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四年(1631)七月,遼東總兵祖大壽奉命修筑大凌河城,目的是以修城的方式作為進攻后金的手段,將關寧防線往前推。然而,祖大壽在大凌河修城尚不足半月,他率領的明軍即被聞訊趕來的清軍團團包圍。在明軍與清軍的諸多戰(zhàn)事中,大凌河之戰(zhàn)的規(guī)模不算大,但影響卻不算小。尤其對明朝武將的集體降清,此戰(zhàn)可謂推倒了一系列多米諾骨牌,從此之后,明將投降自保成為一時風氣,而大量武將的流失,使得明軍原有的優(yōu)勢逐漸喪失。對大明帝國來說,所謂“遼事糜爛”,自此已經難以挽回。重新修筑大凌河城,本是老臣孫承宗主導的戰(zhàn)略規(guī)劃的一部分,亦即以大凌河城作為堡壘,與寧遠、右屯、錦州等地互為犄角,以充分發(fā)揮明軍擁有的火器優(yōu)勢,避免與擅長流動作戰(zhàn)的清軍發(fā)生野戰(zhàn)。平心而論,這種戰(zhàn)略本身談不上多么高明,實際上就是一種耗時費力的笨法子,實是在長期被動挨打的狀況下,明軍應付清軍的無奈之舉。大凌河城被圍之后,皇太極并沒有實行強攻,而是采取了圍點打援的方法,一方面在大凌河城外圍挖壕溝、筑高墻,另一方面用重兵進行打援,并先后多次擊敗明軍增援,使得被圍明軍很快陷入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絕境。影視劇中,皇太極圍困大凌河城。來源/電視劇《孝莊秘史》截圖遼東戰(zhàn)場上,長期與清軍交戰(zhàn)的關寧鐵騎乃是明國第一精銳。這支部隊最初發(fā)軔于執(zhí)掌東北軍政數十年的李成梁時期,后經孫承宗、袁崇煥等人的精心打造,到了祖大壽時期,這支部隊已經成為百戰(zhàn)精銳,不僅軍中多有死士,而且名將如云,像曹文詔、滿桂、趙率教、左良玉、周遇吉,乃至后來降清的吳三桂等人,均出自這支部隊。關寧鐵騎同時也成就了祖家之于遼東名門望族的地位,祖大壽的祖父祖仁和父親祖承訓因軍功不斷升遷,先后出任援剿總兵官和遼東總兵官,在祖仁和祖承訓的提攜下,祖氏族人均獲得大小不等的官職。他們分別駐扎在錦州和寧遠等地,既有著雄厚的財力,亦廣置土地、蓄養(yǎng)家丁。他們雖然桀驁不馴,卻被明廷視之為不得不依靠的力量,即便是孫承宗、袁崇煥這些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面對他們的種種過失,也只能慰勉有加,卻不敢輕易得罪他們。影視劇中的關寧鐵騎。來源/電視劇《江山風雨情》截圖出生于軍人世家的祖大壽很早即在軍中任職,因為他平素足智多謀、勇敢善戰(zhàn),到大凌河城被圍時,他已經出任遼東總兵一職,成為新一代關寧鐵騎的掌門人。然而,即便是足智多謀、勇敢善戰(zhàn)的祖大壽,面對清軍的千里奔襲與重重包圍,也依然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當然,希望并沒有完全消失,因為祖大壽知道,孫承宗一定會派兵救援,但是,祖大壽沒有想到的是,孫承宗每次派出援兵,都被皇太極的打援部隊擊退。有一次,皇太極甚至讓清軍假冒明軍的援兵,引誘祖大壽出城。祖大壽不知是計,立即率兵沖了出來,卻險些被清軍活捉。祖大壽自此困守危城,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崇禎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明廷派出的一支最大規(guī)模的援軍終于來到了。這支援軍共有四萬多人,領軍者是監(jiān)軍道張春。九月二十七日,援軍抵達大凌河城近郊,與清兵相遇并開戰(zhàn)。