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燒柴資源豐富,本是多山的我們隊的一大優(yōu)勢,有柴賣是一分難得的紅利。可是,那些年間,燒柴卻反成了困擾家庭生活的一個大問題,讓主婦們吃盡了苦頭。不怕洪澇災(zāi)害,沒有泥石流的風(fēng)險,也是我們隊地勢上的一大優(yōu)點,不管下多大、多久的雨,最糟糕的也就是屋漏,沒有過多的擔(dān)憂。然而,缺柴燒的日子,那可是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若遇上連陰雨,就更焦心了。 母親說,小妹妹出生那年,雨水特別多,柴燒格外困難。俗話說:生口的要吃,生根的要肥。事情都趕到了一起:隊里有了十幾條牛要喂養(yǎng),還要燒大量的火土肥種植作物;所有田頭地邊的柴草,都不準(zhǔn)私人隨便砍伐;分到的柴山和秸稈類燒柴都比過去少了許多。雖然隊里到處都是松山,山上長滿了茅草,但那都是集體的財產(chǎn),不能動。隊里規(guī)定,誰砍就罰誰,一爪松枝罰5角。母親說,“咯時候的5角錢好狠嗄”,意思是那可是好大的一筆錢吶。是啊,有些家庭,一年忙到頭,五厘錢也掙不到,還是個超支戶,收入為負(fù)。 天干本是我們隊最大的困難,嚴(yán)重影響著我們的生產(chǎn)生活,可還有一句俗話,也讓我們深有體會——“天干三年,太陽是個寶”。春季草嫩葉新,雨水再一多,即使有地方砍,曬不干也燒不了,要等到入夏,油菜,麥子等秸稈作物成熟收割以后,才可以幫上一把。 當(dāng)生存遭到了逼迫,就避免不了鋌而走險,罰再多的錢又怎樣,總不能看著糧食還等著餓死吧?母親說,啟珍伯娘做了早飯,把偷偷撅來的濕松枝放進灶孔,烘在還未完全熄滅的灰火上,想做晚飯有把干柴燒;結(jié)果,出了工回家,發(fā)現(xiàn)提心吊膽弄來的松枝,早已白白地化成了灰,晚飯又沒了柴做,急得直哭。母親她們幾個一起出工的婦女姐妹,在她家附近的桃園崗一帶鋤草,就合起伙來幫她偷地邊上的松枝,用鋤頭勾下來,讓她偷偷地抱回家去。這樣的幫助自然是有回數(shù)(限)的,真不知伯娘是什么挺過來的? 隊棚屋里,收藏著各種隊集體的財物,全隊的男勞動力全部分成兩人一組,全年輪流值班照(守)夜。有一年的早春季節(jié),輪到了大伯他們組。一天夜里,已經(jīng)睡覺了的爺爺,被外面鬧哄哄的驚叫聲弄醒,打開大門就清楚地看見,西山頂上的隊棚屋處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想到大伯他們可能葬身火海了,嚇得六神無主,衣服都沒穿就往外跑。萬幸是一場虛驚,起火的地方并不是大伯他們睡覺的隊棚,而是位于隊棚大稻場南角邊上的豬棚屋。 豬棚屋里面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什么也沒有搶出來。那個年代,出了這樣的問題,第一懷疑對象,就是地主富反壞右分子,首先就開始調(diào)查他們。以前受過批斗的人都嚇壞了,這么大的事情,要是怪罪到自己頭上怎么得了?好在調(diào)查是尊重事實的,結(jié)果與他們沒有關(guān)系。而起火的根由,仍然是與燒柴緊缺密切相關(guān)。 當(dāng)時,隊里正在集中進行早稻育種,需要大鍋燒熱水升溫催芽;把鍋灶打在了豬欄屋里;沒有干柴,燒的是從山上剋來的活(鮮)松枝,全都碼在鍋灶一屋。負(fù)責(zé)育種的幾位隊員,和啟珍伯娘想了同樣的辦法,只是地方不一樣,一個在灶膛里,一個在灶門外。他們燒熱水處理完種子,離開之前,把一些濕松枝蹬在余火尚存的灶門口烤著,想下次就有干柴燒了。俗話說,“濕柴怕猛火”,松枝帶有油性,火力強,那些烤干燃燒起來的松柴,一但形成大火,旁邊成堆的活松枝也跟著熊熊燃燒起來,茅草蓋的豬欄棚一并遭殃,就自然是在所難免的了。 還有一年年三十的午后,母親正忙著弄團年飯,當(dāng)時和我們共一口堰塘吃水的鄰居家的大嫂,拿著一個碗來我們家借飯,說家里沒柴燒,做不了飯,要借碗飯去給兩個孩子吃,而他們做裁縫師傅的父親,過年前做上工忙不贏,幾乎每年都在別人家過年,無暇顧及他們。