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絞玉環(huán)，窄門堡藏玉

我喜歡古玉器，以致迷戀和耽溺了。

開店的，擺攤的，無不存假貨，然而三十載有余，我仍堅韌地出入于古玩市場，以求真品。長安的八仙庵、小東門、朱雀路、大興善寺西街及西市，一向熱鬧，凡星期六或星期天，我必倚徙幾個小時。

經(jīng)年累月，酷愛如初。

可惜辨玉不易，遂每次遇見，每次上手，總不敢草率斷定。至今如此，以后還將如此吧！

問玉

中國人在采集和狩獵的日子里，一直以石頭為工具。揀拾一塊，打打砸砸，就可以剝獸之皮，割獸之肉，或用石頭搗殼取實。這個過程極為漫長，大約三百萬年。

一旦中國人在石頭里發(fā)現(xiàn)了石之美者，并以自己的意志琢之磨之，使它反映自己的某種觀念，中國文明便萌芽了。

中國人用一件玉器敲響了文明之門，它的妙音已經(jīng)蕩漾了一萬年，現(xiàn)在仍縈繞晴空，且徐徐而不盡。

大矣！古玉器之道，探之彌深，考之彌玄。其直通信仰、禮和藝術(shù)欣賞，遂使我始生仰慕，終懷敬畏。

辨玉有百難，此乃我的體會，我的喟嘆。

齊家文化玉琮，窄門堡藏玉

和田玉榮華且豐雍，世人皆推和田玉為萬玉之魁，珍貴至極。這里的和田玉，指昆侖山北坡玉龍喀什河及喀拉喀什河一帶的和田玉，今之新疆的和田玉。它與今之青海的和田玉，區(qū)別何在？它與俄羅斯的和田玉、韓國的和田玉，又區(qū)別何在？

礦物學(xué)的實驗檢測顯示，和田玉通常都為變質(zhì)巖，其礦物集合體中含透閃石、角閃石和陽起石。以透閃石為重，比例占到95%以上。顯然，和田玉屬于透閃石。它的摩氏硬度在6—6.5之間，粒度均勻且細。強光之下，其晶質(zhì)呈纖維狀、針狀、葉片狀或柱狀，結(jié)構(gòu)以毛氈狀為典型。

也許和田玉皆具如此特點，不過唯昆侖山北坡的和田玉在視角上無比舒服，在觸角上無比柔腴，而俄羅斯和田玉則冷，韓國和田玉則陰，青海和田玉則如水一般稀，冰一般明。昆侖山北坡的和田玉，尤以充盈的文化價值，一直為達官之所索，為富室之所羨。不過君子被褐而懷玉，方見風(fēng)流。

面對一件古玉器，我不敢輕率地認為它就是和田玉。我不得不執(zhí)之看整體，翻轉(zhuǎn)著看局部，瞇著眼睛看細節(jié)，三番五次，以消除一個疑竇，再消除一個疑竇。疑竇盡除，其信遂立。

什么人在昆侖山北坡發(fā)現(xiàn)了和田玉？這種和田玉是何年到中原來的？又是哪些攻玉之匠或用玉之士封其為玉之上上的？

西安半坡遺址出土有玉斧，像是和田玉所治，那么它的材質(zhì)確乎為和田玉嗎？半坡遺址距今6000余年，處于新石器時代，那個時候和田玉就東入關(guān)中了嗎？在婦好墓出土的755件玉器中，有一些像是和田玉所治，其實嗎？商代之寶，距今3000余年，那個時候和田玉就東至殷邑了嗎？

和田玉究竟是什么時候到中原來的？是周代嗎？是秦代嗎？是漢代嗎？漢武帝開辟絲綢之路以后，和田玉宜進長安，不過是否在先秦它便零星地轉(zhuǎn)輸于中原呢？

治玉

中國文化里，不但發(fā)明創(chuàng)造有四，美女有四，而且名酒有四，名著有四，名玉么，當然也應(yīng)該有四。中國之名玉，除了和田玉，還有藍田玉、獨山玉和岫巖玉。

