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為絺為绤,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薄污我私,薄澣我衣。 害澣害否,歸寧父母。 葛草綿長展藤蔓, 繁盛蔓延山谷間, 其葉青青翠如染。 黃鳥飛翔姿翩然, 時落棲息灌木間, 嬉戲和鳴歌婉轉(zhuǎn)。 葛草漫山伸藤蔓, 蔥蔥蘢蘢山谷間, 其葉碧綠枝盛繁。 割藤蒸煮織機轉(zhuǎn), 粗細有致做衣穿, 身著葛服久不厭。 告知老師我心愿, 常把父母來思念, 欲回娘家把親探。 內(nèi)衣外衣均洗遍, 洗或不洗分兩邊, 里里外外煥新顏。 各色行裝細打點, 臨行事事備周全, 心念父母把家還。 一縷明媚的陽光,照耀幽深的山谷,葛草茂盛,藤蔓蜿蜒;灌木從中,黃鳥鳴叫,聲聲婉轉(zhuǎn)。與鳥鳴相呼應的,是隱隱約約女子歡欣愉悅的歌唱……循聲而行,于滿目蔥蘢樹影斑駁之中,那位采葛、織布、浣洗,尊師、孝老、愛親的靈巧女子,帶我們走進如詩如畫的意境。打開《葛覃》,如同開啟一場詩意的夢,周南——豫之西南、鄂之西北,這片神奇的沃土,以勞作之美收割鄉(xiāng)野大地的靈氣,采擷最純凈的漢語短句,譜寫了一曲最樸素的念歸之歌。 首先,例行性解決歷史爭議。歷來好詩多爭議,猶如花朵必然招蜂蝶,好女孩難免引來諸多追求者。古往今來,有關(guān)《葛覃》的爭議可謂有始無終,大致如下: 一是有關(guān)女主人公的身份。《毛詩序》一貫愛站在的男人立場上綱上線,《詩經(jīng)》一開篇,從《關(guān)雎》開始,就和后妃杠上了。就《葛覃》一詩,毛就執(zhí)意要把詩中女子定義為一位在女師教導下修習女工之事的后妃,借此影響民風婦道。而有人卻認為這是一個為貴族人家采葛織布的女奴,向監(jiān)工造假回家。 真不明白這《毛詩序》的作者為何有這種嗜好,習慣性把皇帝的女人掛在嘴邊,三句話不離后妃。竊以為,在漫長的古代,女人一旦嫁給皇帝,“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爹娘天涯外?!毕牖啬锛夷鞘潜鹊翘爝€難。遠的不說,比如在《紅樓夢》中,嫁入深宮的元春,期間僅僅回過一次娘家,還被世人感為“皇恩浩蕩”,賈府為此大興土木,修建省親別墅,也不過為了短短一瞬的親人相見。而且,都嫁給“普天之下皆王土”的皇帝了,還用得著親自采葛織布洗衣嗎?再者說,回娘家都這么難,還會放你跑到山谷里去浪?難不成,皇宮里還特意納入一個幽靜山谷專門用于后妃們上演親近自然真人秀?貌似皇宮也納不下呀。所以,本人認為,“后妃說”純屬胡扯。 女奴之說就更匪夷所思了。一個奴隸,干活時能有如此愉悅的心情?還能告假還家穿新衣?那年代的女奴豈不比今天的打工人還愜意? 所以,恕我吃了豹子膽,以上兩種身份界定都難以茍同同。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詩中女子既然能相對自如地回娘家,應該是已婚女性;而且,竟然還配備有專門教授女德的家庭老師,家里若沒個上市公司,都不敢這么拽的。綜上所述,女主人公身份,更大的可能是貴族階層的已婚女性。 二是有關(guān)女主人公的婚姻狀況。有人認為這是一位待嫁女,有人則認為是已婚婦女準備回娘家。唉,看來呀,以后的采詩官要吸取教訓,把詩歌背景交待清楚,并且要附上詩中男女主角的簡介,婚否一欄標注明晰,免得留下千古謎案,讓后人爭論不休。 要斷以上兩種爭議的公案,就要先解決第三個問題——那便是“歸寧父母”的真實意思,這決定了女主人翁這番遞進式準備工作到底是準備出嫁還是嫁后準備回娘家。古時候,“歸”既可指女子出嫁,也可指嫁出去的女子返回娘家?!短邑病芬辉娭芯陀小爸?/span>于歸,宜其室家”之句,此處的“于歸”無疑是指女子出嫁。在那時,認為女子最終的歸宿是出嫁,夫家才是女子真正的家。即使在男女平等的今天,大部分人還是持同樣的觀點,所謂“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但“歸寧”卻并非“于歸”,而是指回家探望父母,也即通俗意義上的回娘家。 “娘家”這個詞不用科普,僅適用于已婚女性。在結(jié)婚之前,單身女青年只有娘家這一個家,回家的行為沒有爭議。只有在婚后,常住夫家,為了區(qū)分,才把原來的親娘所在的家稱為“娘家”。至此,可宣布,《葛覃》無議可爭了。 