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有一個單純的信仰,總是認為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惡人必遭報應(yīng),好人必得揚善。所以當包公拿出龍頭鍘虎頭鍘的時候,正義再一次回到人間,人們心目中關(guān)于善惡報應(yīng)的信念,在那一剎那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矛盾的自我得到了寬慰。被情所傷的人見不得言情劇,貪官也肯定不喜歡看包公戲。生活中越是忍受了太多的不公,就越容易被匡扶正義的大戲所感動。滴滴嗒嗒的嗩吶聲響起,臺上演員退場卸妝,臺下觀眾起身,拍拍屁股,疏通疏通緊張的筋骨,如同自己打贏了一場人命官司,提著板凳輕松自在的回家。 這就是我小時候看的戲。不諳世事的兒童,敢上樹掏鳥,也敢對著神仙撒尿,假戲真做,真戲假做,生活沒有什么戲里戲外。在兒童的生活里,共同的意志就把游戲規(guī)則的破壞者踢出圈。沒有了公正與不公正,自然也用不著青天大老爺來主持公道。包公在孩子眼里,只是一個扯著嗓子大聲喊叫,不那么招人喜歡的黑臉大漢,還不如白臉的奸臣更搞笑一些。成年人觀賞的一場大戲,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場戲,毫無真實可言。但戲班子來了,沒有人比孩子更加的興奮…… 要唱戲的這個消息,最早是由孩子傳到父母的耳朵里。母親聽到了,總是會罵罵咧咧。秋后仍然是農(nóng)忙的時節(jié),每天要頂著太陽要去勞動,戲院子里面還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儼然是給閑毛驢喂草。村里面總有那么幾個平日里的閑散人員這時會興奮起來,頂著村大隊的名頭挨家挨戶的起錢,闊氣地支付唱戲的費用。除此之外,還要把戲子們安排到戶家吃住。自家吃飯都早一頓晚一頓的,再來這么些長嘴的,你說母親對唱戲能有什么好感?說是自己村里面的人花錢演戲,但實際上看戲的幾乎都是外面的人。頂多也就是為少數(shù)人求得一個好聽的名聲,而不是為村民娛樂。 早晨,當聽到有人用大掃帚嘩啦嘩啦地掃戲院,就預示著里面就要紅火熱鬧了。打掃衛(wèi)生才是真正的墊場戲,它給我們帶來的興奮大過于真正的戲。就像是現(xiàn)在人們等快遞,看到包裹正在派送的路上了,光想想拿到心愛之物的情境就讓人激動,而往往真正拿到包裹拆開了總會有那么一點點的失望。想象之物是完美的,而現(xiàn)實則有各種各樣的不如意。我們平時不怎么去戲園子里面玩兒,但這個時候卻是隔一會兒就過去瞧瞧,看戲接來了沒有。直到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兩輛大卡車拉著大箱子,呼嚕呼嚕的開進來,我們的興奮頭達到了頂點。能看到卡車在那時候是很稀罕的,戲班子的派頭大小,全看這卡車的個頭。我們站在旁邊,看這些裝滿行頭的百寶箱一個一個地被卸下。 工作人員把箱子搬到戲臺上,從里面拿出幕布和射燈,拉起來,剛才還空空蕩蕩的院子,就立刻有了生氣。從這個時候開始,各種做買賣的就都來了。村子里面唱戲的消息不脛而走,一過晌午,看戲的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占個比較好的位置坐下來閑聊。平時在縣城里拉人的大轎車,好多都聚集于此。一輛車就像變戲法似的,從里面一個一個得下來十幾位老頭老太太。看戲的大部分是老人,這是一些真正的戲迷,也是一些真正的閑人。 如果戲班子沒什么名氣,觀眾寥寥。若是有名角助陣,戲院里人擠得水泄不通。最夸張的一次是山西名角王愛愛參演,那瘋狂不亞于一場演唱會。你很難想象一些六七十歲的粉絲為了看到明星,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有的站在凳子上,有的騎在墻上,有的居然能爬到了樹上幾個小時。 秦腔的劇目都是官戲,所以俗稱大戲。演來演去好像就是那么些劇目,劇情早已被人參透,臺詞都背下來了,但是人還會沉浸其中,一次次地被洗禮。