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殉難后,離家遠避的祖父在南昌遇見一位有道高 僧,他不但會給人治病,還精通星象之學。祖父從高僧那里學了些醫(yī)卜星象之學,回到瀏陽家鄉(xiāng),就更加一心行善積德。我們?yōu)g陽以生產花炮出名,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都要放鞭炮,不少人家的小孩子被鞭炮炸灼受傷。祖父就按那高僧授他的偏方,把一種叫做劉寄奴的草藥采集來洗凈曬干,然后浸泡在茶油壇子里,遇有被鞭炮灼傷的人來討藥,祖父就按傷勢的輕重,從壇子里取幾勺藥給他們,沒幾天傷口就會好。記得小時候,我常常幫著祖父做這種施藥治傷的好事呢! 我媽媽也是位好行善事的人,自從嫁到黃家以后,雖然家境不富裕,但每年夏天,她總要把茶葉用開水沖泡到茶缸 里,置放在我家大門口,免費提供給過往行人飲用解渴,這就是所謂“施茶水”的善舉。從曾祖父、祖父祖母,到我母親三代人都一直是這樣做的。這是我們黃家一貫樂善好施的傳統(tǒng)家風。按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發(fā)揚我們中華民族助人為樂、與人為善的優(yōu)良道德風尚。俗語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我是清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初九日,即1907年7月18日在瀏 陽北門外的黃家祠堂里出生的。在我出生的時候,我家田無一畝,房無一間,是個貧儒之家。在我之后,又陸續(xù)有了兩個妹妹、六個弟弟,但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按照家譜里規(guī)定的輩分排列,我們這一輩人的名字里都有個“彰”字,給我取名彰定,字淑儀。大弟彰傳,妹妹彰容,二弟彰任,三弟彰信,四弟彰健,五弟彰位。幾代單傳的黃家,到了我父母這一代,膝下竟然擁有二女五男,也可算是門庭興旺了。 我是長女,父親因為是三十多歲才有女兒,所以對我寵如掌上明珠。雖然我出生于貧儒家庭,但雙親都沒有重男輕女 的思想,父親連媽媽已經纏了的小腳都給解放了,我自然更不會受纏足之苦?;貞浳矣讜r在父母那兒所享受的寵愛,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非常幸福的,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憂啊、愁啊和令人難過傷心的事。 大弟弟彰傳比我小三歲,兩年后又有了彰容妹妹。媽媽在家里辛勞勤儉地操持著家務,因為忙不過來,請了一位保姆,負責燒飯、洗衣,還在房后小園子里種些蔬菜,飲用水是另外再請人挑的,每天也要好幾擔。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媽媽帶我和弟弟回娘家去探親的情 景。外祖父家在瀏陽東鄉(xiāng)的鄉(xiāng)下,那時中農人家住的房子還不錯,有好多間,前面有一塊大空地,是用來曬谷子的,庭院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還種了幾株桃樹、梨樹。鄉(xiāng)下的婦女不論老少,都還是纏小腳的,按舊習慣,到六七歲時就要開始纏腳,那是非常痛苦的。把兩只天然的腳掌,硬要用一層層的布裹成“三寸金蓮”,腳掌、趾骨都要硬生生地被折斷,怎么會不痛苦呢?我到外婆家去的時候,看到比我大幾歲的姐姐們全都纏了小腳,只有我不但沒有纏腳,還跟男孩子們一起跑來跑去自由地玩,她們看了都覺得很新奇。我媽媽就宣傳我爸爸說的婦女放足的好處,說男女應當平等,婦女首先要解除纏腳之苦,這 樣不但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而且對婦女參加勞動生產也有好處,可以提高婦女在家庭中的經濟地位。我這個不纏小腳的女孩子,又愛唱歌,又愛讀書,這些也都是鄉(xiāng)下姐妹們覺得我們這些“城里人”與她們不同的怪事,這也反映了當時城鄉(xiāng)差距之大吧。 因為我們難得到鄉(xiāng)下外婆家去一次,成了“稀客”, 外祖母對我們分外熱情,鐘愛有加,天天給我們吃好菜,雞呀,魚呀,肉呀,都吃不完。我媽媽持家很節(jié)省,我家只有初一、十五才吃葷,家里來了客人才殺雞,平常都只有素菜吃。我們?yōu)g陽人把牛當做耕田的主要工具,鄉(xiāng)下是不許殺牛的,沒有牛肉可吃。