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好大喜勸、黷武嗜殺的特點而論,獨尊儒術(shù)的漢武帝竟與焚書坑儒的秦始皇殊途同歸。這與其說是漢武帝對儒家文化作了誤讀,不如說是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代儒生對漢武帝進行了精心的誤導。為了“與時俱進”,他們?nèi)h初黃老學術(shù)成果,雜“天人感應(yīng)”之說,對先秦儒家文化進行“包裝”,推出“三綱五?!?、“君權(quán)神授”等系列“新儒學”產(chǎn)品,以迎合當時政治需要。漢武帝欣然將這些東西拿來樹立君威,構(gòu)筑“大一統(tǒng)”文化藩籬,卻獨將儒家文化最核心的“仁政”主張拋到九宵云外?!妒酚洝た崂袅袀鳌匪d西漢十位酷吏,有九位出自武帝一朝,說明在這樣的獨夫強權(quán)時代,酷吏必然成為急用人才,被大量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使用。十大酷吏最后一位的杜周不僅以為政苛酷、治獄殘暴位列三公,他的兩個兒子做上高官后更加“發(fā)揚光大”,“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溫舒”。真是君有臣效,父有子繼! 傳載:“杜周者,南陽杜衍人。義縱為南陽守,以為爪牙,舉為廷尉史?!蹦详栁挥诮窈幽吓c湖北交界處,著名酷吏寧成亦出此地;而杜周追隨的這位主子義縱,則是繼王溫舒之后又一位出身黑道的酷吏豪?。核缒隀M行鄉(xiāng)里,與匪首張次公“俱攻剽為群盜”,因他姐姐行醫(yī)得幸于王太后而一夜發(fā)跡,棄盜從政,很快便以酷政聲名遠揚。杜周輔助這位外來主子首先立穩(wěn)南陽地盤,然后敲山震虎,鋒芒直指那位“過了氣”的老酷吏寧成,“遂案寧氏,盡破碎其家”。最終以罪株連,不僅“成坐有罪”,而且當?shù)乜资?、暴氏等豪門望族悉遭滅頂之災(zāi),以至“孔、暴之屬皆奔亡”,南陽一地從官紳到平民都“重足一跡”,嚇得不敢邁步向前。南陽被折騰得底朝天,杜周與其主子義縱揚威立萬:義縱另有重用,杜周則升遷為廷尉史,被官聲更酷的一代豪吏張湯收入為手下干將。 西漢的廷尉是主管全國獄訟最高官吏,杜周擔任廷尉史,是廷尉手下要員之一。出身基層的杜周表現(xiàn)顯然很讓張湯滿意。傳載,張湯喜歡借請示案件之機向武帝夸耀下屬,提到杜周,“數(shù)言其無害”。唐代顏師古注漢書,釋“無害”為“無比”、“無人能勝之”,可見張湯對杜周滿意度之高。不久,杜周被任命為御史,從司法系統(tǒng)進入了監(jiān)察系統(tǒng),還獲得朝廷下派獨立工作的欽差身份,手中握有督導并彈劾地方官員的大權(quán)。 也許是張湯“無害”的評語給皇上印象太深,御史杜周被直接被派到漢武帝最重視的地區(qū):邊郡。武帝執(zhí)政后連年征戰(zhàn),平南越、伐匈奴、征大宛,四面戰(zhàn)火不斷;而地處邊防的郡縣時有陷落,不斷調(diào)往前線的邊卒也大量逃亡。杜周深解皇上的憂慮,一俟上任,大開殺戒,使作戰(zhàn)意志渙散的前線官兵只得紛紛調(diào)頭向敵。那些守土不堅定的地方官吏中很多人被立案嚴辦,也都從此不敢懈怠。杜周以欽差受命,得以向皇上直接奏事,其奏章多合上意,贏得武帝信任有加,旋即又被升為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相當于御史大夫的次官,掌有糾彈百官之權(quán),其實也就是國家監(jiān)察系統(tǒng)的常務(wù)副主管。司馬遷特意提到杜周做這個中丞是“與減宣相編”,也就是說,這個職位上,是由他和減宣二人輪崗擔任的。減宣是《史記·酷吏列傳》里的又一人物,他在承辦主父偃案件和治淮南王劉安反獄中,“微文深底,殺者甚眾,稱為敢決疑,”受到漢武帝提拔。但減宣當了近二十年的御史和御史中丞,“數(shù)廢數(shù)起”。而杜周在御史中丞任上也前后干了十幾年,由此可推知,減宣幾次被“廢”時的接替者便正是杜周。就這樣,兩位酷吏在同一個崗位上你追我趕,共同進步著。他們深知武帝對他們的“殷切期望”,那就是:在酷吏的道路上,沒有最酷的,只有更酷的。