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陪兒子讀《五柳先生傳》，這是一篇極為重要的文章，十三四歲的孩子自然還不會懂，現(xiàn)在只需要理解大意，背誦全文；等長大后，也許會回憶起此文，并經(jīng)由它來到“精神的桃花源”中小憩。

一般認(rèn)為這篇短文是陶淵明為自己寫的小傳，是借小傳的形式抒發(fā)志趣。文中一共用了九個“不”字，這些“不”字是全文的“眼目”（錢鍾書），我們就以這些“不”字為線索講起。

先聽一遍誦讀：

“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span>

作傳，怎么會不知道傳主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呢？陶淵明顯然是故意這么說。魏晉時代講究門第，沽名釣譽之徒甚眾。就像今天某些人一樣，他們的名片上印滿包括“文聯(lián)名譽副主席”在內(nèi)的各種官職、稱號。而陶淵明與世風(fēng)背道而馳，居然不談姓氏籍貫，“正激于世之賣聲名、夸門第者而破除之耳”（錢鍾書語），這是對世俗勢力的一種蔑視。

那么，如果陶淵明是世俗之人，他的名片上可以羅列哪些稱號呢？其實他可以這樣寫：

東晉大司馬陶侃曾孫、太守陶岱之孫，歷任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zhèn)軍參軍、彭澤縣令，著名田園詩人、隱逸學(xué)者，名潛，字元亮……

原來這是一個曾經(jīng)闊過的人啊，但老陶不屑說這些，他把自己稱為“五柳先生”，讓自己和那五棵柳樹一起在歷史中萌發(fā)生命的翠綠，淡雅、清靜又生機(jī)勃勃。

“閑靜少言，不慕榮利?！?/span>

此句談性情。閑靜之人，不慕榮利，自然不用整日喋喋不休。這樣的人，可以將心志集中在喜歡的事情上，可以賞菊，可以寫詩。下文便開始談自己的愛好了。

老陶有三大愛好：讀書、飲酒、寫文章。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

老陶讀書不求甚解，不是為了考試而讀書，不是為了炫耀而讀書，不是為了發(fā)表論文而讀書，他讀書純粹是為了精神享受，于是，“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是多么優(yōu)雅的讀書態(tài)度！我們現(xiàn)在就缺少這種態(tài)度。學(xué)生們，讀書就是為了做閱讀理解；教授們，讀書還要想著發(fā)表論文，書變成了一種工具。比如我以前讀陶淵明的文章，或是為了備課，或是為了寫點編輯能認(rèn)可的論文；今天讀陶文，只為了隨便寫點感受，想咋寫就咋寫，反正是陪孩子讀書，不是談學(xué)問，反而有新的收獲，也有點“欣然忘食”了。

“性嗜酒，家貧不能自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喝點小酒也是不錯的，小酌之后可以讓身心進(jìn)一步得到解脫。家里窮，無錢沽酒，幸虧有親戚朋友請客。老陶這個人不講虛禮，一請就去，一去就醉，一醉就走。有時候，情誼并不需要掛在嘴上。大恩不言謝，小恩不必謝，老陶就是這么任性。

“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

我們把這句話提到此處，來看看老陶的第三大愛好。老陶還喜歡寫點文章。但他寫文章不是為了發(fā)表，他是寫給自己看的。讀者陶淵明是詩人陶淵明的知音。中學(xué)生們寫作的目的，多是想讓自己的考場作文得高分，我常常建議孩子們多寫點日記，寫給自己看，可是能堅持下來的孩子并不多。但堅持一段時間的，都說很有意思，甚至有點上癮。是的，給自己寫作，是給自己的身心按摩，可以“忘懷得失”的。

“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

此句談生活狀況。老陶家的房屋簡陋，不作裝修；生活貧窮，買不起貂皮大衣，吃不起珍饈美味，但人家過得“晏如也”，安然自若。幸福是一種能力，那些住在別墅中享受山珍海味的達(dá)官貴族，未必有陶淵明幸福。

寫到這里，老陶忍不住給自己點個贊了。這是按照史家筆法，在文末加個贊語。

“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溲云澣羧酥?/span>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整個贊語圍繞“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兩句展開，與前面的“不慕榮利”相照應(yīng)。黔婁是戰(zhàn)國時齊國的隱士，是老陶跨時空的知音。引用的這句話是黔婁妻子夸自己丈夫的。黔婁妻子的話很有水平，看來，做隱士也要有條件，除了有幾畝地之外，還得有個好妻子。不然，清湯寡水做隱士，卻沒有人理解，怎么能堅持下去？

老陶越說越高興，覺得自己不是這個亂世的人了，他該是無懷氏的子民啊！他該是葛天氏的子民啊！老陶不知道，其實，他生活的那個晉代還是不錯的，雖然戰(zhàn)亂頻仍、生活艱難，但總可以做個隱士。到了明代，士人們做隱士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朱元璋發(fā)布命令：“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誅其身而沒其家?！碧K州才子姚潤不應(yīng)征召，就被朱皇帝斬首抄家。從此，知識分子失去了最后一塊精神桃花源，人們只能從詩文中尋求慰藉，在心中創(chuàng)造一片“桃花源”。

這篇文章在八年級學(xué)習(xí)，讀者是十三四歲的初中生，他們當(dāng)然不能理解為什么要做隱士，甚至也瞧不起隱士。這個年齡，正是歡樂、上進(jìn)的年齡，就像一只小牛犢，吃完草也閑不住，還要在草地上打個滾；看到黃牛媽媽耕地，也會充滿好奇地去模仿；雖然還沒長出犄角，但見到老虎卻也不怕。要等到人過中年，才會理解老黃牛媽媽耕耘的辛苦，才明白“老牛釋了耕耘債，嚙草坡頭臥斜陽”也是一種美。

文末的這個贊，讓我懷疑這篇文章可能不是陶淵明所寫。陶淵明不慕榮利、甘于貧賤，但他覺得這樣做非常自然，并非刻意這么做的，他不會反復(fù)標(biāo)榜，這很可能是后世“陶粉”的代作。持這種看法的人還有不少，如清人張廷玉在《澄懷園語》中就說：

余二十歲時讀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以為此后人代作，非先生手筆也。蓋篇中“不慕榮利”“忘懷得失”“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諸語，大有痕跡，恐天懷曠逸者不為此等語也。此雖少年狂肆之談，迄今思之，亦未必全非。

但即使是代作，也是符合老陶性情的，真正的隱者不愿留名（老陶的名字都不確定，是文學(xué)史上的一大話題），這就需要有代言人將隱者的性情行跡彰顯于世。不管是誰寫的，我們都感謝他。讓我們通過這篇短文，去深入了解這位陶潛、淵明、泉明、元亮、淘澤令、五柳先生、靖節(ji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