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文論史貫長虹,瀛寰回眸話西東。彰往察來多少事,學海史林數(shù)湯公。 這里的“湯公”者,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也,被后人譽為“近世以來最偉大的歷史學家”。 “兒時的天堂被晴天霹靂劈得粉碎” 1959年,當我求讀復(fù)旦大學時,已從是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湯因比《歷史研究》(索麥維爾縮節(jié)本,曹未風、耿淡如等合譯)知道了他,迄今與這位英國歷史學家結(jié)下了一個甲子的不解之緣。回顧湯因比的東傳史,從20世紀40年代“戰(zhàn)國策派”的中國知音,到五六十年代的全盤否定,到改革開放后的撥亂反正,至新時期的新論重評。 晚近以來,湯因比的大名與年俱增,隨著《湯因比著作集》的發(fā)行,不僅在我國學界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湯因比熱”,而且在坊間其著作也廣為流傳。近年出版的現(xiàn)當代國際史學大家威廉· 麥克尼爾(1917-2016)撰著的《阿諾德·湯因比傳》,為“湯因比熱”升溫,真是“大家”寫“大家”,他倆無愧為“20世紀對歷史進行世界性解釋的巨人”。湯氏著作,大家寫傳,唯獨缺他的自傳。 如今自傳來了!《人類的明天會怎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月版),這種撞擊每位讀者心靈的叩問,提醒奔走在喧囂的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放慢腳步,回看一下自己的足印,撫慰那躁動不安的心靈,認真地去思考一下:“人類的明天會怎樣?” 人類的明天會怎樣?通覽全書,可以對湯氏的生平作一個極簡的表述:湯因比生當近代西方社會處于鶯歌燕舞的盛世,其時英國維多利亞王朝的雍容華貴與輕歌曼舞,風光一時,在倫敦肯辛頓公園,留有他童年和少年時嬉戲玩耍的身影,但這如同曇花一現(xiàn),“兒時的天堂被晴天霹靂劈得粉碎”,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大變革時代,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血雨腥風,戰(zhàn)后世界的風云變幻,在這個天翻地覆的20世紀,他足足生活了3/4個世紀,也足足奮斗了75年。 湯因比逝世已近半個世紀了,但他還活在著作中。湯因比給我們留下了什么?以我的微薄之力,只能舀取一瓢水,借此“以蠡測海”而已。 世界文明研究的“三種模式說” 湯因比給我們留下了豐贍的文化遺產(chǎn)。湯因比的學術(shù)身份,首先是歷史學家,他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主要顯示在史學文化上。而史學,居于文化的中樞和核心部分,乃是文化中的文化。的確,湯氏不無史才,著作等身,從12卷本的皇皇巨著《歷史研究》到晚年寫就的史詩性的《人類與大地母親》,兩書前為思辨,后為敘事,筆法不一,但旨趣歸一,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史家的宏觀視野。 在現(xiàn)當代西方史學發(fā)展史上,湯因比是西方史學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中的弄潮兒,他樹起了以蘭克為代表的19世紀西方傳統(tǒng)史學反叛的旗幟,傳統(tǒng)的國別史或民族史元素被打破了,而以單個文明(或文化)作為歷史研究的基本單位,繼承并發(fā)展了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tài)史觀,秉持“各個文明價值等同論”“文明發(fā)展的同時代論”(或平行論)、“文明之間相互比較論”等新見,為批判舊史學、創(chuàng)建新史學立下了汗馬功勞。他除了從宏觀上考察整個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外,還借助典型、比較分析,多角度地對文明模式進行個案研究,于是他總結(jié)出世界文明研究的“三種模式說”,即各具特征的希臘模式、中國模式和猶太模式。湯氏對這三種文明的個案研究,雖不能包含一切,但卻在很大程度上概括了世界文明發(fā)展史上不同地區(qū)和民族發(fā)展的特點,對于當今我們研究世界文明史,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和借鑒意義。不管怎樣,卓爾不凡的成就,奠定了湯因比作為20世紀國際史學界大師級的歷史地位。 “一個別樣的新東方” 湯因比給我們留下了出眾的域外史觀。西儒先賢伏爾泰曾曰:“歐洲王室及商人們發(fā)現(xiàn)東方,追求的只是財富,而哲學家在東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精神和物質(zhì)世界。”是的,湯因比在20世紀大變革的年代里,在批判傳統(tǒng)的世界史體系時,跳出歐洲,跳出西方,關(guān)注東方。他曾漫游東方世界:1929年7月23日至1930年1月29日,有中國之行;1960年2月19日至7月1日,有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之行等。他以行與思,發(fā)現(xiàn)了一個別樣的“新東方”,湯氏由此感嘆:“文明不再單一,世界因此而變得色彩紛呈!” 