這也正是戲曲的奇妙之處,它始終有一些觀眾熟悉的部分,讓人能提前預知后面的情節(jié),就像是演員在跟著你的預期表演一樣,看戲獲得了一種引領(lǐng)他人的主觀能動。戲曲吸引力并不在于劇情,而在于情感表達的空間,正是情感在受控和失控之間的平衡成就了戲曲的魅力。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超現(xiàn)實的虛假,成就了情感上的真實。 我們孩子對這些大段的唱腔毫無興趣,我只關(guān)心這一幕局結(jié)束時候又會有哪些新的角色出來。一幕劇開始沒過三分鐘,就在等著下一幕了。演員退場的時候,一拉馬鞭,邁著臺步由慢及快退場,我的精神頭就來了。從前臺到后臺的轉(zhuǎn)換是非常有意思的。剛才在觀眾面前的皇親國戚達官顯貴,舉手投足都把禮儀發(fā)揮到極致,甚至達到一種病態(tài):為了優(yōu)雅,三四米的距離要走上十幾秒,一句簡單的話,帶上唱腔,咿咿呀呀半天說不完。一旦穿過幕布到了后臺,瞬間就變作常人。我就喜歡看演員未上場前在入口處相互之間短暫的閑聊。在舞臺上從行頭到談吐有著不可僭越的階級差異,在后臺就沒大沒小了。頻繁地關(guān)注臺前和幕后,你是無法被帶入劇情的。所以,講究的戲班子是不會讓觀眾看到后臺。有時候拉幕布的人和退場的演員沒有配合好,這邊架子還沒擺完,幕布就已經(jīng)開始收了。演員一看幕布馬上就要合上了,就會加快腳步——皇帝有時也會像小偷似的鉆進幕布。還有些時候,幕布被桌椅板凳之類的道具給掛住,后面有一個人就會用手把幕布撐起來掩護著自己,把桌椅板凳挪開。 孩子沒有辦法從戲劇當中來識別人的身份,只會把相貌相同的人完全視作同一個人。一個人在兩者完全不同的角色之間快速轉(zhuǎn)換,這完全稱得上是一種魔術(shù)。我那時就有一個兒時的夢想:什么時候能跑到后臺,看看這些演員是如何化妝卸妝的。我最喜歡看花臉,因為一旦上了妝,臉譜把演員本來的面目完全覆蓋了,你根本不知道扮演他的人到底是誰。最不喜歡看青衣,因為她的妝容簡單,一旦被我發(fā)現(xiàn)這個演員在上一出戲當中是扮演另外一個角色的,就覺得很無聊。戲迷需要一種卓越的自我欺騙技術(shù),這樣才能有好的看戲體驗。就像是我們看電影,如果你認準了這個人是劉德華,那么你是很難被帶入劇情角色的。 觀眾的叫好會讓演員更加賣力演出,但這僅限于那些懂戲的人。如果在不合時宜的地方鼓掌叫好,那就是干擾了。有些老人去年還精神矍鑠地推著自行車看戲,今年不見,一問才知道去人生后花園享清福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有些傻子不僅嗅覺靈敏,而且是場場必到。演員在戲臺上唱戲,正是平鋪直敘的時候,一個五十來歲傻子站在離戲臺最近的地方,突然大喊一聲:“好!”然后雙手舉過頭頂鼓掌,唱戲的和看戲的都被他嚇一跳。與其說他是來看戲,不如說是來演戲的。他演的是一位資深的戲迷,演得惟妙惟肖。 本來有一顆孩子般的心,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所以總是在形式上會模仿一些大人做的事情,比如穿著成年人的衣服,嘴里叼根煙,說起話來,一副咋咋呼呼無所不知的樣子。但模仿終究是模仿,真正的成熟是要在合適的地方和合適的時機,說合適的話做合適的事,顯然這一點他沒有學到。其實我們也想出個風頭帶頭叫好,但是又怕被人責罵。但這小子可謂無所畏懼,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說話,什么時候沉默,讓你毫無防備。一出戲中,觀眾和演員都是有各自的劇本,唯獨這傻子既不是演員,也不是觀眾,頗有點類似我這樣的觀察者,幽魂一樣穿梭于戲里戲外。戲劇情境的破壞者一出現(xiàn),就會引起人們的緊張,尤其是觀眾,比演員更緊張。演員走的地方多了,各種類型的醉漢、傻子、神經(jīng)病都見識過了,所以不那么敏感了。只要他能站在臺下,不直接上臺跟包公摟肩搭背稱兄道弟,不跟王朝馬漢搶大刀,演員就能按部就班的把戲演下去。 小孩子為了離演員更近一些,爬上戲臺,一會兒就被人趕下去了。但是這個人五十來歲了,你還不能完全把他當一個孩子對待。