《葛覃》一詩通過層層遞進的描寫,對女主勤勞、知禮、尊師、敬老、忠夫等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贊美。男權(quán)社會,掌握話語權(quán)的男人竟然如此美化女性,不得不讓人懷疑其背后的動機。而《毛詩序》確立此詩主旨為“借此影響民風婦道”,并非空穴來風。由此引出一個細思極恐男權(quán)社會統(tǒng)治秘訣—— 《葛覃》的著眼點在衣服。一方面,為我們科普了在棉麻未曾普及中原時,周南大地主要的制衣原料是葛;另一方面,展示了采葛織布成衣以至浣洗探親的整個勞作過程,意在說明自然偏愛勤勞的人,勞動讓人獲得更多自然的饋贈,因葛衣是女子親手勞作的結(jié)果,知其不易,所以愛之。 男權(quán)社會里,男人可以工作,以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而女人,被圈在家里,無法通過金錢可以衡量的勞動展示自己存在的意義,只能接受婚姻對婦女勞動的無償剝奪,而作為“衣食住行”之首的衣,便是一個著眼點。當然,“衣”不過是女主內(nèi)的一個側(cè)面,管家的女人面對諸多家務,每天活得像千手觀音一樣,方能在夫家立足。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男人向來是“嚴于律人,寬以待已”的雙標原則來嚴苛規(guī)范女子的言行。所謂“婦德、婦言、婦功、婦容”,便是古代男權(quán)世界強加給女子必須習練、遵循的“婦教”。一個合格的女子,理當守貞柔順、婉約嫵媚、勤于絲麻織作之勞,老老實實作男子的附庸,否則便不配為人婦。 《葛覃》中,女主人翁負責打點全家人的衣裝。老公孩子衣服做工精細、質(zhì)地優(yōu)良,儀容整潔,便是證明此女賢良的活廣告。如果一家老小鞋趿拉襪趿拉的,街坊鄰居首先要譴責的就是“這家的媳婦太不講究了,一定是個好吃懶之婦……”但此類壞話,只能在背后說,且專屬于長舌婦。一則背后罵人很難傳至當事人耳中,即使傳達到也可能被無數(shù)中間人添油加醋偏離了原意,起不到應有的正綱肅紀之效果。二則,男人既自我標榜為圣人君子,總不能搶長舌婦的臺詞,有事沒事天天把女人掛在嘴邊,嘮嘮叨叨講個沒完的大道理,成何體統(tǒng)?于是乎,便有了“風化”,意即“春風化雨”。以文字,以詩歌,用文雅的詞語、悠揚的曲調(diào),贊美的文風,達到給女人洗腦的目的。 《葛覃》一詩也免不了以贊美的方式為天下女性樹立榜樣,把女人置于道德的至高點,從而為世世代代的女人洗腦:看,完美的女人就是醬紫滴,男人喜歡的、世人推崇的女人就是醬紫滴,你想得到贊美得到仰慕嗎?那你就要達到贊美詩里的要求。哎呀媽呀,這是赤裸裸滴捧殺?。?/span> 這一手法,貌似現(xiàn)在還在廣泛適用,且男女通吃。若不信,你看大多數(shù)家庭的和美秘訣,一定是一個人負責加油點贊,一個人負責埋頭苦干。 適當抨擊一下萬惡的男權(quán)社會,算是出了一口胸中惡氣,咱可以哼著小調(diào)來讀詩,感受一下先秦時期—— 品讀《葛覃》時,我不由自主用跑調(diào)的聲帶哼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回娘家》“風吹著楊柳嘛唰啦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呀嘩啦啦啦啦啦啦,誰家的媳婦她走呀走的忙呀,原來她要回娘家……”雖相隔幾千年,但女子回娘家的喜悅、期待、歸心似箭溢于言表、一脈相承。 如前所述,古代,不光后妃回娘家是一件幾近不可能的稀罕事,即使在普通人家,女子回娘家也是一件稀缺到隆重的大事件,要征得公婆和丈夫的同意,要作各種準備,還要在丈夫的陪同之下前往,否則會被吃瓜群眾誤以為被休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蹦锛抑回撠熍游闯赡陼r期的教養(yǎng),一旦出嫁,女子與娘家就變成了“親戚”關(guān)系。然而,對女子來說,離開生于斯長于斯的熟悉的原生家庭,嫁到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面對完全陌生的人和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如同重新投胎一樣前途未卜。