蘇州知府汪滸早就聽聞長洲縣的沈周才華過人,景泰五年(1454年),他向沈周拋出橄欖枝,希望舉薦其為官。 收到消息后,沈周并未感到高興,而是拿出《周易》,給自己算了一卦。 卦象顯示:“嘉遁貞吉?!?/p> 這大約是告訴他,跑路為上策。 看到這個結果,沈周笑逐顏開,留下一句“吾其遁哉”后,不但推辭了這份差事,還索性頻繁出入山野,開啟自己一輩子的“事業(yè)”——隱逸 。 這一年,沈周才28歲。 在注重功名利祿、倡導入仕為官的時代,他的做法就像是,年紀輕輕卻選擇了“躺平”。 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功名利祿,于沈周而言,卻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累贅。 人到中年時,他寫下一句詩:“功名大欲淵,取之無一足。”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異于常人的選擇。 元朝末年,沈周的曾祖父沈良因戰(zhàn)火失了家業(yè),入贅蘇州相城名門徐家。所幸,沈良是個有本事的人,在賢妻的輔佐下,兩人一同辟田復業(yè),很快,門戶變大,家財逐漸雄厚。 由于沈良“資質豐偉,立身端謹”,從這時開始,沈家就頗受鄉(xiāng)鄰敬重。吳中一帶的文人,也屬意與其交往。當時,著名畫家王蒙就與沈良交好,還曾作畫相贈。 沈家的文士之風由此興起。 隨后,沈家到了“性嗜詩酒,以詩名江南”的祖父沈澄手里,一躍成為了江南最火的文士名家。 其時,沈宅坐落在相城西莊。在沈澄的組織下,無數(shù)文人雅士在西莊觥籌交錯,吟詩作對,嘲風詠月,好一幅熱鬧的文人雅集圖景。當時,人們都將沈澄與元代的文人集會領頭羊顧瑛相比。 ▲謝縉《西莊訪友圖》。謝縉是當年西莊雅集的參與者之一,數(shù)年后他途經(jīng)相城留宿西莊,作此畫贈予好友沈澄。 像沈澄這樣才華出眾的人,當然不免受到朝廷賞識,舉賢為官。只是,喧囂的官場怎么可能留得住沈澄那顆自由爛漫的心? 因此,永樂初年赴京沒多久后,他便稱病歸家,轉而繼續(xù)沉醉在喝酒吟詩的快活之中。 相城沈家從此多了一個傳統(tǒng):不樂仕進。 而后,不管是父親沈恒還是沈周自己,都是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長大。 在沈周的腦海里,還能回憶起當年在西莊秋軒,各位文士名流為祖父舉杯祝壽的場景。世代影響之下,讀書而不入仕這個原則已深入骨髓,所以,當他收到舉薦消息,大概只有驚無喜。 從世俗眼光來看,沈周不做官是有些可惜了。曾經(jīng),15歲那年,憑一篇當場寫下的《鳳凰臺歌》命題作文,沈周被戶部主事崔恭大加贊賞,將他比之為王勃。其文才天賦之高,同時代應該沒有多少人能比得上。 家中富裕,名聲籍甚,若再出個高官,家族豈不是更盛? 但沈周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也沒有受到世俗名利的誘惑。 他一心愛讀書,不愛功名。 為卦象而逃遁,借口罷了。 煙火隱士拒絕仕進以后,沈周便開始了他的隱逸生活。但他的隱逸與傳統(tǒng)的隱士相比,又給人極不同的感覺。 很多人說,沈周筆下的山水,比起前人,總是少了幾分清高孤傲,多了幾分平易近人。這都是源于他那顆“市隱”之心。 ▲沈周《仿董巨山水圖》。該畫有高山、流水、茅屋,以示隱逸;又有木橋、小舟、行人,增添生活氣息。如此作畫,與舊時著重表現(xiàn)平淡幽寂的山水畫有著明顯的創(chuàng)新之處。 沈周的心安,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汲取的,而非一入山林后,兩耳不聞窗外事。 他一生隱逸的底色,是耕作。 在《耕樂》中,他說:“良家無外慕,躬耕修隱德?!?/span> 他一生與農(nóng)田相伴,在他眼里,農(nóng)作并非苦事,反而有助于修身養(yǎng)性,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他的詩畫中,涉及田園生活的作品十分豐富,從中能看出他對農(nóng)事的關注。 于沈周而言,田園生活可以是“和風拂田稚,蕊蕊行復粒。兒孫候歸來,竹戶燈火夕”(《耕樂》)的模樣。