開戰(zhàn)伊始,清軍受到明軍的火器壓制,被殺傷者頗多,但此時清軍已經裝備了紅衣大炮,在隨后的炮戰(zhàn)中,清軍開始占據上風,明軍被殺得節(jié)節(jié)后退。清軍隨之又以伏兵沖擊潰敗的明軍,張春再也難以挽回明軍的頹勢,救援依然以明軍的慘敗而告終。這次重修大凌河城,祖大壽的部隊所帶的糧草本來不多,而清軍千里奔襲,皇太極采取的第一個措施就是切斷了明軍的糧道。清軍雖然圍而不攻,明軍卻只能坐吃山空,經過多日的消耗后,明軍已經徹底斷糧。剛剛斷糧時,明軍還可以殺戰(zhàn)馬、吃馬肉,戰(zhàn)馬殺完了,不得已就開始吃人肉,先是吃筑城的民夫,繼而吃餓死的士兵,史籍中所說的用人骨當柴燒,將人肉烤著吃,當是彼時慘酷境況的真實寫照。清軍圍城之初,皇太極曾多次從城外投進勸降書。這些勸降書不僅為祖大壽講明利害關系,同時也吐露了皇太極所謂“戰(zhàn)爭之事我自任之,運籌決勝,惟將軍指示”的“休戚與共,富貴同享”的愿望。明末的遼東本來地處滿漢雜處之地,漢人深受“胡俗”影響,故而“夷夏之防”的觀念較為淡薄,時人甚至有“遼人不可鼓忠義”之論。遼人固然有從軍的傳統(tǒng),但大多數遼東籍士兵只是為了糊口才走上從軍之路,而他們對明廷的向心力亦多為利益所系,他們對明廷本身并無多少好感。對祖大壽本人而言,他起初也只聽命于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孫承宗和袁崇煥,他的上司袁崇煥被逮入獄,他甚至不顧京師危殆,一氣之下帶領著關寧軍返回了關外。直到袁崇煥寫信相召,祖大壽才勉強率部重返京師前線,且自此聽調不聽宣,始終與朝廷保持著不即不離的距離。影視劇中,袁崇煥被殺。來源/電視劇《孝莊秘史》截圖最后一次救援失敗之后,被圍困在大凌河城中的明軍處境更加艱難。祖大壽及其部眾已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選擇:是不屈而死,還是投降而生。事實上,除了副將何可綱表明誓死不降的態(tài)度之外,祖大壽手下的大多數將領已經傾向于集體投降。崇禎四年十月初七,祖大壽與皇太極開始互派使者,正式談判。經過多日的討價還價之后,已無退路的祖大壽決定率眾投降,為部下留一條活路。十月二十五日,祖大壽邀請清將石廷柱進城商議投降的具體細節(jié),隨即命祖可法、祖澤潤、劉天祿、張存仁等四員明將跟隨石廷柱進入清軍的營地。皇太極親自走出大營迎接,四人跪倒便拜,皇太極急忙上前一步扶起,且以女真族最高貴的禮節(jié)“抱腰禮”相見。十月二十八日,祖大壽先是命人將誓死不降的何可綱綁縛至城外,當著皇太極的面殺掉了他,隨后打開大凌河城的城門,率領手下將領進入清軍的大營。見到皇太極之后,祖大壽欲跪,被皇太極阻止,代之以“抱腰禮”。行禮之后,祖大壽與皇太極一起登壇,盟誓祭天,正式完成了投降的所有程序。降清之后,祖大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太極建言,自己雖然已經降清,但駐扎在錦州的明軍卻尚不知情,他愿意帶領一支軍馬趕赴錦州,在城內充當內應,配合皇太極奪取錦州。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建議,看起來沒有任何毛病,皇太極雖然不無疑心,卻沒有拒絕祖大壽的建議。畢竟,包括祖大壽的養(yǎng)子祖可法、從子祖澤潤在內的一大批明將在他手中充當人質,他覺得祖大壽出爾反爾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當祖大壽率領少數部屬裝作從大凌河城突圍奔還、進入錦州之后,卻立即閉門不出,無論皇太極如何相召,他也只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不作回應了。