漢詩曰：“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碧圃娫唬骸皽婧Ｔ旅髦橛袦I，藍田日暖玉生煙?！弊阕C古者是推崇藍田玉的，不過怎么找也找不到藍田玉的老礦。以和氏璧為藍田玉，怕也沒有根據(jù)。李斯采藍田玉為秦治傳國玉璽，恐也只是推測。

歷史記載，藍田玉啟用于新石器時代，之后久有光榮。

新石器時代晚期，獨山玉就有所用。到了商代，用得更多。經(jīng)鑒定，婦好墓玉器中，其七件有刃玉器，皆為獨山玉所磨。不過獨山玉所磨玉器，藏諸博物館的，畢竟太少。我四方奔赴，以期過目，然而罕有所見，不知何故。

新石器時代玉料，窄門堡藏玉

在中國的古玉器中，最早的幾批玉器都是由岫巖玉制作的。岫巖玉所磨的玉器，顯然是中國玉文化的濫觴。在新石器時代，足有幾千年，是岫巖玉托著玉文化，承著玉文化，把玉文化從黑龍江與遼河一帶送到了長江流域，送到了黃河流域。在我心里，岫巖玉所磨之玉器，分量特殊。我情有獨鐘，得之總是十分的欣幸。

漢人以岫巖玉為夷玉，夷語呼岫巖玉為“珣玗琪”。誰不盛贊那種神秘的玉豬龍呢？它便是岫巖玉所制作的，其材質(zhì)或為透閃石，或為蛇紋石。

多年尋覓，我竟采集到了一件玉豬龍。這令我踏實，撫摸著，感受著，就像作家、畫家或音樂家有了自己的代表作一樣。只是我不懂它唇上的皺紋是如何產(chǎn)生的？看起來像是磨出來的。那么，這些皺紋或別的玉器上的線紋和溝紋，是用何物磨得如此寬窄勻整、深淺合適，且十分圓潤的呢？是什么人下了功夫做這件事呢？是誰用玉豬龍呢？它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識玉

玉器不僅敲響了文明之門，它也一直參與著中國文明的變遷和演化。從以玉事神，到以玉事君，再到以玉事人，這也是一種社會生活的進步吧！

遼寧海城小孤山遺址，出土有三件砍斫器，材質(zhì)應(yīng)該為岫巖玉，綠色，稍淺。雖然表面不光，不過顯然由岫巖玉制作，當是中國境內(nèi)最早的古玉器。這些砍斫器大約有12000年了，除非有新的更早的考古發(fā)現(xiàn)，若沒有，中國玉文化便應(yīng)該是從這里發(fā)端的。

玉鸞，窄門堡藏玉

黑龍江饒河小南山遺址，距今大約9200年到8600年，出土有玉玦、玉環(huán)、玉璧、玉墜、玉珠、玉管及玉匕形器。這些玉器構(gòu)成一套系統(tǒng)，強勁地引領(lǐng)了中國玉文化，并引領(lǐng)了亞洲東部的玉文化。朝鮮半島，乃至日本的古玉器，都受其影響。

興隆洼文化遺址，在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敖漢旗，距今大約8200年到7400年，出土有以岫巖玉為材質(zhì)的玉器，形制有玉玦、玉管、玉匕形器及彎條形器。還有玉鑿、玉斧和玉缽，這些似可歸為工具。

遼寧查海遺址，距今大約8200年到7500年，出土有玉玦及玉匕形器，也以岫巖玉所治。

興隆洼人與查海人雖然異地，不過同時用岫巖玉制作玉器。我的困惑遂產(chǎn)生了：他們屬于一個部落嗎？若不是一個部落，是否會為岫巖玉而競爭？是否興隆洼人得勝，查海人敗績？