從來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絕對會有求必應(yīng)的母親,這時卻不肯借飯給她。 母親私下有個盤算:一是大過年的,娘仨一碗飯,想想心里就克不得(不忍),俗話說,遠(yuǎn)親趕不到近鄰,平日里大家都相互關(guān)照著,何況是過年的日子,怎么也不能讓他們這樣過啊。二是年三十,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借出的都要想方設(shè)法收回來;自己借人家的,也要千方百計還回去;這個時候還借東西出去,自然是不對的時候做不對的事情。錢物歸倉,代表辭舊迎新的美滿收尾和美好開端。吃團年飯前,甚至要將屋外的所有東西,包括沒有曬干的衣物,都收進屋里,吃完了再曬出去;同時還要虛掩上大門,不讓外人打攪;實在有人闖入,就請坐下來一起吃飯,添人添喜,糗事就變成好事了。 母親即刻對大嫂說:“街(今)兒我就不借飯給你打(了),你回克(去)把伢兒(孩子們)都帶過(我們家)來,我們一起吃團年飯”。母親開心地回憶道:“咯(那)年我們有十二個人一起七(吃)團年飯咧”。 這些事情,都就發(fā)生在前后緊挨著的那幾年里,但缺柴燒的日子,卻遠(yuǎn)不止那幾年,并且還有其他的事情加進來,這個留待稍后再說。 我問母親,我們家是怎么解決燒柴問題的?母親說,當(dāng)然也困難,但沒有困難到那種地步;自留地里的菜籽梗子,菜籽蔸子,黃豆梗子等,只要是能燒的東西,都不浪費,連火力極差的綠豆梗子,都全部及時地收拾回去。那年懷著小妹妹,母親自己一個人,收回門口山上那一大塊自留地的綠豆梗子,人感覺特別累,也是很希望父親能夠在家?guī)兔Γ赣H又不在家。為什么說也是?因為母親說起過的另一與柴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 先說說柴山。有詩道,“野火燒不盡 ,春風(fēng)吹又生”。我們山上的柴禾,砍也是砍不盡的。每年的春天里,去年砍得光禿禿的山野,又會重返青綠,新草、雜樹,幾個月就會還原。但這些新生柴山,都要認(rèn)真養(yǎng)著,不能隨意砍伐,放牧,等再到了秋收之后,入冬之前,隊里又開始踩界分山,按人頭比例分成一段一段,要趕在霜雪到來之前砍回去,在房前屋后擇地摞起來,一年的燒火做飯,就靠它們了。過去,放南鋪割回的晚稻谷,也是要上摞后再一場一場地打(脫粒)。父親說,選用沒有樹枝雜在里面的茅草,一捆接一捆地把摞脊壘緊,摞好的柴摞就不會灌水進去,即使是淋雨,下雪,里面也是干的;禾谷和柴草上摞,都是一個道理,一樣方法。 人有三六九等,山也一樣,柴草長勢各不相同,有的是人把深(高)的茅草,雜質(zhì)少,好砍好彎好燒,就是說,砍回去容易,扎成把子容易,因為茅草不扎手,燒起來容易,茅草易點火,火力也不錯。而有的山上,茅草稀稀拉拉,多的是荊棘叢和矮雜樹,砍起來又壞手又壞刀,彎把子也扎手,自然都不愛要;如果是同等級的山,誰都想要離家近的,柴砍了要挑回去,省工又省時。這些問題,都不可能在分配中做到大家都滿意,所以,分山都是拈簽,好壞,遠(yuǎn)近全看自己的手氣,互不相怨。 母親說,生大妹妹那年,我們家拈到了緒福大爹灣上的山,離家差不多一兩里路遠(yuǎn)。母親懷著孕生產(chǎn)在即,父親又要出門上堤(水利工地)了,母親心里特別盼望父親能夠轉(zhuǎn)回來,把柴山砍了再去。因為上堤的人,有過因為天氣或計劃有變的原故,走到半路又轉(zhuǎn)回來的時候。但那次,父親他們卻順順利利地上堤去了。若父親在家,說不定還會請人幫忙,一天兩天就砍完了。而母親一個人,若請人幫忙,要一日三餐做飯招待,山上需有人帶著,才不至砍過界誤砍到別家的柴,而引發(fā)不必要的矛盾,母親當(dāng)時的狀態(tài),也跟不上別人;請了人自己會更忙、更累,母親只好自己一個人慢慢砍,肚子大得彎不下腰,就跪著砍。伯大嗲一個組里鄰居,都說看得流眼臉?biāo)I)。不僅是砍,還要自己打要子(草纜)背到山上將柴捆起來,所需要子都得幾捆稻草來打;然后自己抱自己捆,又自己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回家,當(dāng)父親第一次從堤上回來,所分柴山的茅草,母親已全部砍完堆放在家門口,只差上摞了。