自此,皇太極才認定了祖大壽詐降的事實。但是,盡管如此,皇太極并沒有因為祖大壽的詐降而遷怒于其他投降的明將,他不僅妥善安置了這些將士,還做出了豁達大度的姿態(tài),特別重用了祖可法、祖澤潤、劉天祿、張存仁等人。祖大壽回到錦州不久,即遭到遼東巡撫邱禾嘉的彈劾,但崇禎皇帝礙于祖大壽在遼東的聲望,非但沒有追究祖大壽降清失地的責任,反而給他升了職。在此之后,崇禎皇帝曾三次下詔命祖大壽進京覲見,但均被他以各種借口推辭——祖大壽平生印象最為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恩師袁崇煥的被逮入獄,袁崇煥被當庭拿下,祖大壽當時就站在袁崇煥的旁邊,兩腿瑟瑟發(fā)抖。袁崇煥的遭遇,讓祖大壽真正見識到皇權的威嚴與冷酷,他在聽調不聽宣的同時,也時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輕易不敢獨自離開軍隊,唯恐被無孔不入的錦衣衛(wèi)捉去。但不管是出于忠君報國的考慮,還是出于切身利益的考慮,祖大壽的詐降卻無疑是真實的。因為他此后依然時時出現(xiàn)在與清軍作戰(zhàn)的第一線,與清軍殊死搏斗,而且多次拒絕了皇太極的勸降與約見。崇禎十四年(1641)三月,距祖大壽第一次降清將近十年之后,皇太極再次發(fā)兵圍攻錦州,明清之間的最后一次戰(zhàn)略大決戰(zhàn)松錦之戰(zhàn)就此拉開了帷幕。在松錦之戰(zhàn)中,清軍所采用的依然是圍城和打援的戰(zhàn)術,不同的是,清軍這次面對的援軍,乃是明廷集全國之力調集的十三萬精銳明軍,而指揮這些明軍的,則是新任兵部尚書兼副都御使總督薊遼軍務的名將洪承疇。對于明清雙方來說,松錦之戰(zhàn)都是一場足以決定彼此命運成敗的戰(zhàn)略大決戰(zhàn)——明軍勝,可以全殲清軍精銳部隊,進而收復遼東失地;清軍勝,能夠一舉消滅明軍的機動部隊,明朝再也無力與之抗衡。所以,明清雙方都調集了各自所有的精銳部隊,在錦州和松山之間擺開戰(zhàn)場,力求畢其功于一役。松錦之戰(zhàn)的結果仍然以清軍全勝、明軍完敗而結束。至于明軍完敗的原因,也仍然是一個“朝議兩端”、文武離心、將帥不和,乃至將領相互拆臺、監(jiān)軍越俎代庖的老套故事,洪承疇本人倒不必負太大的責任。而援軍的失敗與洪承疇的被俘,也使得困守在錦州城里的祖大壽陷入了與當年困守大凌河城一樣的處境——火藥斷絕,糧草不繼,人相食,草根木皮俱盡……十年前大凌河城的悲劇再一次在錦州城內上演。當初圍困錦州,就是祖大壽過去的部下張存仁給皇太極出的主意。張存仁不僅提出“堅持圍困之策,截彼偵探,禁我逃亡,遠不過一歲,近不過數月,自有可乘機會”,對明軍救援錦州有著準確的預料;他同時亦認為祖大壽“惟便是圖”“本無定見”,“一當危急,束身歸命矣”,對祖大壽的為人與個性有著準確的把握。的確,隨著松山的淪陷與洪承疇的降清,擺在祖大壽面前的,也只剩下降與不降兩個選項了。祖大壽當然明白,像詐降這種伎倆,偶爾玩一次或許可以僥幸成功,想玩第二次就絕無可能,何況祖大壽手上除了自家親人的身家性命之外,已經沒有什么人質可以輕易交給皇太極了。更為關鍵的是,對于自己效忠的明朝,祖大壽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繼續(xù)賣命,只有為這個腐爛透頂的王朝殉葬,這顯然不是祖大壽想要的結果。皇太極是細心人,考慮到祖大壽曾經降而復叛,未必有臉面再次投降。但祖大壽本人卻無暇顧及這些了,此時的祖大壽已經無路可走,他既意識到大明王朝的窮途末路,也知道要想保住家人的性命和家族的利益,唯有投降一途。