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是八九歲時，我迷上了看課外書。

在我老家那個小山村，稱課外書為“耍書子”，意思是閑書，讀了沒用的書。在那個年代，讀“耍書子”家長是極力反對的，凡是看與課本無關(guān)的書，都是“不務(wù)正業(yè)”，是離經(jīng)叛道。

倘若父母知道自家孩子染上讀閑書的“惡習(xí)”，就跟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孩子上網(wǎng)打游戲上癮一樣，是學(xué)壞了的象征。當(dāng)讀閑書被“人贓并獲”時，父母會痛心疾首，厲聲吼問：“你考這個嗎？”父母恨鐵不成鋼，將輪番上陣，苦口婆心跟孩子談心：“不能因看課外書耽誤了學(xué)習(xí)??！”倘若屢教不改，挨棍棒也是常有的事，將沒收的書燒了、藏了、撕了……直至毀尸滅跡。記得我把一本小說借給一個同學(xué)看，她“供出”是我借給她的，她媽媽氣急敗壞地說：“你怎么跟她一樣不學(xué)好?。俊蹦峭春薜臉幼?，跟教唆她女兒犯法差不多，自此不準(zhǔn)她跟我來往。

那時候，孩子成績不好的罪魁禍?zhǔn)?，都怪是小說害的。

的確，在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那時經(jīng)濟(jì)落后，有些家庭吃飽穿暖還成問題，能送孩子上學(xué)的父母已屬很開明的了，不好好讀書怎不令父母傷心呢！

在這樣的條件和背景下成長，愛讀閑書就是一種災(zāi)難。于是，偷讀便成了我讀課外書的唯一途徑。年代不一樣，孩子的叛逆是一樣的，越不讓讀，越是想方設(shè)法去“偷讀”，讀上癮的時候，可以不吃不喝不睡。

我家有愛讀閑書的基因和條件。外公和父親是家里最大的兩條“書蟲”。外公是讀老書的，他一輩子愛看書，到了老年，眼睛患白內(nèi)障，視力模糊不清了，他就拿著放大鏡，眼睛貼著書，一個字一個字放大看。外公讀了很多古書，晚年他也愛讀小說，比如《薛仁貴征西》《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父親雖然只讀到了初中，但在那時也算是知識分子了，四大名著讀得滾瓜爛熟，《紅樓夢》里的詩詞很多都能背誦。后來流行的港臺武俠小說，父親也看得如癡如醉。

我的一位鄰居老伯也愛讀書，特別愛讀梁羽生、金庸、古龍、曹若冰等武俠小說作家的書。

人以群分，興趣相投，老伯和父親自然就成了莫逆之交的書友。老伯看完的每一本書，父親就是第二個讀者，有時候，父親嫌老伯讀得慢，直接從第二部讀起，看完后面再倒回去看第一部。我和父親的步調(diào)一致，因為我是第三個——偷偷的、隱秘的那個讀者。

我清晰地記得，我偷讀的第一本小說是曹若冰的《金劍寒梅》。那年我8歲，無意在父親的床頭看見這本大部頭，拿起來翻幾頁，越看越上癮，越看越害怕被父親發(fā)現(xiàn)，我就拿著書躲到屋后的干柴堆里，津津有味地讀著，完全進(jìn)入了戈碧青、莊韻晴、莊韻秋等的武俠世界里，被他們高深莫測的武功、風(fēng)華絕代的風(fēng)姿所深深吸引。

干柴堆放了很久，有霉味和蟲豸，毛毛蟲、蜘蛛、壁虎在周邊爬來爬去，平日里，我怕這些東西怕得要死，那時書看得入了迷，完全看不見它們。天漸漸黑了，書上的字越來越模糊，聽到前院媽媽在大聲喊我吃飯，我才從屋后的柴堆里悄悄地走出來，一臉怯怯的樣子。媽媽摸摸我的額頭，問我是不是發(fā)燒了，看我神魂顛倒的樣子，跟父親說：“妹子這是中邪了嗎？”