結(jié)婚,對女人來說,更像是一種殘酷的入職,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新環(huán)境越是復雜,女人便越會思念父母親人和一幫從小廝混、后分別遠嫁的小姐妹。 無論娘家人還會不會時刻想念這款小棉襖,對女子來說,娘家都有著她最美的回憶,也是她永遠的心靈港灣,那里有她無憂無慮的童年,有她充滿幻想的青春時光,有她圍繞原生家庭建立起的小圈子。原本備受呵護的小公舉,一朝嫁作他人婦,要承擔起家庭的重擔,要面對公婆的挑剔,要相夫教子日夜勞作,甚至可能面對與眾妻妾的各種“窩里斗”,難免產(chǎn)生對娘家、對出嫁前生活的懷念和向往。 并且,在那個年代,女人一旦出嫁,基本上等于“社死”了。由于沒有QQ沒有微信沒有電話沒有快遞,從小營造起的朋友圈因為遠離、因為小姐妹們都躲不開的嫁人命運而自動解散。在娘家,你因為嫁出去而被除名,成了潑出去的水。在婆家,你是一個外來者,與所有人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近親結(jié)婚的除外),若沒有一萬個心眼子,便只能服從和適應。在孩子這個自己生出來的親人到來之前,她實質(zhì)上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 在全新的環(huán)境里,“三從四德”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使外出也只是在履行勞動的義務。已婚女子被動成為孤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時刻面臨著抑郁的風險。原來,婚姻制度的初衷,竟然是為了切斷女人婚前的一切社會關(guān)系,從而陷于真空式孤立狀態(tài),細思極恐,細思極恐啊。 在這種情況下,她唯一的出口,就只有回娘家。娘家,就是她們唯一可期待、可抵達的詩和遠方。女人哪,你得為婆家做多大貢獻,才有機會理直氣壯地回一次娘家?而且,回娘家這種偶然性儀式感滿滿的唯一性社交行為,也如同今天的我們,偶遇個小長假,為了逃避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各種壓力,選擇去遠方旅游的方式尋找詩意與美,異曲同工,暫時的心理疏解與放松而已。 既然女子回娘家是每一個已婚女子生命中的大事,好不容易有機會回娘家,當然是歡呼雀躍、充滿期待、歸心似箭的狀態(tài)。(此處,南一號友情提醒,歡可以,呼不行;雀躍更是禁止的,女人家家的,大呼小叫亂蹦跶,成何體統(tǒng)?) 沒有工作權(quán)的古代女人,嫁人就是她最繁重體面的工作,回娘家就是她難得的衣錦還鄉(xiāng)時刻。她要穿上最得體的衣裳,戴上最大牌的首飾,搽上二斤最上檔次的胭脂水粉,帶上精心準備的厚重禮物,在夫君的陪同下,向家中父母兄弟吃瓜鄰居們,展示自己最幸福的一面。待到無人處,才可與母親、嫂子互訴家長里短,把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底,切不可讓娘家人為自己擔心,且說甘甜,只說甘甜…… 時光如梭,詩中往事已越千年。那個美麗賢淑的女子在歌聲中遠去,而她愉悅的心情卻在你我的胸腔內(nèi)跳動。在這個新晉小夫妻自新婚便單門獨戶過自己的甜蜜小日子的美好新時代,男女平等地都擁有了“娘家”。無論走多遠,無論多少年,我們都是父母永遠的牽掛,父母都在守著我們永恒的老家。 往期回顧 ◆誦唱趣解《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中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朗誦 肖灑,播音指導,研究生導師,金話筒獎提名,國家級普通話水平測試員,中國詩歌學會朗誦專業(yè)委員會委員,中華詩詞學會朗誦專業(yè)委員會理事,“學習強國”播音朗誦專家團成員。兼任河南省演講與口才學會執(zhí)行會長、中國語文報刊協(xié)會演講與口才分會副會長。 解讀 點擊?福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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