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一座火柴盒似的工房的三層樓上眺望著視線中一條狹窄的破舊的小街時,忽然記起來我小時候是怎么走去我母親所在的工廠食堂吃午飯的,我記得橋下的公共廁所,我記得一家人在路人的視線里圍在餐桌前吃午飯的情景。 好多年過去了,公共廁所還在那里,路面還是那么狹窄而濕漉漉的,人們還是享受著狹窄帶來的方便,非常輕易地就可以把晾衣服的竹桿架在對鄰的房頂上,走路和騎自行車的人仍然在被單、毛線、西裝、褲子甚至內(nèi)衣下面穿行。這是我最熟悉的小街的街景,絮亂不潔的視覺印象中透出鮮活的生命的氣息。 街道的北端有一家茶館,茶館一面枕河,一面為所謂南方的標志物。我努力回憶那里的人們,燒老虎灶的起初是一個老婦人,后來老婦人年歲大了,干不動了,來了一個新的經(jīng)營者,也是女的,年輕了好多。兩代女人的持鐵鍬往灶膛里添加礱糠時的表情驚人地相似,她們皺著眉頭,嘴里永遠嘀咕著發(fā)著什么牢騷,似乎埋怨著生活,似乎享受著生活。更重要的參照物是一些坐著說話的人。坐在油膩的八仙桌前用廉價的宜興陶具喝茶的那些人,曾經(jīng)被我規(guī)定為最典型的南方的居民,他們悠閑、瑣碎、饒舌、扎堆,他們對政治和國家大事很感興趣,可是談論起來言不及意鼠目寸光,他們不經(jīng)意地談論飲食和菜肴,卻顯示出獨特的個人品味和淵博的知識,他們坐在那里,在離家一公里以內(nèi)的地方冒險、放縱自己,他們嗡嗡地喧鬧著,以一種奇特的音色綿軟的語言與時間抗爭,沒有目的,沒有對手,自我游戲帶來自我滿足,這種無所企望的茶館腔調(diào)后來被我挪用為小說行進中的敘述節(jié)奏。 我現(xiàn)在仍然無數(shù)次地走過那條小街,當我穿越過這條小街的時候,我覺得疲憊,我留戀回憶,我忍不住地從回憶觸摸南方,但我看見的是一個破的而牢固的世界,這很像《追憶逝水年華》中蓋爾其特最后一次在貢布雷地區(qū)的漫步,“在明亮的燈光下,世界是多么廣闊,可是在回憶的眼光中世界又是多么的狹?。 倍粋€寫作者迷失在南方的經(jīng)驗又多么像普魯斯特迷失在永恒與時間的主題中。我和我的寫作,皆以南方為家,但我常常覺得我無家可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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