湯因比的域外史觀之出眾,這里僅就他的“中國文明觀”為例略說一二。在湯氏的學術(shù)年譜中,可以很清晰地發(fā)現(xiàn)他對中國文明的關(guān)注是一以貫之的:早在1929年7月至1930年1月對中國進行實地訪問后,認為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中國紀行》);20世紀30年代,在《歷史研究》前三卷中,就有六處集中論述了中國歷史和文明,認為古代中國文明起源于對黃河流域困難的自然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此說當可?。?972年5月和1973年5月,他在與日本佛學家、社會活動家池田大作的兩次對話中,一再稱頌中華民族所確立的美德能代代相傳,并對中國文明的獨特地位及其在未來世界中的引領(lǐng)作用充滿了期待。他明確地指出:“中國有擔任這樣的未來政治任務(wù)的征兆,所以今天中國在世界上才有驚嘆的威望?!痹?973年出版的《人類與大地母親》一書中,他不畏浮云遮望眼,從中國“文革”的內(nèi)亂中,還能看出中國顯示出的“良好的征兆”,這個在他心目中的“一個偉大的國家”,前景燦然。他滿懷信心地說,中國已經(jīng)為人類文明創(chuàng)造并將繼續(xù)創(chuàng)造著“令人驚嘆”的豐功偉績。正如他在《一切盡在我心》詩中曰:“俯仰之所見,道在其中矣。”誠然,湯氏的“中國文明觀”尚有可斟酌之處,但他對中國文明鍥而不舍的探索精神,卻是難能可貴的。 “要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希望” 湯因比給我們留下了濃郁的人文情懷。在漫長的人生之旅中,湯因比不只是一位坐而論道的學者,還是一位投身于社會實踐的斗士?!帮L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苯栌梦覈鞔鷸|林書院中的這副對聯(lián),或可描畫他在當時國際政治舞臺上匆忙的樣子,他反對戰(zhàn)爭,捍衛(wèi)和平,抨擊種族歧視,時刻關(guān)心人類的命運,從中散發(fā)出了國際人道主義光芒。 湯因比的人文情懷,其核心理念是:尊重人,維護人的尊嚴,敬畏生命。這如同一根紅線,貫穿在他的學術(shù)生涯中:20世紀20年代初,青年湯因比在巴爾干半島考察,面對滿目瘡痍的景象,他陷入了對西方文明前途的深思。至晚年,他在《人類與大地母親》一書之末,從對個體人的命運的關(guān)注,深化到對整個人類命運和未來的思考,穿越時空,對接古今,發(fā)出了“警世通言”:“人類將會殺害大地母親,抑或?qū)⑹顾玫秸??如果濫用日益增長的技術(shù)力量,人類將置大地母親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導致自我毀滅的放肆的貪欲,人類則能夠使她重返青春,而人類的貪欲正在使偉大母親的生命之果——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一切生命造物付出代價。何去何從,這就是今天人類所面臨的斯芬克斯之謎?!杯h(huán)顧今日之世界,在全球生態(tài)危機不斷頻發(fā)的年代里,尤其當下新冠病毒全球肆虐時,我們總能想起這位被人們稱為“最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的歷史學家。 在這里,需要指出的一點是,古今中外,凡大歷史學家都是大文學家,在我國,司馬遷作《史記》,被魯迅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借用大先生的話,用來評價西方“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傳世之作《歷史》亦然,他也由此贏得了“散文學之父”的美名。湯因比繼承與發(fā)揚了文史合一不分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是這個傳統(tǒng)的踐行者。湯因比不但是大史家,而且也是出色的散文作家。他以筆寫意,字如流水,揮灑自如,風趣幽默,這集中體現(xiàn)在其游記作品中,也充分體現(xiàn)在這部自傳體的散文佳作中,尤其是該書第三部分《反思》的32首詩歌,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散文詩”,是一位史家在60年間(1907-1966)的創(chuàng)作,亦可以結(jié)集題為《反思散文詩》,不知湯因比以為如何? 行文至此,驀然間,傳來了一個聲音,由遠及近,由弱轉(zhuǎn)強,就這兩個字:“希望!”這是湯因比的聲音!正如湯因比的孫女波莉·湯因比所言:“我的祖父為我們樹立了要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希望而非絕望的榜樣?!闭\哉斯言! 筆者文題《湯因比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和本書之正題《人類的明天會怎樣?》,這兩個問號從不同視角發(fā)問,以此衍生的主旨與意韻是相通的,在我看來它就是“希望”,這是我們的追求、世人的理想,為前行者帶來了無窮的力量。悠悠千載,前路漫漫,行囊中始終只裝著一份希望。希望,希望??!讓我們邁著雄健的步伐,帶著它一起向未來! (作者:張廣智,復(fù)旦大學歷史學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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