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賦寧 1935年,我入清華大學外文系。在大一的開學儀式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潘光旦先生。他是清華的教務長。潘先生是社會學家,也是優(yōu)生學家。早年在美國留學時,他因踢足球而傷腿,魯迅曾叫他作“拐杖先生”;又說他見人便說:“拿家譜來。”馮友蘭先生說潘先生頗似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雜家”,我想也是稱贊他博學的意思。 清華大學 我入學時,清華外文系的師資隊伍在國內可能是最好的之一。系主任是王文顯先生。他原是蘇州一個孤兒,幼年被一位名叫昆西(Quincy)的英國傳教士帶往英國求學。他的英語和英國人一樣流利,會說蘇州話,但不會講普通話。他在清華學堂時期已來清華任教。 清華改為國立大學后,他出任外文系主任。由于愛好戲劇理論、導演和創(chuàng)作,他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戲劇學院進修。返校后,他講授“西方戲劇史和理論”,自己用英文創(chuàng)作反映中國大學生活的劇本,培養(yǎng)了劇作家曹禺和導演張駿祥。 一般來說,南方學生(江蘇、浙江、湖南、廣東、四川等?。┛记迦A較多,北方學生(山東、河南、陜西、甘肅等?。┛急贝筝^多。我上清華一年級時,同室三位同學都是浙江人。我同專業(yè)的人中,周玨良祖籍安徽,王佐良祖籍浙江紹興,許國璋祖籍浙江海寧,只有牛其新是河南人,畢業(yè)于北平志成中學。 清華大學的大一新生都要學習共同的基礎課:“大一國文”和“大一英文”。我的“大一國文”分在B組,由朱自清先生教讀本,李嘉言先生改作文。我讀過朱先生的散文《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對他十分景仰?,F(xiàn)在能夠聆聽先生親自授課,感到榮幸和興奮。 朱先生教書很嚴格。讀本用的是沒有斷句,也沒有標點符號的文言文。學生必須認真預習,在課堂上回答先生的提問。若回答不出,就要受批評。朱先生喜歡新文學,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寫了一首卞之琳先生的新詩,讓學生分析,最后他來總結。這也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卞之琳先生的作品。 我的“大一英文”課分在工學院入學英語成績最好的一組。讀本由陳福田先生講授,作文由朱木祥先生批改。陳先生是夏威夷華僑,他的英文名字是F. T. Ching。他原先學理工科,畢業(yè)后到清華學堂(留美預備學校)教數(shù)學和物理。 清華改為國立大學后,他到哈佛大學讀了一個英國文學碩士學位,回到清華外文系教英語。他主管全?!按笠挥⑽摹保跃幜私炭茣?。這本教材的內容和深淺程度對大一學生來說還是合適的。陳先生的教法不是逐字逐句講解,而是講課文的大意。 另外,他講一些與課文無關的常識,例如火警、棒球規(guī)則等。他讓學生預先準備一個五分鐘的英語小故事,有一次輪到我講,我準備了一個18世紀英國文學家奧利弗·哥德史密斯(Oliver Gold smith)的軼事,可能由于我的英語語音語調比較好,陳先生問:“Where did you study?”(你的英文是在哪兒學的?)我回答道:“Nankai Middle School.”(南開中學)。 清華大一還有一門課“西洋史”,對我讀西方文學大有幫助。授課教師為劉崇鋐先生,他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對西洋史和西方文學都有研究。劉先生每周都要指定課外閱讀的參考書,包括一些有學術價值的歷史專著。 例如,耶魯大學俄裔歷史教授羅斯托夫采夫(M. I. Rostovtzef)寫的《羅馬帝國社會經濟史》。書中提出一個觀點,說羅馬帝國的衰亡,除了政治、經濟、社會、軍事等原因外,還有“心理因素”。我當時18歲,對這個解釋十分好奇。劉先生把我們這些孩子當成年人看待,善于激發(fā)我們思考問題的能力。例如,他曾問我們一個問題:“Does history repeat itself?”(歷史會不會重演?),這種教學法是很難得的。 另外,他也多次提到西方文學和藝術的名著,例如,古希臘三大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的名劇,法國民族史詩《羅蘭之歌》,名畫家喬托、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梵高,音樂家莫扎特、貝多芬等,我聽得津津有味。這些世界名人,我最初都是從劉先生那里聽到的。 大學二年級開始上本系的專業(yè)課程。最核心的一門課是“歐洲文學史”,由美籍教授翟孟生(Robert Jameson)講授。他自編教科書《歐洲文學簡史》(A Short History of European Literature),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翟孟生教授的英語極生動、流利,講授似乎側重古代和中世紀文學。 例如,他講荷馬史詩、特洛伊戰(zhàn)爭、但丁的《神曲》《新生》、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等,學生興趣盎然,聽得津津有味。我無形中也受了他的影響,對中世紀歐洲文學特別愛好。他的教學法是要求學生自制卡片,上面擇要寫上重要作者的生卒年代、主要作品的出版年代和情節(jié)梗概。 他定期與學生個別會談,檢查學生自學的成績。