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傳俊

走進一家農(nóng)戶幽靜的后院，是一方主人精心營造的小菜園。園內(nèi)的菠菜、蒜苗和長豆角秧，油綠碧翠。西紅柿棵枝杈間垂掛著細碎的小黃花，如同一個個小燈籠在晃晃悠悠，給這片菜地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更招人耳目的，是菜園東埂邊那一叢叢一簇簇豌豆秧。久違了！我心中頓生驚喜。豌豆秧頂端的觸角絲絲縷縷，盤盤繞繞，毫無拘束地向四周瞭望著。豌豆花怒放了，五顏六色，隨同葉尖的晨露，在初陽下亮晶晶閃著，又似一雙雙會說話的靈動的眼睛，出其不意地來回眨著。

眼下的豌豆花雖令我怦然心動，但與我記憶里的豌豆花相比，似乎遜色了一點兒。因這豌豆花是開在小菜園里的，那豌豆花是開在廣袤田野里的。

依稀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前后，豌豆種是和頭一年播種小麥時一塊下地的，又一起成熟一起收割，其價值是高產(chǎn)，以緩解糧食不足的困惑，滿足肚子時常咕嚕嚕叫的饑餓感。我們那一帶土地雖然貧瘠，但地面較廣，適合種植五谷雜糧。因先天缺少水、肥，盡管父老鄉(xiāng)親們起早貪黑從年頭忙到年尾，收成只能勉強度日。

金風送爽，菊花滿地。當陽光的威力明顯呈下降趨勢時，田野里的谷子、芝麻、玉米、高粱、綠豆、黃豆、紅薯、棉花等農(nóng)作物好像滿足了陽光普照的恩惠，先后成熟了。收獲過這些莊稼，富有耕作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聚首合計，來年哪一塊地種純和尚頭小麥“內(nèi)鄉(xiāng)五號”，哪一塊地種純豌豆、純大麥、豌豆與大麥交、豌豆與小麥交。如果要倒茬子，讓出力過多的土地歇歇腳喘喘氣，他們就讓這塊地今年穿一件這種樣式的衣裳，明年再換另一件披上。他們就是用這種質(zhì)樸的方式，年年別具匠心地打扮心儀的每塊土地。善解人意的土地，次第接納有序的安排，播種時節(jié)將胖乎乎的種子揣在了懷里。

春天又來到了，月季花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中開放了，紫燕翻山越嶺也從南方飛回來了。年前已露出地面的麥苗、豌豆苗先笑了笑，又蓋著厚厚的雪被安然地睡個回籠覺，從長長的酣夢中醒了過來，打哈欠伸懶腰，沐浴久別的陽光雨露，恣情地向上生長。純豌豆苗地里，豌豆花開了。半重瓣種和重瓣種的花形之美，猶如色彩艷麗的花蝴蝶落滿了田野。雪白、粉紅、榴紅、大紅、藍色、堇紫、深褐色、帶斑點或鑲邊等復色的……包羅萬象，應(yīng)有盡有，無一不備，囊括了天下所有的色澤。那花盛開的姿勢，如雙雙彩蝶貪婪汲取花粉般癡情，若對對蜻蜓欲飛樣輕柔秀麗，像錯落蔓上在賣弄花的芳魂，似爭先恐后從天外飛來的精靈半裸半露沉迷于豌豆秧間……蘊含了人世間所有的情態(tài)。豌豆花落后，如月牙、賽小船的果實便誕生了。

豌豆小麥交地里，又是另一番景色。小麥頂風冒雨直愣愣剛正地往上躥個頭，富有大丈夫的風致。而柔弱的豌豆秧多情地依附著小麥攀緣而生而長，嬌嬌滴滴，扭扭捏捏，那靚麗的豌豆花，分明就是對小麥的最好表白。小麥和豌豆如同相伴廝守的情侶，一同植根大地，吸納養(yǎng)分，笑迎陽光拔節(jié)、開花、結(jié)果，將馥郁的香氣灑遍村村寨寨、山山河河。

焦麥炸豆的日子里，父輩們披星戴月?lián)屖論尫N，“村中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就是對村莊里那半個月生活情景惟妙惟肖的真實寫照。大人們丟下鐮刀抓起桑杈裝車、往曬場里運送，上小學的我們也踴躍加入到了“汗滴禾下土”的繁忙勞動隊伍之中。先撿拾掉在地里的麥穗、豌豆角，而后就是用竹耙子摟柴火燒鍋了，不管是在晨曦暮曉，還是在太陽毒辣辣的正午。在收割過的小麥豌豆交地里，豌豆秧柔軟的須根，攪和著麥葉、雜草一直“上”耙子，不多時竹耙子就豐滿了，用手擼下來后，再將綁在竹耙子兩側(cè)的攀繩套在腰部，繼續(xù)橫、豎、斜、旋轉(zhuǎn)著去摟。這時，我強烈地感受到，小麥和豌豆套種實在是好！

長大后，我才知道豌豆全身都是寶，它具有益中氣、止瀉痢、消癰腫、調(diào)和脾胃、抗菌消炎、通利大腸、解乳石毒、保護視力、美容養(yǎng)顏、減肥瘦身等諸多功效。豌豆的吃法多種多樣，根據(jù)不同愛好，或煮，或炒，或蒸，或淡，或甜，或咸，或五香；磨成面粉做發(fā)糕、做饃饃、做涼粉；還可制成豌豆泥、豌豆什錦疙瘩湯、豌豆醬等。然而，還有個吃法，不是人人都享受過的。兒時，我不止一次用大蒜葉纏裹了從田野里掐下的豌豆尖塞到嘴里下咽，那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滋味，以致過去好多年了，一想起還口齒生津。一年秋天連陰雨后，母親端著掉了一塊瓷的茶缸，領(lǐng)著四歲的小妹妹，來到與我家隔了一條寨河溝的曬場東邊，圍繞著麥罷后垛起來的兩個圓圓的麥秸垛，一圈圈仔細尋找雨水泡發(fā)了的落地豌豆子，拿回家放了少許棉籽油和食用鹽炒了當菜吃。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全家人圍著吃得津津有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四溢的豌豆香，里面充盈著母親的味道和巴望，縈繞著兄妹間濃濃的手足之情。后來，母親過早地離我而去。再后來，小妹妹遠走他鄉(xiāng)，我們天各一方生活著。那一茶缸雨水浸泡過的豌豆子，從此成了生命中再也找不回來的最味美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