父親趕緊下腳(jio),摞起了一個大柴摞。 到了燒柴困難的那些年,相信隊里的母親們大概都寧愿每年吃一回母親那樣的苦,砍回一摞柴來,也不愿過沒柴燒的日子。然而,一邊是沒有燒柴,吃飯都成了問題;一邊卻是沒錢用,只有柴可以馬上變出錢來,擠都要擠些柴去賣。 去年的清明節(jié),小時候一起打過柴賣過柴的同學(xué)加閨蜜,現(xiàn)在的劉老師,從城里回鄉(xiāng)下為她的奶奶上墳。見雜草灌木叢生,將墳頭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正和她請來幫忙的叔叔,又是砍又是挖又是拖的,清除了一大堆雜子丟棄在路邊。那天我也正好回了娘家,去她忙乎的地方匆匆見了一面。她不勝感慨地說,這要是當(dāng)年,這么好的柴禾,哪有丟棄浪費掉的?我們很自然地回憶起小時四處山上砍油結(jié),挖毛蔸的情形;砍下的一簍簍油結(jié),一筐筐毛蔸,大多都是由我們自己挑上街去賣。 這本很累人的事情,卻被我們干得不亦樂乎,真正地累并快樂著。去的時候一肩壓到肉頭里,恨不得把挑的東西丟在路上不要了,可挑到街上賣了錢,滿大街買得起買不起的東西,都可以盡情地逛,就又開心又歡喜了。還有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是和同隊的幾個同學(xué)加閨蜜一起,不是她們來我們家,就是我去她們家過夜,再起早出發(fā),小伙伴們在一起,干什么都是充滿快樂的。 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賣柴,挑17斤茅草,到丁嘎灣子西與之接壤的一戶湖北人家的門口,賣了三角五分錢,喜之不勝,嘗到了自己掙錢的甜頭,以后就開始積極地參與。不過,像這么近的地方有需求,只是極少的特例,一般都是要挑一二十里路,到石子灘的柴院子(專門做燒柴買賣的交易行)去賣,有時候挑的柴禾,會被一些出來買柴的副食加工作坊老板相中,就在他們的指引下挑到他們的鋪面去。從只能挑十幾斤,到慢慢地長到可以挑幾十斤,每次都想比上次多挑點,每次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挑一斤都像重了很多,所以我們十分懂得了“擔(dān)上不加斤“那句俗語的意思。 挑不起,就邊走邊歇,走不多遠(yuǎn),便急不可耐地將擔(dān)子重重丟在地上,讓扁擔(dān)直接從肩上滑下去。此時,大家不是自嘲,便是相互調(diào)笑,有說“像掇火印叻”;其實并不清楚掇火印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就那意思,適合用在這里。有假裝一口松滋腔:“挑十八斤趕該活四(街河市),壓得屙靴(血)”,來揶揄這力虧的窘迫。如此一路歇息,自然走得慢,天都要亮了,目的地還沒到,又少不了有人會說:“半夜時候上揚州,中干(午)時候還在(自家)屋山頭”。也不知道這些有趣的“局”都出自哪里?反正都是跟大人們學(xué)來的。 兩個兒時的伙伴,說起那些共同擁有過的過去,都心領(lǐng)神會。我說,是啊,要放在當(dāng)年,就是有,這么好的柴,自己還舍不得燒呢。那時候,我們不管賣什么東西,都是把最好的拿出去賣,劣質(zhì)下等賣相不好的,才留著自家用,和現(xiàn)代人的思想正好相反。對此,家鄉(xiāng)也有謠歌唱道:“賣柴的燒渣,賣魚的吃蝦”;“木匠屋里睡的嘎嘎床,醫(yī)生屋里躺的病婆娘”;差不多都一個意思:光鮮在外,內(nèi)里尷尬。現(xiàn)在呢,別說拿柴禾燒飯,就是燒火土都用不上了,因為為了保護環(huán)境,所有的焚燒行為都被上級明令禁止,并嚴(yán)密監(jiān)控;這些棄之無用之柴,還不能付之一炬。 如前所述,即使家里燒柴困難,也還是不時有人想著法法找柴賣,甚至偶有人動歪腦筋,打起公家那些樹們的主意。隊里嚴(yán)格執(zhí)行封山育林政策,有專職的護林員,但也不能完全禁止偷伐。就因為想著法子賣柴,我曾經(jīng)給母親惹出了一個大麻煩。 那是小妹妹出生前一二個月里的一天,我又自己和閨蜜們相邀,要去石子灘趕場。