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脂批就指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作為幾乎無所不能的文學(xué)天才，或許他的詩詞很難比肩盛唐的李杜，但絕對也可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

由于《紅樓夢》的輝煌成就，紅樓詩詞更是深具價(jià)值，除了它本身的藝術(shù)價(jià)值外，它還預(yù)示了夢中人未來的命運(yùn)，具有詩讖的功能，有時(shí)它甚至還暗示了驚心動魄的政治紛爭，因此，詩詞絕對是《紅樓夢》中，不可忽略的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

在文本中，除了正兒八經(jīng)的詩詞之外，似乎不入流的酒令在天才的生花妙筆之下，也成為紅樓詩詞獨(dú)特的組成部分。

在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的文本中，甄、賈寶玉實(shí)為同一人[注1]。文本中，除了夢幻的賈寶玉和釵黛感情主線外，還有現(xiàn)實(shí)的甄寶玉和湘云的隱形感情主線[注2]，寶玉和湘云的詩詞、酒令就暗藏著“甄史”的“金玉良姻”的真實(shí)結(jié)局。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zhí)筆人本旨矣”，詩詞、酒令還暗示應(yīng)作寶釵看的甄寶玉和與牡丹寶釵“為近侍”的芍藥湘云將會如“山中高士”寶釵一樣，以出世之心入世，既安份從時(shí)、熱愛生活，在繁華落盡的未世，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艱難而平淡的日常中，活出琴棋書畫詩酒花的詩意人生，同時(shí)，又與污濁的塵世保持清潔的距離。

第三十八回湘云所念的藕香榭的對子“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幾乎概括了通部書的故事脈絡(luò)。甄寶玉夢中的賈寶玉與釵黛糾纏在一起。第六十三回，黛玉占得芙蓉花名簽，眾人皆說“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芙蓉指代黛玉，而釵黛又是一體，“芙蓉影破”即意味著甄寶玉到了夢醒時(shí)分，甄寶玉又回到現(xiàn)實(shí)。

由于甄寶玉和史湘云的愛情象征物曾經(jīng)佩戴在射圃的衛(wèi)若蘭身上，甄寶玉和湘云歷盡磨難之后重逢，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應(yīng)該是衛(wèi)若蘭在中間傳遞金麒麟，因此，“甄史”的愛情與蘭有關(guān)，“歸蘭槳”暗示夢中所謂的愛情幻夢已破滅，現(xiàn)實(shí)版的“金玉良姻”回歸?！傲馀合闵顚懼駱颉保瑒t描寫了甄寶玉“偶湘”之后，兩人以寶釵“方是花香襲人之正意”（第八回脂批）的“冷香丸”式的處世之道，智慧地生活，讓苦澀的日常，充滿了搖曳的詩情。

該回湘云作東，緊接著第三十七回，幾乎又是整回在寫詩，主題是詠菊。寶玉和諸芳在詩里，同樣也是在詠嘆人生、諷刺時(shí)事。無論是詠白海棠詩，還是詠菊詩，都是作于秋日，秋在文本中具有重要的隱喻象征意義，當(dāng)“三秋”降臨，意味著正統(tǒng)之“三春”[注3]已過，諸芳到了“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時(shí)候。

該回湘云寫的詠菊詩數(shù)量與“瀟湘妃子”黛玉并列第一。如果說，前一回湘云詠海棠詩暗示“三春”過后的“秋日”里自己將要面對的困境，那么，該回的詠菊詩，湘云寫的就是自己與甄寶玉的“金玉良姻”成真之后的情形。

前一回，寶玉所作的海棠詩“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fēng)不散愁千點(diǎn)，宿雨還添淚一痕。獨(dú)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笔窃诎祵懀ㄙZ）寶玉和釵黛，而該回寶玉婦唱夫隨，他所作的詠菊詩，與湘云的菊花詩一樣，也是在寫自己（甄寶玉）和湘云未來重逢并廝守終生的情形。

寶玉《種菊》中“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經(jīng)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句，寫甄寶玉與湘云在“三春”過后各自顛沛流離的生涯里，不期而遇，與作者友人敦敏的《贈芹圃》中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句相對應(yīng)；沐浴在甄寶玉的愛情里，飽受生活磨難和摧殘的湘云，重新煥發(fā)出生命的活力。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hù)惜，好知井徑絕塵埃?！本?，則寫甄寶玉因失而復(fù)得湘云而狂喜不禁（寶玉的《訪菊》亦是此意），極為珍愛，而得到靈魂安撫的他曾經(jīng)灰暗的生命，在蒼涼的“秋”日里又充盈著詩酒的醇香。