瘋子有他自己的一套行為模式,但這種行為模式很難被預料,所以我們就不知道該如何與他交流。如果知道他也同我們一樣按喜好行事的,那你可以先給他點好處,隨他心愿了,就能控制住他了——就像我們控制孩子似的。但究竟什么能讓一個五十多歲的瘋子感到高興,這是一個很難搞清楚的問題。如果上前提醒一下他,有可能不僅沒有讓他老老實實的坐下,搞不好可能讓情況變得更加難以收場,比如他說話的聲調(diào)更高了,或者言語攻擊你,撿起磚塊打人。你如果當真了,你也瘋了。所以人們都忍著,直到他過足了叫好的癮,然后消失在人群中。正是這個瘋子,讓人們意識到舞臺上的戲是假的,瘋子才是真的。也正是這個真的,讓觀眾感到不爽。 記憶的近因效應(yīng)表明,我們對結(jié)尾的回憶也非常好,中間部分記憶很差。大戲無論中間的故事有多么悲傷,但結(jié)局一定是大快人心的。一個以悲劇收場的表演即使再精彩,也別想得到老百姓的一句好話。大幕一拉,這場戲在人們心里就像是打了壓縮包一樣,皆大歡喜就是我么你對這場戲最后的總結(jié)評價,最好不要有任何改動了。但現(xiàn)在,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了這么個路數(shù)——又多出一個謝幕的環(huán)節(jié)。主要角色的飾演者一起從后臺上來,排成一排,滿臉笑容,和觀眾們一起鼓掌。先前出場的演員素顏露面,最后出場的來不及卸妝就繼續(xù)粉墨登場,主持人挨個人介紹某某人飾演某某角色。人們本來已經(jīng)收拾東西往回走了,還得回頭再應(yīng)和一下。這最后一幕,很不合時宜。大戲和聯(lián)歡會不一樣,聯(lián)歡會的節(jié)目情境和觀眾處在同一時空,謝幕仍然是演出的一部分。而戲曲所設(shè)定的情境大部分都在古代,觀眾真正關(guān)心的是戲曲情節(jié)本身,而不是這個演員長什么樣子。尤其是那些沒有卸妝的演員,在這個時候以自然的身段出現(xiàn),實在是讓人錯愕。他和那個傻子一樣,破壞了劇情的真實性。就像是我們看長津湖,在黑乎乎的電影院當中,為那些為國捐軀的志愿軍戰(zhàn)士動情流淚,但是如果在結(jié)束的時候又會播放幕后拍攝的花絮,看到五萬里和美國人開玩笑,一定是對這種情緒極大的諷刺,觀眾會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我們寧可相信那個人就是伍萬里,而不是什么易烊千璽。老百姓對戲曲的期待,就是要實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當中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所以戲曲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最好能有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如果這樣戲里戲外進進出出,經(jīng)典的大戲就像穿越劇一樣荒誕了。 這些戲子來家里吃飯,會給家里面帶來很大的麻煩。雖然不想接待,但面子上要有待客之道。這些戲子們吃百家飯也都不容易,但我們很難不把對村干部的厭惡投射到他們身上。干群關(guān)系越緊張,戲子們就越不受待見。來者是客,說是家常便飯,可是總得招待一下。東家有一百個不情愿,但也不愿意因自家伙食差、家務(wù)不整潔給這些走江湖的留下個壞印象。客人只來一次,一次印象就定格了,差評如果傳出去,尤其是傳到同村人的耳朵里,誰也不愿意。 戲子們來吃飯都非常膽怯,一般不愿意上炕。舞臺上光鮮亮麗的貴族,進入窮苦人家后,比窮人更低調(diào)。他們不多說話,簡單寒暄幾句,吃完就走。我最好奇的就是眼前的這個人在今天下午的戲里扮的是哪個角色。吃這碗飯的人,只有回到自己人中間,才是放松的,在戶家吃飯可能和戲臺上表演類似,是不能亂說話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家里也來了親戚,家里也不是很忙,媽媽給這些戲子們吃餛飩。大家相談甚歡,戲子得到了真誠的禮遇,為了表達謝意,居然站在地上清唱了一段。