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真正的善心,只對那些不具備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純粹地體現(xiàn)出來。人類真正的道德測試(是最為徹底的測試,但它處于極深的層次,往往不為我們注意),是看他與那些受其支配的東西如動物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 如果我們沒有能力愛,也許正是因為我們總渴望得到別人的愛,也就是說我們總希望從別人那兒得到什么(愛),而不是無條件地投入其懷中并且只要他這個人的存在。 我們都覺得,我們生命中的愛情若沒有分量、無足輕重,那簡直不可思議;我們總是想象我們的愛情是它應(yīng)該存在的那種,沒有了愛情,我們的生命將不再是我們應(yīng)有的生命。 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鬧著玩的。一個簡單比喻,便可從中產(chǎn)生愛情。 愛開始于一個女人以某句話印在我們詩化記憶中的那一刻。 愛情誕生的時刻就像這樣:女人無法抗拒呼喚她受了驚嚇的靈魂的聲音,男人無法抗拒靈魂專注于他聲音的女人。 跟一個女人做愛和跟一個女人睡覺,是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幾乎對立的感情。愛情并不是通過做愛的欲望(這可以是對無數(shù)女人的欲求)體現(xiàn)的,而是通過和她共眠的欲望(這只能是對一個女人的欲求)而體現(xiàn)出來的。 愛情就像是帝國:它們建立在信念之上,信念一旦消失,帝國也隨之滅亡 。 發(fā)現(xiàn)那百萬分之一,并征服它,托馬斯執(zhí)迷于這一欲念。在他看來,迷戀女性的意義即在如此。他迷戀的不是女人,而是每個女人身上無法想象的部分,換句話說,就是使一個女人有別于他者的百萬分之一的不同之處。 追逐眾多女性的男人很容易被歸為兩類。一類人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找他們自己的夢,他們對女性的主觀意念。另一類人則被欲念所驅(qū)使,想占有客觀女性世界的無盡的多樣性。前者的迷戀是浪漫型的迷戀:他們在女人身上尋找的是他們自己,是他們的理想。他們總是不斷地失望,因為,正如我們所知,理想從來都是不可能找到的。失望把他們從一個女人推向另一個女人,賦予他們的善變一種感傷的藉口,因此,許多多愁善感的女人為他們頑強(qiáng)的糾纏所感動。后者的迷戀是放蕩型的迷戀,女人在其中看不到絲毫感人之處:由于男人沒有在女性身上寄托一個主觀的理想,他們對所有女人都感興趣,沒有誰會令他們失望。的確,就是這從不失望本身帶有某種可恥的成分。在世人眼中,放浪之徒的迷戀是不可寬恕的。 出于同情愛一個人,并非真正愛他。 在被遺忘以前,我們會變?yōu)槊乃住C乃?,是存在與遺忘之間的中轉(zhuǎn)站。 人類的博愛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礎(chǔ)之上。媚俗是掩蓋死亡的一道屏風(fēng)。 在極權(quán)的媚俗之王國,總是先有答案并排除一切新問題。 媚俗的根源就是對生命的絕對認(rèn)同。但是這種生命的基礎(chǔ)是什么?上帝?人類?斗爭?愛情?男人?女人?對此有形形色色的觀點,于是便有形形色色的媚俗。 我想起了那位在布拉格組織簽名請愿運動、要求赫免政治犯的記者。他很清楚這種請愿運動幫不了犯人,其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真的就能釋放那些犯人,而是為了明白仍然有人無所畏懼。他所做的也近乎是在演戲,但他沒有別的可能。在行動和演戲之間,他別無選擇。他唯有一種選擇:要么演戲,要么什么也不干。在某些情況下,人注定要演戲。他們與沉默勢力的抗?fàn)?,是一個劇團(tuán)向一支軍隊發(fā)起的戰(zhàn)斗。 一旦有旁人見證我們的行為,不管我們樂意不樂意,都得適應(yīng)旁觀我們的目光,我們所做的一切便無一是真了。有公眾在場,考慮公眾,就是活在謊言中。 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沒有活過一樣。 人永遠(yuǎn)都無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 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zāi)姆N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zhǔn)備。好像一個演員沒有排練就上了舞臺。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練就已經(jīng)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會有什么價值?正因為這樣,生命才總是像一張草圖。但”草圖”這個詞還不確切,因為一張草圖是某件事物的雛形,比如一幅畫的草稿,而我們的生命卻不是任何東西的草稿,它是一張成不了畫的草圖。 人生如同譜寫樂章。人在美感的引導(dǎo)下,把偶然的事件(貝多芬的一首樂曲、車站的一次死亡)變成一個主題,然后記錄在生命的樂章中。猶如作曲家譜寫奏鳴曲的主旋律,人生的主題也在反復(fù)出現(xiàn)、重演、修正、延展。 假若人還年輕,他們的生命樂章不過剛剛開始,那他們可以一起創(chuàng)作旋律,交換動機(jī),但是,當(dāng)他們在比較成熟的年紀(jì)相遇,各自的生命樂章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那么,在每個人的樂曲中,每個詞,每件物所指的意思便各不相同。 人就是根據(jù)美的法則在譜寫生命樂章,直至深深的絕望時刻的到來,然后自己卻一無所知。 懲罰一個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蠻的行為。 人類之時間不是循環(huán)轉(zhuǎn)動的,而是直線前進(jìn)。這就是為什么人類不可能幸福的緣故,因為幸福是對重復(fù)的渴望。 如果一件事情取決于一系列的偶然,難道不正說明了它非同尋常而且意味深長?在我們看來只有偶然的巧合才可以表達(dá)一種信息。凡是必然發(fā)生的事,凡是期盼得到、每日重復(fù)的事,都悄無聲息。唯有偶然的巧合才會言說,人們試圖從中讀出某種含義,就像吉普賽人憑借玻璃杯底咖啡渣的形狀來做出預(yù)言。 如果我們生命的每一秒鐘得無限重復(fù),我們就會像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被釘死在永恒上。這一想法是殘酷的。在永恒輪回的世界里,一舉一動都承受著不能承受的責(zé)任重負(fù)。這就是尼采說永恒輪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的緣故吧。 永恒輪回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yuǎn)消逝,便不再回復(fù),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軟弱,便會一味軟弱下去,會在眾人的目光下倒在街頭,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要逃避痛苦,最常見的,就是躲進(jìn)未來。在時間的軌道上,人們想象有一條線,超脫了這條線,當(dāng)前的痛苦便不復(fù)存在。 要去看一看當(dāng)一個人拋棄了所有他一直都以為是使命的東西時,生命中還能剩下些什么。 我沒有使命。任何人都沒有使命。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自己是自由的,沒有任何使命時,便是一種極大的解脫。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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