一邊是辛勤勞作的結果,一邊是燈火下的天倫之樂。如此和美,不禁讓人向往。 然而,一旦遇上天災,沈周也會訴苦:“我家低田水沒肚,五男割稻凍栗股。勞勞似共雨爭奪,稻芽旋向鐮頭吐。”(《割稻》) 他的憂心,并不局限于自家田地,還能聽見隔壁鄰居,甚至是“遠方”的哭聲:“小家伶仃止夫婦,稻爛水深無力取……老翁坐對沉灶哭,婆亦號咷向空釜。”(《割稻》) 沈周隱逸,卻未曾忘卻自己仍身處“人間”這一事實。雖不為官,但天下憂樂于他而言,仍十分重要。 此所謂:人在鄉(xiāng)下,心懷天下。 ▲沈周《東莊圖》冊之《稻畦方田》。該畫集是沈周為密友吳寬所作,其中多開展現(xiàn)了田野風光,從中可窺見他對田野的細心觀察,以及他心中耕讀生活的模樣。 沈周的煙火氣,還體現(xiàn)在他鮮為人知的生活智慧上。 人人都知道他擅長寫詩作畫,卻不知道他還懂得釀醋、造酒、炒腸、煮雞。他的《石田雜記》便記錄了日常碰見的種種瑣碎: 炒豬腸。用荸薺如藥飲片,切了曬干為末,臨炒時,撒末子在內,不要蓋鍋。待熟,傾白酒些少,則脆美。 煮老雞鵝。凡殺過置在凈處,待其肉冷,然后燖毛煮之,易爛如嫩者。 ——《石田雜記》節(jié)選 如此一看,沈周先生的隱逸,又讓人感覺多了幾分親近。 ▲沈周《寫生》冊之《鴨子》。 他曾寫詩:“莫言嘉遁獨終南,即次城中住亦甘。浩蕩開門心自靜,滑稽玩世估仍堪?!?/span>(《市隱》) 有時候,仙氣和煙火氣并不沖突。 和樂雅士一個人能名滿天下,獲得“萬千寵愛”,是有原因的。 在沈周生活的時代,內自京師,遠至閩、浙、川、廣一帶,無人不知道沈周先生,無人不想要得到沈周的畫作,以作珍藏。 中年以后,沈周在祖宅西莊不遠處營建了有竹居,作為隱逸的大本營,卻常年“客似云來”。 按照王鏊為沈周所作墓志銘所記,沈周先生的有竹居,每至黎明時分,大門都沒開,旁邊登岸的港口已塞滿訪客們的舟船。 古人“追星”之瘋狂不輸今人啊。 面對如此“盛況”,沈周是如何應對的? “所至賓客墻進,先生對客揮灑不休。所作多自題其上,頃刻數(shù)百言,莫不妙麗可誦。下至輿皂賤夫,有求輒應?!?/p> 在沈周那兒,不論是高官名士,還是平頭百姓,他都竭盡所能地接待了。 于他而言,絡繹不絕的求畫之請也會讓他感到疲累,但由于他“不忍人疾苦”,所以,能應的他多數(shù)都應了。 前有販夫牧豎拿著白紙前來索畫,沈周無有為難,人人滿意而歸;后有拮據(jù)書生拿著自作贗品索求題字,沈周樂然應之,化假為真。 沈周曾作《南鄉(xiāng)子》一詞,其中說道: 天地一癡仙,寫畫題詩不換錢。畫債詩逋忙到老,堪憐,白作人情白結緣。 雖稱種種所求為“畫債”,但也在調侃中吐露了心中所想:自己不過是天地間喜歡畫畫寫詩的癡人罷了,作品都沒拿來換錢。 如此平易近人的“吳中第一高士”,世間只有一個。 沈周有求必應,待人和顏悅色,來自于他對自己極高的道德要求。 他一生中留有好幾副自畫像,其中,一副名為《白石翁小影軸》的畫像,繪于其74歲時,補題于83歲: 似不似,真不真。紙上影,身外人。死生一夢,天地一塵,浮浮休休,吾懷自春。人謂眼差小,又說頤太窄,但恐有失德。茍且八十年,今與死隔壁。(節(jié)選) 一句“恐有失德”,便能看出他一生的追求。 ▲佚名《沈周圖軸》,現(xiàn)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根據(jù)畫像上的題跋所言,此畫應作于沈周八十歲時,且可能為自畫像。 “雅士居鄉(xiāng)黨,平易以為德。口惟無妄語,貌有和樂色。溫恭一座上,四隅皆敬飭。他日偶虛位,囂囂眾狂忒。如冠在人首,寒煖初何益。便去若無妨,但覺儀觀失。君子無異人,無之無以式?!?/span>(《雅士吟》) 詩中溫儉恭讓的翩翩雅士,也許就是他理想中的自己。 哲思老人也許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但焦慮的情緒,是人皆有。別人眼中的灑脫文士沈周,暗地里也有著自己的困惑。 很多人看沈周出身名門,尤其是文徵明等人留下的記載,說他“佳時勝日,必具酒肴,合近局,從容談笑。出所蓄古圖書器物,相與撫玩品題以為樂。晚歲名益盛,客至亦益多,戶屨常滿……風流文物,照映一時。百年來東南文物之盛,蓋莫有過之者”,故認為沈周始終過著富裕的生活。