秦腔本是一種高雅的藝術(shù),一旦脫離了舞臺的情境就尷尬了。我們那土房子里,聽聽半導體是可以的,真人清唱實在是不搭調(diào)。不僅沒有蓬蓽生輝,反而讓氣氛有些怪異。真人唱歌,你得停下碗筷投以注意,但又聽不懂唱詞,也不知道是哪一出戲,心想趕快唱完走人吧! 一班子戲,一般就是唱三天。但是,有一次一個戲班子在我村里唱了半個月,原因是一直下雨。一來沒法行走,二來誰會在下雨天去看戲呢?所以自然也就沒了下家??磥?,這一班子人馬都得靠領(lǐng)戲的活啊。在這里多留一天,就多吃一天的飯。怎么辦,那就接著唱,象征性地給點錢,只為換口飯吃。因為下雨,戲院里各種做買賣的沒出來,空蕩蕩的。下面觀眾稀稀拉拉的,唱戲的比看戲的還多。很難想象這些角兒們到底以怎樣一種心態(tài)面對眼前的困境? 寫的戲已經(jīng)唱完了,戲院就會立刻冷冷清清。昨晚上還一片熱鬧,第二天清晨就整裝待發(fā)了。鄉(xiāng)村里的游牧一族,到達一個地方的時間有多早,離開一個地方就有多匆忙。剛剛混了一些眼熟的人要離開,多多少少會讓人有一些失落。孩子和村里的閑人一樣,最喜歡熱鬧,最受不了冷清,對他們來說,安靜無異于一種生命的終結(jié)狀態(tài)。所以,總有人不甘心就這樣結(jié)束,再續(xù)寫一班子二人臺紅火紅火。大年初一的炮,來個聲響,聞到一些硫磺的味道,紀念一下除夕夜的狂歡,讓年味不要過早散盡。二人臺,算作是一種大戲落幕后的心理補償。大戲來之前,在廟里又是燒香又是殺羊,美其名曰給大仙紅火。二人臺來了,一切從簡。 從行頭到劇情再到唱腔,二人臺怎么也比不上大戲那種高大上。二人臺很少有歷史劇,甚至連個縣官都見不著,演的都是一些家長里短的凡人俗事。簡單的道具,簡單的化妝。從幕布到演員的行頭,布料都是薄的。透過幕布,甚至能看到后臺的活動。其實前臺后臺都也差不多,所以也沒必要遮掩什么。大戲里有些詞的發(fā)音,為了氣息流暢,和日常說話是不一樣的。但二人臺從念白到唱詞,都用著方言,看上去非常接地氣。但只要接了地氣,就沒有高大上了??纯次鞣降馁F族,為了維護貴族的地位與尊嚴,會人為設(shè)置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女王乘馬車出行了,人人都得轉(zhuǎn)過臉去。大戲只可觀賞,你是絕不能參與其中的。而二人臺卻不一樣,有各種插科打混,貫口串話歇后語。來點葷段子和觀眾互動互動也未嘗不可。沒有了裝腔作勢,你會覺得這個人臺上臺下也沒多大的差別。你如果覺得自己行,也會萌生上去唱兩句的沖動。這就不難想象,有很多二人臺的唱詞是即興發(fā)揮的。見人唱人,見狗罵狗??梢哉f,喜歡看大戲的,都是理想主義者,喜歡看二人臺的,是年輕的現(xiàn)實主義者。二人臺里有很多貫口和串話,經(jīng)常還帶點葷腥,可以激起成年人強大的荷爾蒙。對一群老漢開黃色玩笑,那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冒犯。我們小孩特別喜歡這里面的丑角,還有《借冠子》里形容一個臟小孩的那段經(jīng)典串話: “你看那大娃娃喜的,斜眼兒,歪嘴兒,瘸胳膊拐腿。再看那二的更喜人,黃毛頭發(fā)兩根半,秤砣鼻子歪砍轉(zhuǎn),杏核眼睛灰藍旦,大嘴一支真難看,車軸脖子不洗涮,臉蛋子就像灰瓦罐,脊背寬的像煺豬案,肚子像個油壇壇,胳膊就像麻桿桿,兩腿就像細椽椽,腳板就像炭鏟鏟”。 觀眾笑得前仰后合,那才是演員的成功。從某種意義上講,二人臺的演員水平更高。因為大戲即使觀眾不叫好,不鼓掌,演員一樣可以把戲演下去。但是二人臺就是以互動見長的,看似是角色之間的對話,但大部分表演都是直接面向觀眾的。如果沒有了觀眾的笑聲,演員是很難演戲去的。比如現(xiàn)在那些低質(zhì)量的相聲,如果從頭說到尾沒有人笑,演員還能演下去的話,那可稱得上是行為藝術(shù)了。 “春春,過兩天村里唱戲呀,有時間的話,回來看戲吧?!?/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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