只有在每年春秋兩季,舉行祭祀孔夫子 的大典時,把牛作為祭祀的主品,叫“太牢”(羊是“少牢”),才可以殺牛。我父親成了優(yōu)貢之后,就有資格去參加祭孔典禮,祭孔完畢,與祭者可以分到一份牛肉。這牛肉就成了十分稀罕之物,也成了舊社會“書香門第”的一種引為自豪 的標志,不是一般人家可以享受得到的。但對這十分珍貴的祭孔得的牛肉,我就是不能吃。我這個人有點奇怪,生下來就不吃牛肉,一吃就會嘔吐。這是從小形成的一個習慣,倒不是后來父親勸我信佛后才不吃牛肉的。在我們返城回家的時候,外祖母還讓我們把喜歡吃的鄉(xiāng)下土產帶回家去,特別是我父親最喜歡吃的筍干和茄子、冬瓜、豇豆等新鮮蔬菜曬成的干菜。 辛亥革命后,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軍閥很快就篡奪了勝利果實,只是換了一塊中華民國的牌子,政治上仍然十分黑暗 腐敗。這時父親的思想轉向信奉“實業(yè)救國論”。父親在岳麓書院任主任教習兩年,院長乃督軍兼省長的譚延闿。父親向譚建議開采礦和興辦鐵路。興辦礦失敗后,父親受到排擠,憤而辭職。譚器重父親才華,將他調入株萍鐵路任文牘科長。株萍鐵路局是三等局,科長每月的工資是六十塊銀元,那時候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父親每兩年才回家一次,每個月寄三十塊錢回家。我家住在黃氏祠堂的公房里,不用付房錢。那時物價便宜,一擔(石)大米一百五十斤,只要三塊錢:保姆的工資也很低。媽媽空閑時還做些刺繡、剪花等精巧的女紅,讓保姆拿到街上去賣,也有些收入補貼家用。由于媽媽勤儉持家,精打細算,每月還能有些積余。 從小我的記憶力就特別強。三四歲的時候,父親教我念唐詩,我很快就能背誦如流:上學后,老師在一堂課里教的 書,我只要讀上兩三遍就能夠背誦了。媽媽出嫁前沒有讀過書,婚后,我父親教她讀了“女四書”,她也能夠背誦;只是由于操持家務勞累,無暇練習寫字。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離家外出工作,就由媽媽口述,叫我替她給父親寫信,遇到不會寫的字,那就只好畫個圈圈代替。每次父親在回信里就把這些不會寫或是寫錯了的字,一一為我改正,還表揚我讀書寫字均認真呢!在瀏陽,每年陰歷七月十五,要舉行追祭祖先的 “燒包”(就是佛教的盂蘭盆會),要在紙袋上寫祖宗幾代的名字,進行祭拜后焚化。我在六七歲的時候就會照著字樣描寫了。想起小時候在父母堂前問字之樂,至今回味,猶有余甘! 我三年級以前,在附近火官廟前的小學校上學,早晨去,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再去。后來進了西城迎佛寺內讀高小,離家有一段距離,就帶午飯在學校里吃。媽媽很疼愛我,雖然家里經常只吃素菜,卻常在我的飯盒里放些很香的豆豉蒸臘肉,這可是我特別喜歡吃的。 我上高小的這所小學是女校,名譽校長是譚嗣同的夫人,她聘請了幾位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女教師,思想很進步,而且是決心終身不嫁的獨身主義者,以畢生致力于女子教育事業(yè)和爭取婦女的平等自由權利為榮。這些老師都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她們獻身于女子教育事業(yè),很愛護學生,從來沒有像私塾先生那樣對學生進行打罵的。即使偶有同學犯了錯誤,也只是要求她當眾承認錯誤,再罰她在課堂上筆直地站立五分鐘,這已經叫人夠難為情的了。這樣一種教育方法,使學生都養(yǎng)成了自覺用功和自尊自重的良好心理,也使學生們更加敬愛老師。 記得每次上課,班長都要喊:“起立,立正,鞠躬!”老師也向學生鞠躬還禮。這在當時是很新鮮的事情。小學時,我的國文、體操以及其他各科的成績都很好,畢業(yè)時榮獲第一名。學校的工友把文憑送到我家里的時候,放了長長一串鞭炮。我媽媽當然很高興,給了工友一個紅包,自己家里也放起了鞭炮。這一來又驚動了左鄰右舍,他們都說我高小畢業(yè)考了第一名,就好比是科舉時代中了秀才,紛紛前來我家祝賀。鄰居們前來道喜,都給我家送一掛小鞭炮以示祝賀;媽媽則做了三席酒菜款待賀喜的鄉(xiāng)鄰們。這也說明那時我們這女子學校的第一批畢業(yè)生非常榮幸,是受到鄰里們尊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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