古者以和田玉為真玉，也就是所謂的軟玉，非和田玉為偽玉。由于透閃石是和田玉的主體，那么在邏輯上，凡透閃石當為真玉。以此道理，興隆洼文化遺址出土的玉器、查海遺址出土的玉器，就應(yīng)該是中國玉文化中最早的真玉，因為都是透閃石，為岫巖玉。不過頗為遺憾，岫巖玉似乎不在真玉之列。

如果僅以真?zhèn)螀^(qū)分其玉，并僅以和田玉為真玉，那么新石器時代的玉器便有浩瀚的一片頓為黯淡，所以：罷！

順便指出，岫巖玉中有的是透閃石，有的是蛇紋石，而當?shù)厝藙t呼透閃石的岫巖玉為河磨玉。古玉器，凡以岫巖玉所治，不管是蛇紋石還是透閃石，我以為都是真玉，若擒之，我必大悅。

琢玉

紅山文化距今大約6500年到5000年。紅山文化玉器的輝煌階段，當在距今大約5500年到5000年之間。紅山文化并非一個地點，而是表現(xiàn)為一個遺址群，它散布在西遼河流域，其支流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皆有發(fā)達的紅山文化。

這一帶的地理位置勢勝之至：既是大興安嶺與燕山的夾角，又是北方游牧區(qū)與中原農(nóng)耕區(qū)的交界，而歐亞大陸草原通道的東南端則恰恰在此，并由此延伸到海。

紅山文化玉器的輝煌并非一個原因促成的，然而處于西遼河流域，它才得以超卓。地理影響文化，地理與文化往往是對應(yīng)的。

西漢玉駱駝，窄門堡藏玉

紅山文化玉器所用材質(zhì)，仍以岫巖玉為主。其形制豐富極了，凡工具類的，有玉鑿、玉斧、玉鉞、玉錐、玉棒；凡佩飾類的，有玉環(huán)、玉璧、玉鐲、玉臂套、玉珠、玉管；凡動物類的，有玉龜、玉鷹、玉蠶、玉魚、玉龍、玉鳳及玉豬龍。還有一些形制出奇的：方形璧、雙聯(lián)璧、三聯(lián)璧、云形器、箍形器。

凡此玉器，哪些是事神的呢？玉豬龍就是以岫巖玉所琢的像豬的龍嗎？它竟這樣簡單嗎？玉豬龍是否蘊含著先民更深奧更幽微的寓意呢？

在玉器上，興隆洼文化直接影響了紅山文化，這是考古證實了的。我想知道的是：紅山文化的玉器是否會沿海岸東南而行，影響到良渚文化的玉器呢？紅山文化的玉器是否會沿黃河上溯，影響到齊家文化的玉器呢？紅山文化的玉器是否會沿黃河下游，影響到龍山文化的玉器呢？而龍山文化的玉器不影響夏朝的玉器嗎？而夏朝的玉器不影響商朝的玉器嗎？而商朝的玉器不影響周朝的玉器嗎？

開枝散葉是文化傳播的普遍形式，玉文化的傳播也用的是這種形式吧！

在藝術(shù)上，漢朝的玉器顯然居于古玉器的一個高峰，不過它深受春秋戰(zhàn)國玉器的影響。

良渚文化催生了玉琮，不過我一直在想：在玉琮之前，沒有祭地的玉器嗎？我還在想：在良渚文化玉器上屢屢出現(xiàn)的徽號到底是神面紋、人面紋還是獸面紋？制作它的工具是什么？如何使其陰線精細至此？尤為重要的是，徽號象征什么？它是什么意思？創(chuàng)造了良渚文化的人原本就在良渚嗎？若不是，其來龍去脈又是什么？

也有資料顯示，中國最早的玉琮見諸薛家崗文化，也許是吧。但良渚文化的玉琮卻是最發(fā)達的，而且它也甚早。玉琮似乎還有別的功能，未必獨祭地。頗為復(fù)雜，只能繼續(xù)討論了。