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沈周早年的富裕不假,但后來的困頓也是真的。 一切要從朱元璋建立的“糧長”制度說起。 明朝建立初期,為了鞏固政府的賦稅收入,避免地方官員侵吞稅收,朱元璋便讓地方里田多的大戶去擔任糧長,完成當?shù)囟惣Z的征收和解運。經(jīng)濟恢復上升之時,這確是一樁美差,干得好的人還可以被舉薦為官。 可隨著朝廷稅收日益繁重,逃稅的百姓日漸變多,如此一來,糧長便收不齊稅。朝廷精明得很,規(guī)定,若租稅不夠,糧長必須掏錢代償。這也是最初要“選擇”大戶來擔任這一職務的原因。于是,糧長賣田補稅到破產(chǎn)的事屢有發(fā)生。 沈周家便是攤上糧長一職的倒霉蛋之一。 起初,是沈周的父親擔任糧長,但由于糧長實行“永充制”,沈周在29歲的時候便被迫接替出任。隨后數(shù)年,他一直飽受該職困擾。不但曾因代償稅糧讓妻子變賣飾物,更窘迫的時候還因拖欠官府五百石而被羈押入獄,靠好友郭琮代償才得以脫身。 成化十四年(1478年),51歲的沈周在端午節(jié)寫道:“親淹階上殯,食仰水中田。借貸煩親戚,饑寒罪歲年?!保ā抖宋缏罚?/p> 可見,沈周不再擔任糧長后,也沒有回到從前的優(yōu)渥生活,還要問親戚借錢。 從35歲起,許是為家業(yè)憂愁,沈周已長出了白發(fā)。對此,他十分重視。 有學者統(tǒng)計,沈周存世兩千多首詩詞中,涉及白發(fā)相關意象的就接近三百首。這一年年的,對于自己的衰老,沈周同普通人一般,或多或少都感到了焦慮: 不堪青鏡里,已有白頭悲。(《白發(fā)》) 面皮半褶須半白,老豈不來來太早。(《覽鏡辭》) 霜毛隨葉落,搔首忽心驚。(《立秋夜坐》) 沈周的白發(fā),除了來自于時有饑貧的生活,還來自于親友的接連離世。 他活到83歲去世,可謂長壽,但此間,他卻送走了兄弟姐妹、父親母親、妻子長子,還有摯友史鑒等人。每一次離別,都是沉重的打擊。 面對親友的相繼離世和容顏的日漸衰老,沈周對時光的流逝深有體會: 初謂人送歲,終反被歲送。人于一歲間,過眼幾悲痛。送歲人不知,處歲若處夢。(《送歲詞》) 沈周曾有位道士好友,名方志清,兩人十分投契,常常相聚,寫詩相贈。 沈周曾夸贊方道士“一片閑心如太古,何曾染著世間愁”,肯定其高逸境界。而方道士也很熱心,曾多次誠邀老友跟他一同學道,以此與天相通,長生不老。 但每逢方道士發(fā)出學道邀約,沈周就十分清醒:“欲學知不易,衰顏無故紅?!?/span>(《方水云過竹居》) 他婉拒了。 后來,方道士走了,年近70歲的沈周為他寫下長長的挽詩,說:“皮囊敗壞秋草里,青山劍穴從誰爬。碧云黃鶴渺何許,矯首西睇令人嗟。我今隨生亦隨死,努力加飯辭餐霞?!?/span>(《挽方道士用東坡清虛堂韻》) 面對生命的流逝,焦慮乃人之常情,只是,有多少人最后能真正欣然地接受自然規(guī)律,活在當下? 其實,樂觀豁達才是延緩衰老的“自然道法”。 當曾經(jīng)讓他驚惶的白發(fā)也要消失,沈周已經(jīng)不再焦慮了: 青草年年多,白發(fā)日日少。青草催白發(fā),似恐人不老。發(fā)落白有盡,草生青不了。我是樂天人,梳頭對青草。(《青草吟》) 晚年,沈周作了一集名為《臥游》的畫冊,從跋文上看,是要模仿宗炳以四壁作山水的“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并且還要超越:“此冊方可尺許,可以仰眠匡床,一手執(zhí)之,一手徐徐翻閱,殊得少文之趣。倦則掩之,不亦便乎?” 雖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即便一生未出江浙,小小一方天地,也足以讓他看透世間萬物的根本。 一顆白菜,有人說是“傳家青白凜寒冰”,而沈周說是“南畦多雨露,綠甲已抽新。切玉爛蒸去,自然便老人”。 有人吟詠它,有人只是愛它最真切的模樣。 因為,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 ▲沈周《臥游》冊之《白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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