父親每次把沒看完的小說折角放著床頭，他怎么也想不到，家里那個屁大的，字還認(rèn)不到幾個的小丫頭，會偷他的“大部頭”讀。

要想讀到書，又不挨罵挨打，那是要動些腦筋的。

最安全的偷讀是上茅房。父母一般不會跑到茅房里來察看，但是上茅房的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媽媽懷疑，怎么上個茅房那么久？有一次，弟弟急著上廁所，我卻蹲在里面不出來，弟弟急得亂跳，媽媽在外面罵：“進(jìn)去半個小時了，還不出來？”跑過來把門使勁一推，那個門閂不經(jīng)事，一用力，門就開了，看見我捧著書蹲在茅坑上，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被媽媽好一頓罵。后來我再上茅房，就用一根很粗的大木棒頂住門，任媽媽再大力也推不開。

在茅房讀書時，盡管臭氣熏天，但若不被外面的人催得厲害，或者蹲到腳麻木，我是絕不會起身離坑的，絲毫不受糟糕環(huán)境的影響，照樣看得興趣盎然。

最名正言順的偷讀，是借口出去干活，躲在山里、地里讀。

那時候每家的小孩子放學(xué)回家，除了要做作業(yè)，還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我也不例外，但是往往為了偷讀小說，耽誤了做作業(yè)和家務(wù)。記得有一次，回來看見父親的書快看完了，他看完書就會被送走，我著急了，馬上裝模作樣拿著籃子去扯豬草，把書藏在籃子里，躲到后面樹林里看，不知不覺，看到天黑了，聽到媽媽在屋門口大聲喊，我一聽，完蛋了，豬菜沒扯，飯沒煮，作業(yè)沒做，肯定會被打一頓。急中生智，我計上心來，從山里悄悄潛回房間里，躺在床上裝肚子疼，成功逃過一頓打。

我還打著手電筒躲在被子里讀過，只是電池不經(jīng)用，被子里也不透氣，看不久。

啟蒙階段的讀書，是逮到什么讀什么，囫圇吞棗地讀，還念了很多白字，鬧出不少笑話，記得把楊貴“妃”讀成楊貴“紀(jì)”，被父親笑話了好久，一些不懂的內(nèi)容和生僻字、繁體字等，就蒙混過去。在父母的“圍剿”中偷讀，雖然擔(dān)驚受怕，卻悄悄地感受著讀書帶來的快樂，涉獵到比別人更廣泛的知識，開闊了視野，幼小的心靈正撲棱棱地飛向外面的世界，覺得這小小的山村裝不下自己。

二

偷讀是很刺激的一件事。在學(xué)?！巴怠弊x，既驚險，又有趣。

我在學(xué)校的課余時間基本都用來讀書了，下課十分鐘、放學(xué)路上、上體育課等，那時的體育課，大部分是自由活動。但是，對于一個愛看課外書的學(xué)生來說，這些時間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所以，只好“偷”上課的時間了。

有一次上枯燥無味的政治課，許多同學(xué)在昏昏欲睡，這是我“作案”的最好時機，我把書打開豎起放在課桌上，小說放在課桌下，裝著一本正經(jīng)看課本的樣子?？葱≌f是很容易被帶入情節(jié)中的，看到書中主人公淘氣的一幕，我“哈哈”一聲笑了，安靜的教室里，突然傳來我這聲怪異的笑聲，老師看向我，全班同學(xué)都看向我，我一下臉紅到了脖子，低下頭不敢看講臺，心想這下完了。老師緩緩地走到我課桌前，不說話，把手伸向我，我老老實實“繳贓”了。課后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把書遞給我說：“《童年》是本好書，這書還有后兩部，你不知道吧？期末考試成績?nèi)绻羞M(jìn)步，暑假我借給你另外兩部?！?/p>

