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張中國作家應該積極爭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即使諾貝爾文學獎不能說明文學的全部問題,但它無疑還是人類文學高度的一個衡量器,盡管我也說過:費勁琢磨得諾貝爾文學獎不如學著把中國的詩詞寫好。這不矛盾——中國作家要想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確實沒有很好的中文修養(yǎng)是不行的,而好的中文修養(yǎng)少不了詩詞修養(yǎng)。一個中文修養(yǎng)不好的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很嚇人的。
以前說諾貝爾文學獎曾經(jīng)有意考慮中國的作家如魯迅、沈從文,好像還有老舍?無奈時間或是別的什么變故錯過了。就算這是一個原因,但我覺得,在中國已經(jīng)開放了近20年的時候,即1997年之前,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還認識不到中國作家中有一個汪曾祺,實在是很遺憾的,說明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對漢語文學的整體了解與掌握是很狹窄的,至少是不夠全面的。為什么說1997年?因為這一年,汪曾祺去世了。昨天我對人說;汪曾祺的文學價值至今還沒有被更多的人認識到。他至少比莫泊桑要好得多——拿這兩個人比,一個是中國人熟悉的西方著名作家;一是和汪先生一樣都是主要寫短(中)篇。 李敖曾經(jīng)批評魯迅的中文有許多問題,甚至說魯迅先生的現(xiàn)代漢語是有錯誤的。除去李敖式表達的修辭因素(李敖的許多驚人之語確如他自己所說,那是一種修辭方法,并無惡意),他說的也是有道理的。因為魯迅先生使用的是初級階段的現(xiàn)代漢語,是為今天我們使用現(xiàn)代漢語做實驗和開拓工作的。我自己也一直因為讀魯迅先生的文字,碰到許多不夠順暢很費勁的地方,就影響我對他老人家的學習。沈從文先生的要好一些,但也是那個時代的漢語氛圍所致,他早年的文字也有同樣的問題,好在是寫故事和散文,不像魯迅先生那樣明顯。老舍的文字就很通暢。這可能和魯迅先生是江南人以及在日本生活過有關(guān)。當然,這都不妨礙他們至今是我心目中的文學大師。 沈從文先生的得意弟子汪曾祺,是我最喜愛的已故作家。他的作品許多專家比如李陀、王干等都評論過了。我就別瞎摻和了。我就是喜歡他的文字,順暢而有韻味,書卷氣、街巷氣融合、藝術(shù)味與生活味(葉靈鳳語)融合,變化出另一種新的現(xiàn)代漢語。汪先生的語言,是文學的語言,但讓人表面上看不出來,他的文字甚至沒有明顯的個人風格,但你把他的文字換掉一部分,會明顯看出那一塊是替換的即不是他的,像挖補老國畫,做假不容易。就是說,他不留痕跡,但你動不得,也學不像。可以說,你可以受他影響,但學不了他。汪先生是將許多東西“化”成了他的文學語言。 通俗的比如:“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多順多傳神!可以說,他在這里給現(xiàn)代中國人增加了一個成語、一個傳神的語言程式。汪先生的許多小說,稍微一改就是藝術(shù)電影,只是在這個商業(yè)片時代,沒有人注意這個。 我曾經(jīng)請教張中行先生:當今寫作好的人有哪幾個?張老想都沒想說:“汪曾祺!汪曾祺好。南邊……南邊施老施蟄存好?!? 汪曾祺的文學兼具南北神韻,打通了古今脈絡,才氣學識與高超的文字功夫?qū)F(xiàn)代中國文學提高了境界、豐富了現(xiàn)代漢語和文學的表達方法。他的作品,讀起來很松弛,再沉痛凝重的意思,也用淺近的話表達,一種超邁古今的曠達與淡泊。 汪先生的家鄉(xiāng)江蘇高郵把他和王念孫、秦少游并列為家鄉(xiāng)文化先賢。我覺得,汪先生可能是超越了古人的。 中國現(xiàn)代作家,有許多人是故意不提汪曾祺的。因為提了汪,很多人的東西就沒法再看了,所以他們故意繃著。文學也是信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沒有掌握足夠的有關(guān)汪曾祺的信息,或者說沒有消化、沒有能力消化汪曾祺是很可惜的。 當然,文學,尤其是中國文學就是這樣詭秘神性:外國人、包括外國專家,要了解真正的中國文學是不容易的。諾貝爾文學獎錯過了汪曾祺,我覺得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遺憾和損失。至少,缺少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個營銷平臺,許多人將看不到汪曾祺的作品。像汪曾祺這樣從舊時代走過來,又沒有被淹死在新時代,他的作品里面保養(yǎng)著鮮活的人性人情,飽含著人追求幸福和快樂的許多密碼,從他的文字走進去,到達他創(chuàng)造的一個文學的世界,由這個世界射出的一道亮光,可以照進現(xiàn)實和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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