湘云的《對菊》“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fù)，相對原宜惜寸陰?！?、《供菊》“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diǎn)綴幽。隔坐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fēng)桃李未淹留?！保@兩首詩寫他們倆氣味相投，在艱難的末世里，相互扶持，相濡以沫，保持獨(dú)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

在詩書、知己相伴的日子里，幾乎被繁霜重露的非正統(tǒng)之“秋”摧毀的人生又“來新夢”，雖然也會追憶舊日繁華時(shí)的人和事，但這樣的生活也很好，清苦平淡中又有悠長的韻味，珍惜當(dāng)下的分分秒秒，并不留戀昨日的榮華富貴。

其中，《對菊》中的“別圃移來貴比金”與寶玉的《種菊》中的“攜鋤秋圃自移來”句相似，而《對菊》中的“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寫的就是孤標(biāo)傲世的甄寶玉陪伴湘云，詩興大發(fā)；《菊影》詩中“寒芳留照魂應(yīng)駐，霜印傳神夢也空”句則暗示所處的時(shí)代一一“夢也空”的如幻影般的非正統(tǒng)之末世，而全詩既暗示他們倆在“三徑”一樣的環(huán)境里過著山中高士般的生活，而且珍惜這樣的生活。

紅樓文本表面上“大旨談情”，特別是前四十二回，還淚的黛玉對賈寶玉的滿腔癡情看起來只是男女之情，似乎黛玉只是因情而生，為愛而死，但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瀟湘妃子”之淚是亡國之淚，即對以胤礽為正統(tǒng)的心中之國漸行漸遠(yuǎn)痛心疾首。

因此，黛玉對賈寶玉的所謂愛戀注定是無望的“木石前盟”，不過是作者暗渡政治“陳倉”的“情”之“棧道”，這也是為什么第四十二回僅僅因?yàn)閷氣O的一席話就消除了她對所謂的情敵所有芥蒂[注4]。

看起來黛玉一心癡情于寶玉，既然自己與他注定有緣無分，文本就安排她“操心”寶玉的婚姻大事，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在釵黛合一的第四十二回后，而賈寶玉和寶釵夢中的“金玉良姻”眾人皆知，因此，她的詩詞酒令中常常暗示甄寶玉感情的最終歸宿。

但是，要想真正完全理解黛玉與（甄）寶玉和史湘云婚姻結(jié)局有關(guān)的詩詞、酒令里的“洞天”，還必須先了解紅樓詩詞酒令的特色。在“表里皆有喻”的紅樓文本中，一切無情物如花、鳥、景物等等都可指代有情的人，這也是紅樓詩詞酒令的一大特色，而具體何種花鳥景物指代誰往往要從前文中找到線索，這或許可以說是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手法在詩詞中的一種體現(xiàn)。

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玉忘情于寶釵，引起黛玉吃醋，后用呆雁打趣寶玉；第七十回，瀟湘館放風(fēng)箏，也暗示寶玉和諸芳的結(jié)局。寶釵放的是一連七個(gè)大雁，七個(gè)大雁即人形，而別釵為僧的寶玉就是寶釵日思夜想的那個(gè)人，因此，雁可指代寶玉。湘云別號“枕霞舊友”，因此，霞可以指代湘云；第六十二回，文本中有令人難忘的“憨湘云醉眠芍藥裀”的經(jīng)典畫面，因此，芍藥也可指代湘云。

第三十八回黛玉所作的《詠菊》和《問菊》既是暗寫自己和賈寶玉，也隱寫甄寶玉和湘云，其中，《問菊》中的“鴻歸蛩病可相思？”（已歸來的甄寶玉思念等待還流落在外的湘云），直接與“甄史”的“金玉良姻”有關(guān)。《菊夢》中的“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甄寶玉夢遇湘云、麝月）、“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句（湘云夢中思念甄寶玉）以及第四十回黛玉酒令中的“仙杖香挑芍藥花”句，也與“甄史”的“金玉良姻”有關(guān)。

《菊夢》中的“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句，與第十八回“元妃歸省慶元宵”的回前詩批：“一物珍藏見至情，豪華每向鬧中生。黛林寶薛傳佳句，《豪宴》《仙緣》留趣名。為剪荷包綰兩意，屈從優(yōu)女結(jié)三生?？蓱z轉(zhuǎn)眼皆虛話，云自飄飄月自明?！敝械摹翱蓱z轉(zhuǎn)眼皆虛話，云自飄飄月自明”句，是同一個(gè)意思。