減宣資歷深于杜周,且手段老辣,缺點是過于苛責下屬,事無巨細喜歡親歷親為;杜周是后來者,比較好學,“其治與宣相放(仿)”,卻又獨具“重遲,外寬,內(nèi)深次骨”的特點。兩人就這樣取長補短,比學趕幫超,多年之后皆成正果,被分別派到能獨掌一面的更理想崗位:“宣為左內(nèi)史”,執(zhí)掌京師重地;“周為廷尉”,當上了最高司法官。一對酷兄酷弟皆大歡喜,他們執(zhí)手相別,各赴重任。 哪知此一別竟成永訣??崂魧嵤且粭l高風險的為官之路,十大酷吏大多不得善終。數(shù)年后,減宣在一次清理門戶的追殺行動中,流矢射中上林苑大門而犯大逆,論罪當族,自殺了之,終于為他的御下過苛付出生命代價。而杜周則屬于酷吏中的少數(shù)幸運兒,除為人圓滑,在廷尉任上,他高度效法老上級兼師長張湯的成功經(jīng)驗,辦理重大案件唯看皇上的臉色行事:“上所欲擠者”,他就順勢陷害;“上所欲釋者”,便“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經(jīng)過一陣這樣的冷處理也就無罪開釋了。杜周瀆法阿上總是盡力做得巧妙無痕,但還是被明眼人看出了破綻,招來質(zhì)問:“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漢代法律皆書于竹簡之上,簡高三盡,故以代指。對此,杜周則不慌不忙,從容應(yīng)對:“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如果用歷史的眼光來看,杜周的這套皇權(quán)高于法律的法理觀和“以言代法”的執(zhí)法準原則,其實正是兩千多年封建社會法律的正統(tǒng),就連無比崇尚法律的各派法家學說,也都不能擺脫這種君權(quán)至上思想的根本束縛。張湯與杜周先后擔任廷尉,致使“詔獄”(以皇上旨意查辦的政治案件)大量出現(xiàn)于漢武帝時期。尤其到后來,“至周為廷尉,詔獄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不減百馀人??だ舸蟾e之廷尉,一歲至千馀章?!薄巴⑽炯爸卸脊僭t獄逮至六七萬人,吏所增加十萬馀人?!痹t獄往往牽連廣泛:“章大者連逮證案數(shù)百,小者數(shù)十人;遠者數(shù)千,近者數(shù)百里。”詔獄大量使用刑訊逼供:“會獄,吏因責如章告劾,不服,以笞掠定之?!庇行┰t獄因難以誣判而久拖不決:“獄久者至更數(shù)赦十有馀歲而相告言……”大量的詔獄致使人人自危,出現(xiàn)了“聞有逮皆亡匿”的恐怖氛圍。 杜周的酷吏生涯也曾陷入危機,卻是逢兇化吉。傳載:“周中廢,后為執(zhí)金吾”。雖改行負責禁衛(wèi),卻依然表現(xiàn)出色。“逐盜,捕治桑弘羊、衛(wèi)皇后昆弟子刻深,天子以為盡力無私,遷為御史大夫?!?/p> 杜周真的如他在武帝面前表現(xiàn)的那么“無私”嗎?我們還是看司馬遷的春秋之筆:“杜周初征為廷史,有一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孫尊官,家訾累數(shù)巨萬矣?!惫乓詢|為“巨萬”,雖身家數(shù)億,杜周仍如開篇所述,將河南、河內(nèi)二郡“夾河為守”的兩位愛子培養(yǎng)成了下一代酷吏,大約是受了“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啟發(fā)。至于那“漁”的方法,其實不必說得太穿——《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載,這位開國老帥當年身陷冤獄,受了酷吏凌辱,也不得不“以千金與獄吏”,并在事后感嘆:“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讀此,便可略解杜周把為官“酷道”當做家傳絕學的“價值判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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