辨玉

在中國人用玉大約八千年以后，許慎總結(jié)道：“玉，石之美者?！彼J為，玉是石，不過因為其石美，超越了平常之石，雖然是石，終于為玉。他統(tǒng)計128個表達玉的字，予以排序，并一一解釋。他說：“凡玉之屬皆從玉?！?/p>

我反復(fù)鉆研這128個字，希望有助于明白古玉器之道，可惜不容易。這些從玉的字，或指玉名，或指玉器名，我怎么才能找到其對應(yīng)的實物呢？這些從玉的字，也形容玉的材質(zhì)、顏色、聲音或光澤，敘述玉器的形制、工藝和紋飾，我怎么才能找到一塊玉，掌握著，從容分析其硬度和密度，并觀其色，聽其聲，近而求證其內(nèi)涵呢？

先民辨玉，廣踏河床，遍履河谷，才發(fā)現(xiàn)雍州產(chǎn)球、琳和瑯玕，梁州產(chǎn)璆，揚州產(chǎn)瑤和琨，而青州則產(chǎn)怪石。西晉豪俊石崇有寵媛翾風(fēng)，是一個胡姬，竟會辨玉。她聞玉聲，認為西北之玉，聲沉重，性溫潤；東南之玉，聲輕潔，性清涼。

我應(yīng)該向先民學(xué)習(xí)，向石崇的寵媛學(xué)習(xí)，然而這容易嗎？怎么操作呢？

西漢玉熊，窄門堡藏玉

古者辨玉，當然也有其難。以玉事神，以玉事君，必得真玉。

中國人素以軟玉為真玉，且首推和田玉。和田玉的顏色一般分為白玉、青玉、青白玉、碧玉、黃玉、墨玉、糖玉和花玉。忽然就崇拜白玉了，并以羊脂白玉為和田玉之巔峰。實際上，崇拜白玉為漸漸形成的一種意識。它是代代相傳，無數(shù)經(jīng)驗的沉積。

事神事君，應(yīng)該避免偽玉。玉為石之美者，遂有了石之次玉者，石之似玉者。也許石之次玉者還算真玉，而石之似玉者，則存在著偽玉的可能。如何選擇，是否用石之次玉者，是否用石之似玉者，古人會非常謹慎的。

我之辨玉，更是難上加難。我想通過古玉器探索先民如何祭天，如何祭地，如何祭山，如何祭水，并探索用玉的等級標準。我還想通過古玉器的流轉(zhuǎn)路線，分析中國文明的起源及匯聚。

辨玉之大難，在杜絕仿制品。

我以為凡是古玉器，主要指漢以前的玉器，不管是和田玉還是非和田玉，皆為真玉。我擴大了真玉的范疇，主要是從時間之老考慮的。凡老的，我皆孜孜以求。

我以為那些以古玉器為本，摹擬而雕的，盡是假玉器。清乾隆時所治的玉器，有一些是西周玉器或西漢玉器的仿制品，我也知道其錢大抵金，然而無助于我之所思，也便歸諸假玉器。恕我不敬，宥我不恭。清乾隆時的攻玉之匠，其術(shù)天下一流。不過凡是仿制品，我都不感興趣。他們所作的仿制品我也不感興趣，再精致，也不感興趣，因為仿制品并無我所需要的信息。

清乾隆時的一件玉鳩尊，由和田玉且是白玉所治，幾乎滲油，不過一看就知道它是玩的，而西周的三鳩尊，則是事神的，或是事君的。清之玉鳩尊摹擬西周之三鳩尊而雕，有其形，缺其飽滿之氣，沉厚之神。

乾隆收藏有很多古玉器，然而他并不研究。他在玉璧上刻其詩，還錯判良渚玉琮為車輪上的零件，遂也刻其詩，并新打孔，再配芯，作香熏之用。若研究古玉器，了解其文化價值，會這樣破壞嗎？