我記得有一次他檢查我的卡片,上面寫的是中世紀法國的傳奇女詩人瑪麗·德·法蘭西(Marie de France)和宮廷詩人克雷蒂安·德·特魯瓦(Chrétien de Troyes)的作品。我的回答讓他滿意。這種讓學生自制卡片的方法對學生將來做研究很有幫助。此外,他還講授喬叟的作品和18世紀歐洲文學。可以說,翟孟生教授是我學習歐洲文學的啟蒙老師。 外文系英國教授吳可讀(Pollard-Urqhuart)講授“歐洲小說”和但丁的《神曲》。他曾為意大利王子教授英文,在佛羅倫薩住過多年,學會了意大利文,對但丁的《神曲》有深入研究。他培養(yǎng)了田德望先生成為我國的但丁專家。我沒有上過吳可讀先生的課。后來他來到昆明,不幸患破傷風去世。 我上的另一門課是“西方戲劇”,由系主任王文顯先生講授。大二學這門課,我感到有些吃力。王先生的教學法是由他念講稿,學生記筆記。他講古代希臘戲劇的起源,悲劇詩人索福克勒斯的名劇《俄狄浦斯王》,讓我感到驚心動魄。他要求學生課外閱讀兩本書:《歐洲劇作名篇選》(Masterpieces of European Dramatists)英譯本和《英國劇作名篇選》(Masterpieces of British Dramatists)。 我初次接觸莫里哀的喜劇《偽君子》,易卜生的《人民公敵》,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王爾德的《認真的重要性》等,感到豐富多彩,趣味無窮。王先生講到,悲劇的效果在于引起聽眾的“恐懼和憐憫”,并能使這些感情得到“凈化”。這是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文學理論,引起我對這門學科的濃厚興趣。 我在圖書館閱覽室中隨意瀏覽,偶然發(fā)現(xiàn)馬修·阿諾德寫的《論荷馬翻譯》(“On Translating Homer”)。他在這篇論文中提出,荷馬史詩風格的特點之一是“迅速”(rapidity),使我大為詫異。后來才懂得他指的是敘述的迅速和集中,例如,《伊利亞特》的敘述把特洛伊戰(zhàn)爭十年的歷史集中到“阿喀琉斯的憤怒”一件事上。這樣我逐漸認識到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是怎么一回事。 大二的另一門文學課是吳宓先生講授的“19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我初次接觸到淳樸含蓄如華茲華斯的短詩,神秘絢麗如柯勒律治的《古舟子詠》,熱情奔放如拜倫和雪萊的詩歌,感受到了詩歌世界的豐富多彩。吳先生最喜歡拜倫和雪萊的詩,他在英國、瑞士、意大利考察時搜集了他們的材料和照片,讓學生參考。這些都收入了他的詩集里,《吳宓詩集》上世紀30年代由中華書局出版,是一本很好的參考書。 吳先生用中國舊體詩譯英詩對學生也是一種啟發(fā)。我曾旁聽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聞先生拿某幾首唐詩的意境與拜倫和雪萊詩中的意境相比較。吳先生和聞先生分別用舊體詩和新詩來譯英詩,我感到十分有趣。不過這時我對英詩尚未入門,尤其不懂英詩的節(jié)奏和韻律。 后來我在西南聯(lián)大上清華外文系研究生時,旁聽溫德先生的“英詩”課,才真正體會到英詩的韻律和節(jié)奏。再后來我在耶魯大學讀研究院時也曾選修卜德爾(F. A. Pottle)講授的“華茲華斯的時代”(The Age of Wordsworth)。在國內打下一定的基礎,對我的學習和研究是很有幫助的。 吳宓(1894-1978) 外文系二年級開始學習第二外語。學校規(guī)定文法科各系二年級學法語,理工科各系學德語。日語、俄語、意大利語、梵文則為選修,外文系二年級學生多半選修法語作為第二外語。新從法國留學歸來的青年教師吳達元先生教我們“第一年法語”。 吳先生當年30歲出頭,戴一副近視鏡。他是清華學堂改大學后的第一級畢業(yè)生,曾在法國里昂大學和巴黎大學留學。他的專長是法語、法國文學和拉丁文。我幼年時曾聽父親說過一句法語:“Petit à petit,l’oiseau fait son nid”(鳥兒一點一點地搭它的窩),覺得好聽、有趣,所以對法語也有興趣。 我班11個學生上他的課,還有一位旁聽生,是系主任王文顯先生的夫人。吳先生用的是美國大學通用的法語入門教科書《完全法語語法》,編者是弗雷澤和斯奎爾(W. H. Frazer & J. Squair)。這本教材內容生動,有大量練習供學生操練。 吳先生教學十分嚴格,每課都有筆頭測驗和口頭提問。學生若沒有預習,或作業(yè)潦草,或回答不出提問,他會毫不留情地批評。學生很怕他,但心中也暗暗地感激他,因為他的確給我們打下了比較扎實的法語基礎。 楊業(yè)治(左)和吳達元(右) 二年級還有一門必修課“西方哲學史”。這門課的授課教師原先是張申府教授。張申府先生因宣傳抗日救亡被逮捕入獄,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先生只好聘請新從德國學成歸來的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賀麟先生來清華兼課。 賀先生的課使我們對于西方哲學思想的演變有了初步的了解。我們從這門課得到的意外收獲,就是賀先生指定了柏拉圖的《對話錄》(B. Jowett 的英譯本,Plato’s Dialogues),并要求我們用英文寫讀書報告。我初次接觸到柏拉圖的崇高思想和優(yōu)美散文,感到極大的樂趣,英文寫作能力不知不覺中也得到了提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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