第六十二回，黛玉代替寶玉作的酒令[注5]一一“落霞與孤鶩齊飛，風(fēng)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腸, 這是鴻雁來賓。榛子非關(guān)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保桶凳玖朔比A落盡后的“落霞”湘云和折足的“大雁”甄寶玉在顛沛流離的漂泊中，不期而遇，無限辛酸里也有無限的驚喜，而湘云也不必作在思念愛人中孤獨(dú)老去的怨婦。酒令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句，與第五十回寶琴所作的詠紅梅花詩中的“流水空山有落霞”句寓意相通，都與“三春去后”湘云的狀況有關(guān)，直指她與甄寶玉的婚姻結(jié)局。

該回，寶釵和寶玉射覆，圍繞名字和通靈玉作雅謔，湘云質(zhì)疑兩人用的是時(shí)事，并無出處。用湘云來質(zhì)疑，大有深意，因?yàn)橘Z寶玉和寶釵的“金玉良姻”只不過是甄寶玉夢中的“時(shí)事”，不像湘云和甄寶玉的“金玉良姻”是有現(xiàn)實(shí)出處的。后來香菱反駁，只是故事合理性的需要，而且出處是在唐詩里，也是非現(xiàn)實(shí)的。

該回湘云酒令的酒面“奔騰而砰湃, 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fēng),不宜出行?！保凳痉比A落盡后，她“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舉步維艱。她的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則暗示她就像是流離無所的野鴨子，不再是昨日大觀園里眾人昵稱的“云丫頭”，流落在兇險(xiǎn)萬端的天涯世路上，饑一頓飽一頓，不能再講究精致的妝容，有著“往事凄涼不可聞”的無限感慨。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guān)鍵”，因此，第五十回寶玉所作的“訪妙玉乞紅梅”正是“大關(guān)鍵”。該詩中的“入世冷挑紅雪去”句其實(shí)是暗示賈薛夢幻版“金玉良姻”的結(jié)局一一賈寶玉最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離塵香割紫云來”句則暗示甄寶玉和史湘云的現(xiàn)實(shí)版“金玉良姻”終將成真。

文本中，題目“訪妙玉乞紅梅”是湘云出，寶玉在湘云的鼓聲中完成該詩，大有深意，即暗示該詩與湘云最終的婚姻有關(guān)。同樣，在賈薛“金玉良姻”已定、賈黛注定有緣無份的情況下，寶玉念，黛玉寫，就是暗示釵黛合一的第四十二回后黛玉真的很“操心”（甄）寶玉的婚事（詳見上一篇拙文）。

第六十二回她醉臥芍藥裀所作的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也是渡過“寒塘”之后的她與甄寶玉的生活寫照。

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所作的中秋聯(lián)詩，在一片熱鬧喧騰中開場，在“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極度慘淡中收尾。妙玉說要依她所說，“方翻轉(zhuǎn)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而妙玉所作的既不失“閨閣面目”又與“題目有涉”的中秋聯(lián)詩，在暗示香菱、寶釵、晴雯、鴛鴦、鳳姐、賈寶玉和黛玉等諸芳的結(jié)局后，最終在一片凄云慘霧中，又開辟出一片嶄新天地，“赑屃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注6]。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xì)論。”，應(yīng)該就是暗寫湘云和甄寶玉琴瑟和鳴、夫唱婦隨的情形。

正如寶玉在大觀園第一個(gè)留題處題“曲徑通幽處”，元妃回宮前在大觀園最后題匾“苦海慈航”，甄寶玉和舊友湘云在歷盡滄桑之后，苦盡甘來，以智慧的處世之道，用生命的亮光，照亮末世的人生行路，構(gòu)筑起自己的心靈大觀園。

注1、甄、賈寶玉實(shí)為同一人，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78《夢幻之賈寶玉，現(xiàn)實(shí)之甄寶玉》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79《夢幻之釵黛，現(xiàn)實(shí)之湘云》

注3、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20《“三春”何解？》

注4、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注5、湘云的海棠花名簽注云，令上下家各飲一杯。黛玉是上家，她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寶玉飲了半杯，將另外半杯遞與芳官喝。黛玉將酒全折在漱盂內(nèi)，暗示湘云開始她“寒塘渡鶴影”的艱辛之旅時(shí)，黛玉早已化為烏有，湘云之“悲”與黛玉早已無關(guān)；寶玉須飲海棠花酒一杯，暗示（甄）寶玉未來將與湘云同“悲”共苦；芳官和寶玉同飲一杯，暗示芳官“悲”劇性的結(jié)局是（賈）寶玉結(jié)局的預(yù)演。

注6、“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句，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隱喻以出世之心入世，即“薛寶釵”式的處世方式，其中蘊(yùn)含了秦可卿魂托鳳姐的耕讀傳家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