自然不能空手去,趕場就是我們賣東西,主要是賣柴禾的代名詞,也是必須的經(jīng)濟手段。約好了趕場,我卻沒有東西好賣。 我覺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很有獨立和自由的精神,一般的事情都不會和父母說,不懂的寧愿自己琢磨,也不向父母求助,似乎是不好意思,又似乎是知道求助也沒用。或許,這就是代溝,又或許,是父母太專注于掙工分,根本沒有時間管我們太多,那些最重要的必須的生活所為,不說,父母就已經(jīng)默默地替我們做了,或者自己懶得做,留也要留給父母的,父母也同樣默默地接著。而父母在我的心目中,是那種家長極少有的開明,對我要做的事情,基本上沒有反對,也很少過問。自己說出來的事情,都是順其自然地說,極少帶有報告的意思。父母的態(tài)度,無疑又反過來助長了我的個性。 就像沒東西賣這種問題,我便開始自己想辦法,自作主張地指使弟弟妹妹們幫忙,把自家自留地邊,一根與一個十一歲小姑娘力量相符的,才火(虎)口般粗細(xì)的櫟樹給鋸了,砍下沒用的樹枝和樹巔(頂),拖回家曬干了當(dāng)燒柴,樹干當(dāng)然就是我備下趕場的東西了。這樣一件一舉兩得的事情,我是做得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地邊上肯定也沒有撿拾得干干凈凈,到處都給人留下了“把柄”。 想不到,就在那前前后后的時間里,位于全嗲家門口的公家山上的一根大櫟樹,竟然也被人鋸走了。鐵面無私的張隊長,早上自己巡查一番,馬上就認(rèn)定了偷盜者;又不知從哪里撿了一爪長出新葉,像在地上拖過裹滿了灰塵的櫟樹枝,插到全嗲家灶門口的墻眼里,并交代他們不要動它,說是證據(jù);還說在我們家門口的山坡路上,有拖樹留下的痕跡等等。大概全隊的人都沒有料到,隊長說的人居然是母親。因為我們家門口有櫟樹枝,果然是抵懶不掉的活生生的“證據(jù)”。不過母親也不急,認(rèn)為自證清白是很簡單的事情,都不用解釋什么,到我們自留地邊上看看,那還長在那里的小小的櫟樹蔸,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證明了。 長在全嗲門口的樹,全嗲自然很熟悉,在一開始也說了公道話,認(rèn)為被偷的那根大樹,一個男勞力都弄不動它,一個大肚子婦女哪里有整(辦法)?因為父親去了水利工地,母親挺著七八個月身孕的大肚子,我們這些孩子加起來不夠四兩力,也幫不上忙,就是再能耐,也偷不走那么大的樹。 這些擺在面前,繞都繞不過去的事實和道理,竟然都不能讓隊長改變,還是堅持自己的說法。母親這下急了,如此不白之冤,簡直是奇恥大辱,也不管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立馬就一個人往工地跑,要去找父親回來幫她把事情弄清楚。從來沒有去過工地的母親,也不怕找不到地方,說:“嘴巴就是路,問也要問起克(去)”。 巧的是,母親好運,走到三十多里外的鹽井公社的洪嘎(家)鋪子,迎面碰上了從工地回來的大隊領(lǐng)導(dǎo),家住六隊的趙書記和魏家大隊的田書記二人??磥砺芬稽c也沒走錯,正好打聽去工地的后面的路怎么走?母親想。趙書記見到母親,很是詫異,問明了原委,當(dāng)即堅決阻止母親繼續(xù)前行,說這樣去到工地,影響多不好?并承諾回家后一定給母親把問題弄清楚。于是,母親跟隨兩位書記往回轉(zhuǎn),同行至大橋鋪子附近,書記們順路去看望自己的親友,母親則在天黑前平安回到了家里。 趙書記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到我們隊,召集全生產(chǎn)隊的人在隊棚的稻場上開會,公開公正地為母親主持公道。母親說,開會時,自己坐在一個石磙上,和隊長面對面地擺事實講道理,隊長不得不當(dāng)場收回自己亂扣給母親的壞名聲,母親才就此釋然。 (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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