權衡再三,祖大壽終于下定投降的決心——這次當然不是詐降,而是真降?!肚鍖嶄洝ぬ谖幕实蹖嶄洝匪^:“援兵盡絕,城內糧盡,饑民相食,祖大壽戰(zhàn)守計窮,又聞松山已失,乃率眾出城……叩首乞降?!?/span>影視劇中祖大壽最終投降。來源/電視劇《孝莊秘史》截圖皇太極雖然上過一次當,但他依然以最高的禮節(jié)迎接祖大壽,并說:“你過去背叛我是為了你的主子,為了你的家人和宗族。我對大臣們說過,祖大壽如果再次投降,我也決不會殺他。過去的就算過去了,只要以后能為我大清盡力就可以了?!?/span>祖大壽降而復叛,叛而復降,自然急于打消皇太極的疑心,表明自己的忠誠。他先是做出深刻的檢討:“臣先執(zhí)謬,自辱其身,深愧歸降之晚。伏覩皇上寬仁神武,一統(tǒng)之業(yè),朝夕可定?!崩^而為皇太極獻計獻策:“以臣目擊機會,先取山海關五城,最為上策。明文武官之能否,城之虛實,兵之強弱,臣所洞悉。宜乘此時攻取中后所,收吳三桂家屬,彼必為之心動。其余中右所、中前所、前屯衛(wèi),一鼓可平也。破山海,更易于破寧遠,山海軍士皆四方烏合之眾,不諳陣戰(zhàn)。絕其咽喉,撤其藩籬,海運不通,長城不守,彼京師難保,三桂安能固守寧遠也?”作為職業(yè)軍人,祖大壽幾代駐守遼東,自然深諳明軍城防虛實與官兵底細,他的建議可謂句句切中要害。由此可見,他自此已經死心塌地地歸附清。有人說祖大壽第二次降清后依然心懷故國,所以一直消極自守,無所作為,說實話,這還真有點抬高了祖大壽。從上面列舉出的事實可以看出,在諂媚討好新主人方面,與他的那些兒子、養(yǎng)子和從子們相比,降清后的祖大壽并不稍讓。他之所以在降清后即隱居幕后、銷聲匿跡,大概率只是因為年事已高(六十三歲),既得不到清真正的重用,也無以充當清的急先鋒去沖鋒陷陣罷了。回望明亡清興的歷史,明顯可以看出,清之所以取代朱明,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前者深諳懷柔之道,可以有效地招徠人才,合理地運用人才,并得到這些人才真心實意的信服。而后者雖然掌握著大量的人才資源,卻總是無法做到人盡其用,這些人才或被逼反,或遭冤殺,或消磨于內耗,或干脆棄置不用……最終的結果,就是造成人才大量流失,明清之間隨之強弱易位——即以祖大壽為代表的祖家為例,祖氏家族一共為清貢獻了三個子爵,十幾個大小不等的將軍,而他們都曾經是大明帝國的干城之將,卻最終為清所用,成為皇太極“以明制明”策略的最佳例證。當然,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皇太極的胸襟與見識,在他即位之初,即首先訂立了招徠漢人、為己所用的政策?;侍珮O明言:“金銀幣帛雖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為可喜耳。金銀幣帛用之有盡,如收得一二賢能之人堪為國家之助,其利賴寧有窮也,且將來休養(yǎng)生息,我國人民日益繁庶也。”皇太極以十年的耐心收降祖大壽,且“授以高官厚祿,使之安享尊榮”,即充分印證了他招徠人才的理念。與皇太極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崇禎皇帝對待自己的部屬只有疑心與猜忌,有功不賞,有勞不錄,喜怒無常,刻薄寡恩,才最終使得己方所有的優(yōu)勢盡失,人心所向化為烏有。鐘翰點校. 清史列傳[M]. 中華書局, 1987.葉高樹. 1618-1683降清明將研究[M]. 臺灣師范大學,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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