這個結(jié)果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聽說政治老師的孩子考上了北京的某名牌大學(xué)，家里有很多藏書。后來我讀《李叔同傳》得知，李叔同在南京師范任教時，學(xué)生偷看閑書，他輕柔地對學(xué)生說：“下次上課不要看閑書了。”然后給那個學(xué)生鞠一個躬。李叔同常給犯錯誤的學(xué)生鞠躬，后來學(xué)校就流行一句話：“寧受夏戇一頓罵，不受叔同一鞠躬。”

禮賢學(xué)生的老師，一定是好老師，沒有哪個學(xué)生會不接受這樣的教育。自那以后，我上課偷讀收斂了很多。

上課不敢偷讀，放學(xué)后就爭分奪秒地讀，要是手上正好有本好書，就躲在山里、河邊看書，有時候走路也看。有次，在路上邊看邊走，一腳踩進(jìn)一個水坑，鞋子和褲腳都是泥水，回家被媽媽好一頓罵。還有一次，我放學(xué)后躺在一個水庫邊的草地上讀書，讀著讀著不知不覺天就黑了，我還沉浸在書中的世界里，摸黑才到家。

那時候書的來源極少，我讀的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沒有圖書館，課外書都是東借西借來的，誰手里有本什么書，大家心里都門清，想方設(shè)法借來看，就沒得講究了。一本書私底下傳來傳去，你看完了，借給我，我看完了，再借給其他同學(xué)，借來借去，不是缺頁，就是少封面，有的書看完了，也不知道叫啥書名。

愛讀書的同學(xué)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自然就成了要好的朋友。誰能借到書，讀得多，私下在同學(xué)中是一件很驕傲的事。

書看多了，作文自然也寫得比較流暢。雖然數(shù)理化成績一直落后，但是作文又能給我自信。

我最喜歡上作文課，也是我最期待、最驕傲的課。每次老師點名我的作文寫得好，在課堂上拿我的作文當(dāng)范文念時，我的心情就像張愛玲說的，能從心底里開出花來，那種幸福感無以言表。

作文被表揚多了，我有點飄飄然，經(jīng)常偷懶，作文不寫草稿。每次上作文課前，老師會檢查作文草稿作業(yè)。有次老師檢查時，我拿一篇舊作“濫竽充數(shù)”，老師拿起本子看了看，盯了我一眼，不吭聲，放下便走了。我以為老師會點名批評我，結(jié)果沒聽到我的名字，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回肚子里。課后，老師叫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輕聲細(xì)語，緩緩說道：“'文章不厭百回改，反復(fù)推敲佳句來’，作文要求寫草稿，就是要多修改幾遍，這才是好習(xí)慣，才能提高寫作水平。”老師絕口不提我沒寫草稿的事。我臉紅到脖子上，逃也似的跑出了他的辦公室，自此認(rèn)認(rèn)真真寫草稿，反復(fù)修改。我現(xiàn)在寫文章會反復(fù)推敲修改，就是讀書時養(yǎng)成的好習(xí)慣。

我能一直堅持讀書和寫作，要感謝我的老師們對我的鼓勵和包容。

少年時讀的書很雜，既讀了中國古典名著，也讀了張愛玲、瓊瑤、三毛、金庸、古龍的書，偶爾涉獵過幾本外國名著，只是淺嘗輒止。說實話，那些言情小說，對于學(xué)生時代的我有害無益，因為我知道讀書的選擇性很重要。

偷父親的書讀，讀得要快，不然他看完就還給別人了。借同學(xué)的書，要讀得更快，下一個同學(xué)在等著接手，限時間歸還。這種限時讀書，倒是鍛煉了我精神高度集中的能力，培養(yǎng)了我一目十行的本事，至今我看書也比別人快。

三

工作時的偷讀，也令我記憶猶新。

工作之初，我在列車上當(dāng)乘務(wù)員?；疖嚿嫌小吨簟贰蹲x者》《家庭》《中國青年》等雜志出售，以前手機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功能，乘客坐車無聊，雜志好賣。

