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諧有，柚子諧有子。因此，在素來信奉“有子即有福，無子乃不孝”的國人心中，柚子的地位很重要，很多地方在婚嫁禮儀當中就普遍必有一個細節(jié)——新娘陪嫁的箱底里，一定藏有兩只碩大的柚子，如此，便能早日得子，然后瓜瓞延綿。

以前我常想，柚子該是沾了“有子”這一彩頭的光才日益榮耀的。原因顯而易見，論滋味，它并不很討人歡喜，在我少年的食柚記憶里，柚子的苦澀每每淹沒了它汁液里的甜份，嚼之，很難讓敏感的味蕾躍出興奮；再則柚子皮厚腩少，一只足球大小的柚子，剝開皮，所剩的居然不到體積的一半，這種懸殊，很容易讓人心生失望，而我的故鄉(xiāng)彼時沒有吃食柚子皮的習慣，所以，眼見那大團的金晃晃的包皮淪落成了垃圾，心里越發(fā)鄙棄起這中看不中吃的水果。

我對柚子的改觀緣于一次外鄉(xiāng)吃食柚子皮做成的菜肴。十三年前，我在弋陽一個叫火麻塢的小山溝里謀生，有次見鄰居將柚子切成了薄片一遍遍清洗，直至將柚子皮洗成半透明的晶片，沖她這份耐性和認真，便自作聰明地問：“做藥么？”

“做什么藥，做菜！你不會沒吃過炒柚子皮吧？”鄰居眼瞪得老大驚問我。她訝異我居然沒吃過這弋陽遍見的家常菜。

“做菜？這么苦！”我眼睛也睜得老大，我訝異的是這么苦澀的東西居然能做成菜肴。

這天中午，我端著個小酒杯在這鄰居家里吃了她做的清炒柚子皮，香極，盡管有微微苦澀，但絲毫不影響柚子皮那種特有馥香與青椒在口腔里糾纏的快感，像飲用一款品質(zhì)極好的香茶，香得富有層次，香得余味悠長。幸喜，鄰居告訴我，不是什么柚子的皮都能做的這么好吃的，這種柚子的腩沒人吃，弋陽人種它，就只為吃柚子皮，不但炒來吃，而且還曬成干做小菜當零食，五味俱全，像咀嚼人生。她這說法，多少緩釋了我心里的尷尬，我自慰：這也不能全然怪我孤陋寡聞，各地習俗和各時希冀不同而已，就像今天種的紫云英，沖的是那成片如夢的紫花，往昔，這紫云英只是種來漚肥的。

自此，我喜歡上了青椒炒柚子皮。而且，這道菜不但顛覆了我對柚子的喜厭，也改變了我對廢物與尤物的感知。由此及彼，我驀然發(fā)現(xiàn)，原來，曾經(jīng)有那么多原本彌足珍貴的東西被無知的我們拋棄了，比如山林里的樹兜竹根，比如河床上的奇形怪石，比如老屋里的陳雕舊件……孰知我們丟掉的那些敝帚，在識貨人眼里，很多時候卻是奇珍！而更遺憾的是，由于眼界和胸懷的受限，我們至今尚在不斷地丟棄，將一些原本有著大好前程的事物丟到了身后，反而執(zhí)著于一些虛浮的華貴，最后將那些毫無用處的東西在屋子里堆成了一座山。

相比之下，廣豐人似乎很明曉敝帚可珍的道理，因為，他們幾乎不知道什么叫遺棄，比如一塊柚子皮，他們竟然能將之做的花樣百出，從吃到用再到觀賞，讓這一被人鄙夷的廢物變得奇貨可居。

這個直覺，在廣豐洋口鎮(zhèn)一家叫著“柚子哥”的土特產(chǎn)店里油然而生。柚子哥當然經(jīng)營柚子，“馬家柚”是他的主產(chǎn)，然后是馬家柚的延伸產(chǎn)品，柚子皮柚子酒柚子醬油柚子枕頭……花樣繁多。除此之外，還有洋口有名的“海參餅”、洋口粉絲以及許些已經(jīng)淡出我們視線很久了的鄉(xiāng)土物件。其中不少貨物，還都一度由于不合時宜的丑陋外觀而被淪為非物質(zhì)文化文化遺產(chǎn)。