古玉器的仿制品，所從來尚矣。中國人尊玉，除了玉具有文化價值以外，它也是富貴的象征。起碼自宋代起，古玉器的仿制品就潛入世間了。

牟利之徒很是聰明，其方法甚為詭譎。

宋人用刀切開羊腿，裂皮，置玉器于羊腿之中，縫合，讓羊照常吃草。過幾年取出玉器，遂有紅沁。

元人殺狗，血淤于腹，接著塞玉器于狗體之中，埋之。數(shù)歲以后，玉器上便出土斑。

明人取硵砂，磨其為顆粒粉末，加入草汁，腌其玉器，并以柴火相烤。久之，色從玉器肌理滲出，紅里含褐，謂之提油。

清人在鍋里煮玉器，至燙，以冰雪捂之。隔一日，玉器上便呈牛毛紋。再以鐵屑包裹玉器，熱醋淬之，埋入泥土。歷數(shù)月，玉器上就現(xiàn)橘皮紋。

今人有發(fā)達的科學(xué)技術(shù)，其古玉器的仿制品比宋元明清以來的仿制品高超多了。凡古玉器的形制、工藝、紋飾和沁色，皆可模擬，甚至材質(zhì)也可造成。

尋玉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搏擊假貨。辨玉有萬難，我的經(jīng)驗，幾乎都是從上當受騙的過程中學(xué)得的。

初涉古玉器的時候，我屢屢遭遇材質(zhì)問題。采集過一件材質(zhì)疏松的紅山文化玉龜，終于發(fā)現(xiàn)它并非岫巖玉所琢，假貨，棄；采集過一件材質(zhì)腐壞的良渚文化玉勒，終于發(fā)現(xiàn)它屬于自然之舊，并非不熟，熟也荒謬，應(yīng)該就是許慎所指的珛類之玉，假貨，棄；采集過一件材質(zhì)固有其褐色和黑色，從而顯老的齊家文化玉斧，假貨，棄；采集過一件玉勒，乍看西周的，再看西周的，其形制、工藝、紋飾和沁色看起來一一吻合。付款回家，驀然醒悟它是用型范澆鑄的，假貨，棄；我也采集過一件漂亮的西漢玉鳥，白，乳白，又亮又光，頗為驚喜，自嘆這不是和田玉的白玉嗎？這不是頂級的和田玉嗎？轉(zhuǎn)念覺察有鬼，遂識其為和田玉的粉末所壓而成。打開手電一照，透明，毫無毛氈狀的結(jié)構(gòu)，假貨，棄。

形制怪異，工藝簡化且乏力，紋飾粗糙并失序，是仿制品的通病。仿制品的沁色，或用激光渲染，或用微波爐燒烤，或用酸腐蝕，盡是絕技。仿制品往往并非一病，反之，只要是仿制品，仔細揣摩，卒能診其病在骨髓，是百病纏身的。

雖然都在做舊，不過總感覺今人不如古人厚道，今人比古人輕率和滑稽。

有一年，我進了八仙庵古玩市場的一個鋪子，目光在柜臺里瀏覽了一遍，準備離開。主家說：“大哥，我有幾件生坑的東西?！蔽颐榱嗣樗氖畾q左右，寬臉，厚唇，黝黑皮膚，是關(guān)中口音。

見我有意，他便踱出來掩上了鋪子的玻璃門，并拉簾子遮蔽。再踱回來，他就神秘地從柜臺底層的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紙包，謹慎地打開，幾件古玉器遂露于外。輕輕地，他一件一件放在絨墊上，舉目示意我選。