每次雜志發(fā)下來，我舍不得賣掉，要先睹為快，讀完一本才賣一本?？墒?，乘務(wù)中不準(zhǔn)看書，怎么辦呢，只有偷讀。下半夜值班，趁著夜深人靜時，乘客睡覺了，我躲在乘務(wù)室悄悄看。有次看得入迷了，差點誤了叫乘客下車。還有一次，看得津津有味，車長在乘務(wù)室外面站了好久，我絲毫沒有察覺。車長沒收了書。有次一本《讀者》上的文章特別好，又沒時間摘錄，實在舍不得賣掉，就自己掏錢把書買了下來。

休班時，我業(yè)余生活的唯一一道“彩虹”，就是到圖書館讀書。在圖書館讀書，也感覺像偷讀，要靜，要快，因遇到好書不快點讀，就被人買走了。如果我想“占為己有”，就必須掏錢。而我那時工資不高，不是每一本好書都能得到，只能在圖書館把書讀完。我在圖書館讀了《飄》《麥田里的守望者》《堂吉訶德》《平凡的世界》《黃金時代》《塵埃落定》《活著》等，以及各種名人傳記。

讀《平凡的世界》，孫少平在貧窮艱苦的家庭和環(huán)境下生活成長，不卑不亢，百折不撓，正義，陽光，積極向上，他影響著我整個青年時期的成長，讓我覺得貧窮、苦難不是恥辱，是財富，是磨煉。在我工作遇到挫折時，初嘗愛情的苦澀時，遭遇親人不幸離別時……我都會想起孫少平，我比他挖煤更辛苦嗎？比他失去戀人更痛苦嗎？比他毀了容更絕望嗎？都沒有！那么，我也能跟他一樣，不能退縮，不能頹廢，再苦再痛，都要咬著牙勇敢走下去。

讀《羅素自傳》中的“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這三種純潔但無比激烈的激情支配著我的一生”這句話強烈地震撼了我的靈魂，仿佛一盞指明燈，讓我眼前豁然開朗，讓我知道活著的全部意義。羅素的這種思想境界和偉大人格，讓我認(rèn)識到愛情是高尚的，主動爭取和享受愛情的甜蜜;追求知識，才能讓我的精神世界充實，活得有價值;對人類苦難的認(rèn)識，激發(fā)我內(nèi)心的善良，尤其是在乘務(wù)中，對有困難的旅客我不會再無動于衷，視而不見。

這就是書的力量，它能讓你沖破黑暗，走向黎明;它能堅定你的意志，擺脫懦弱與沉淪;它能讓你善良，充滿同情心。

書籍是人類進(jìn)步的階梯，是靜心的沉思，是前進(jìn)的動力，是夢想的指引。因為讀書，我知道這個世界很大，也知道人心險惡。因為讀書，我知道詩和遠(yuǎn)方;因為讀書，我學(xué)會了思考，人為什么活著？幸福是什么？因為讀書，我有了提筆寫作的勇氣。

等我做了母親，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我時常告訴她，一定要多讀好書。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世事無常，那些能讓你生活得從容、淡定的，往往是一本帶給你人生啟迪的好書。那些讀過的書，能讓你意志堅定，讓你遇到挫折時不會絕望，讓你孤獨時不會寂寞，讓你苦難時能看見光明。

“偷”讀艱難，但回憶起來，卻都是甜蜜與幸福。有曰：書非借不能讀也。我想說“書非偷不能讀也”，偷讀來的書，看得快，記得牢，一輩子也難忘記。

高爾基說：“書籍，一面啟示著我的智慧和心靈，一面幫助我在一片爛泥塘里站起來?！痹谖疫^去半生的坎坎坷坷中，我能從痛苦的深淵里走出來，跨過命運的最低谷，要感謝那些偷讀的書和時光！

作者簡介：范恒，女，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惠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廣州局廣九客運段。作品散見《人民鐵道》報、《中國鐵路文藝》《廣州鐵道》《惠州日報》《惠州文藝》等報刊。多篇散文、詩歌被選為朗誦作品，在省市征文比賽中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