這個“淪為”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店主柚子哥自己就這么說，“非遺，這在今天其實是個貶義詞，既然被叫著了遺產(chǎn)，證明這些東西已經(jīng)被時代遺棄了！”回頭看看，這話果然不錯，往大說，夏布、連史紙、弋陽高腔……小點說，豆豉果、老虎皮、凍米糕……這些東西哪樣不曾在上饒的歷史河流里亙久閃輝，但時至而今，市場上幸存的卻有多少呢？極少了！這些樸實無華的文化結(jié)晶未能經(jīng)住時光的碾壓，曾幾何時都一一被化纖塑料甜蜜素和各種香料壓成了齏粉。這不正像極了我在少年時對柚子皮的鄙棄么！這種鄙棄，對于時代來說，或許是可喜的，人類需要進化，需要新的事物來證明時代在不停進步；對于文化來說，這卻是可悲的，因為，背棄也意味著背叛；對人類的情感來說，這是可惜的，因為，那被遺棄的所有物件，無不牽扯著我們?nèi)碎g各種情誼的交織。

我以為，柚子哥無疑是既懂得傳統(tǒng)里蘊涵著的文化，又十分具有情懷情感的一個人。所以，他將這些尚未灰飛的遺產(chǎn)拾輟了起來，經(jīng)久，他成功了，柚子、柚子皮、老物件、鄉(xiāng)間零食，在這個廣豐儂苦心孤詣地經(jīng)營下重煥了光彩，鼎盛時，他的這些產(chǎn)品被他做出了五千萬元的年產(chǎn)值。但柚子哥自己卻說，所以敢堅持做這塊產(chǎn)業(yè)，是因為他對家鄉(xiāng)洋口的赤誠熱愛，在他眼里，那些被洋口千年時光浸染透了的每一種物件，水果、小吃、玩具、菜蔬……無不熠熠生輝，昨天所以淪落，不過是這些物件少了一根與時代黏連的弦線，一旦這根線系上，它們就能與新時代交輝，奏出一種妙不可言的音樂。柚子哥還說，他不相信文化和情懷不值錢，他賣的，就是文化，而這些“遺產(chǎn)”，恰恰是廣豐人在不停的勞動創(chuàng)造中衍生出的文化，比如這顆馬家柚，就足以演繹出廣豐的千年進化。

一顆柚子演繹出廣豐的千年進化！我被這話驚到了。但想想，事實不正是如此么？且不說柚子哥的一路跌宕和最終功成吧，就說馬家柚，上饒遍產(chǎn)柚子，但唯有馬家柚才真正做成了一大片產(chǎn)業(yè)，直至這顆柚子成為全國柚類的頂尖品牌。這個進化，誰說不是廣豐人對自家物件自珍自愛自重的結(jié)果呢？由此及推，我們還可以看見更多，廣豐的米粉、掛面、清湯、甜糕、米焦、排餅……同樣因為廣豐人的自珍自愛和不離不棄，所以，這些廣豐特產(chǎn)也就從來沒有因為時代的進步后退縮過，它們一一成為今天上饒人饋贈遠客的禮品首選，以樸實卻踏實的品質(zhì)擊垮了櫥窗里那些花哨古怪的現(xiàn)代商品。

自珍自愛自重和不離不棄不舍，或許，這就是被譽為“東方猶太人”的廣豐儂的一種整體精神吧！這種精神還可以用另外一些詞語來定義：執(zhí)著、堅韌、虔誠、認真……馬家柚和天桂梨是這樣，緣于廣豐人對它們的熱愛和堅守，于是，它們從龐大的柚、梨類市場脫穎而出，成了頂尖，走向了世界；柚子哥是這樣，所以，在經(jīng)歷了一連串失敗的沉重打擊后，他依然選擇了守住初心，對他的柚子夢從不言棄，于是，多年后，他理所當然的贏來了成功；祝安峰、王維翰、楊劍，他們也是這樣，于是，他們成了上饒書畫界的天花板，他們的作品，也被無數(shù)人視為珍寶精心收藏；整個廣豐區(qū)都是這樣，四五十年前，他們挑著廣豐擔子走遍全國，靠著“叮叮糖”換破涼鞋牙膏皮，不離不棄地在被人們遺棄的垃圾堆尋找珍貴，幾十年后，他們撿回的垃圾終于成了金石，于是，這回，他們開著挖掘機挖遍了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