似乎是春秋戰(zhàn)國的玉器，有谷紋玦、絞絲環(huán)、谷紋璧、龍形谷紋璜、谷紋雙獸面圓形勒子。我挑了那件勒子，徐而視之。形制還舒服，不過材質(zhì)偏劣，且沒有和田玉的分量，其密度和潤度也都差。谷紋之間的縫隙不像砣痕，陰線輕浮，獸面的眼睛棱而不硬，睜而不威，沁色發(fā)灰。

主家悄聲說：“前十年，我還親自干活呢！有一次，塌方了，把我的腿壓殘了，就干不動了。這些東西，是我弟弄的。”我舉勒子到鼻前聞了聞，味嗆。假貨！遂放在了絨墊上。

主家說：“大哥算有緣分，你給我開張，我可以便宜?！蔽姨痤^，逼視著他，以關(guān)中口音說：“你就不怕我是公安局的？”主家猝慌：“大哥，請原諒，我剛哄你呢。東西是安徽蚌埠的，全是仿制品。犯法的事，我不敢做，請大哥原諒?！?/p>

長安久為國都，遂遺址遍地，丘墟在野，其民不論教育程度，多知道瓦當、陶罐、銅鏡、石獅和玉器，且欣賞者輩出，研究者代涌。這里的古玩市場，從來沒有休止過，唯政策開放便擴大，政策收緊便縮小。此地居交通線上，黃河流域，凡內(nèi)蒙古、河北、甘肅、寧夏、山西、河南和山東的古玩經(jīng)營者、古玩收藏者，總要來長安。他們覺得長安有古玩的傳統(tǒng)，雅趣深厚。

古玩聚于長安，也是文化聚于長安。以古玩流向長安的文化，當然有興隆洼文化、紅山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齊家文化，還有夏商周文化、秦文化和漢文化。長安的魅力是強勁的，長江流域的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薛家崗文化、凌家灘文化、良渚文化或石家河文化，未必不來，偶爾也是會來的。

淘古玉器，宛然在大海里游泳，我的一個又一個朋友都沮喪地上了岸。我一再喝水，謹防被巨浪卷走，堅持不懈，終于可以自由地運動了。我也清楚，這是大海，不可輕狂。

我總結(jié)了一點經(jīng)驗是，要保證一件古玉器被成功斬獲，當使它的材質(zhì)、形制、工藝、紋飾和沁色在時間上完全契合。對而不配，對而不接，就要警惕。若有任何一點抵牾和矛盾，便當摒除和拋舍。

還要注意包漿。古玉器的材質(zhì)如果特別優(yōu)越，其坑口高亢且干爽，也許它就沒有沁色。當此之際，應(yīng)該對其包漿審而考之。古玉器可以沒有沁色，不過一定有包漿。

還要觀神和望氣。凡是古玉器，必是攻玉之匠用心所治，從而賦予了它神和氣。認真觀之，望之，就能捕捉得到。那些仿制品，縱然是清乾隆時的古玉器仿制品，也在神上不充盈，氣上不靈動。仿制品永遠是規(guī)矩得僵硬，甚至呆頭呆腦。

有兩種人，必然遇到過出土的古玉器：一是考古專家，一是盜墓賊。生坑的玉器，商朝的就是商朝的，春秋戰(zhàn)國的就是春秋戰(zhàn)國的。然而，考古專家能識別春秋戰(zhàn)國墓穴里也有商朝的玉器，但盜墓賊卻只知道春秋戰(zhàn)國墓穴里只能有春秋戰(zhàn)國的玉器，不可能有商朝的。不過，若放商朝的玉器和春秋戰(zhàn)國的玉器到古玩市場去，撒到鋪子里，撒到地攤上，并投入一批仿制品，完全搗亂，考古專家區(qū)分起來也會躊躇吧！魚龍混雜，盡管魚畢竟是魚，龍畢竟是龍，然而辨之也難。

難！即使曾經(jīng)往來于“槍林彈雨”，我對尋玉也不敢有絲毫的馬虎，否則便會失誤，乃至久久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