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是舅家待客的日子,每年這個日子,我和表弟都會去給舅舅拜年。由于疫情影響,去年舅舅家取消了待客,年前西安疫情又鬧騰了一陣子,怕今年又不能去看舅舅,好在年前解封了,給舅舅打電話,問初五是否恢復待客?舅舅說,看疫情變化情況吧,如果沒有意外,初五照常待客。舅舅說到此,嘆了一口氣:過年我就八十五,見不了幾回外甥了,盡管你們經(jīng)常打電話問候舅,如果過年能來看舅,舅心里舒服。 從舅舅的話里,聽出了老人的恓惶。 我今年六十有六,表弟比我小八歲,也將近六十。都在一個城市住著,平時各人都忙各人的事,和舅舅見一次面不容易。過年是個機會,一定要去看舅舅。 表弟在東郊某軍工廠工作,和表弟聯(lián)系,表弟的想法和我一樣,如果沒有意外,初五舅家見。 舅家離我住的小區(qū)大約二十站路,坐車不到一小時。 初五早上吃罷飯,在電腦上敲了幾段日記,就匆匆忙忙地上路了。門口沒有直達公交,騎自行車到和平門才能坐車。當我過了體育場給表弟打電話,表弟說他已經(jīng)到了。 總想和舅舅妗子多坐一會兒,今天遲到了。 和舅舅妗子坐在一起,說說閑話,心里舒暢。兩年沒見舅舅妗子,不知倆老人身體怎么樣,能行能走?能吃能睡?電話問舅舅,舅舅總是說歲數(shù)大了,就像機器過了使用期,不是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毛病,修修補補,湊合著往前走。 半個小時后,到了舅家。 舅舅精神狀態(tài)不錯,眼睛還是那樣炯炯有神,臉上的容顏依然健康。舅舅說:這兩年身體不錯,沒有多大毛病,生活能自理,天氣好的時候,還能下樓和你妗子到院子轉(zhuǎn)轉(zhuǎn),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在家里做做保健操,甩甩胳膊甩甩腿。去年你妗子身體不好,住了兩次醫(yī)院,疫情前才回來。你妗子過年八十一了,腸胃系統(tǒng)沒問題,就是心臟有點問題,腦萎縮,記憶力差,一句話能重復說幾遍。 舅舅有個兒子,比我小九歲,大學畢業(yè)后,在工廠干了一段時間,又在社會上闖蕩了幾年,后進入西安某合資企業(yè)一直干到今天。兒子和父親一樣,正直能干,善良厚道,盡管掌握著公司的財政大權(quán),廉潔自律,深得老板器重。兒子說:看著我媽身體好好的,一旦有個毛病,都是要命的病,一進醫(yī)院,就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媽老了,有些老年癡呆,比如我兒子的媳婦來了,我媽見面就問:你是誰家娃,我怎么不認識?媳婦是大學老師,笑著說:奶奶,我是你孫子媳婦。我媽睜大眼睛看了半天 ,似有所悟地說:原來你是我孫子媳婦,看我眼拙的。第二次見面,依然是那幾句話。 和舅舅沒說幾句話,坐在身邊的妗子就問我:你幾個娃?一個。是男娃還是女娃?女娃。今年多大了?三十八。妗子默然,不知是想心事,還是沒緩過情緒。一杯茶沒喝完,妗子又問表弟:你幾個娃?一個。是男娃還是女娃?男娃。今年多大了?二十八。 半個小時過去了,妗子又問我:你幾個娃?一個。是男娃還是女娃?女娃。今年多大?三十八。 以前妗子可不是這樣,在我的印象中,妗子記憶力極好,好多小說看一遍都能記住,小時候,過年過會幾個外甥聚在一起,經(jīng)常聽妗子講《林海雪原》《紅旗譜》《紅巖》《艷陽天》等小說里的英雄人物。妗子的幾個女兒也經(jīng)常回憶: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教她們背古詩詞,背古文,給她們講古代的故事,講她看過的小說,母親超人的記憶力令她們吃驚。 菜和臊子面上來了,表弟取來幾聽啤酒,兄弟三人,每人一杯。表弟問妗子:喝白酒還是喝可樂?妗子搖頭:什么都不喝,我看你們喝。 表弟笑了:平時,我媽就愛喝杯白酒或者可樂,年前我去超市采購年貨,問她要什么,我媽說要可樂,我買了六罐可樂,誰知我媽喝得多了,血糖升高得嚇人,趕緊又打胰島素降之。 我說人老了,就像孩子一樣,控制不住自己,隨心所欲,任性所為。表弟隨聲附和。 大家邊吃邊聊。妗子又問表弟:你幾個娃?舅舅瞪了一眼妗子,笑著說:你妗子腦子有毛病。妗子聽了,不高興地說:你說我腦子有毛病,能舉兩個例子?兒子笑著說:我爸肯定舉不出來。妗子笑了,指著我舅說:舉不出來,就說明你說得不正確。 表弟看著我兄弟倆說:我媽這人,你說他腦子不好吧,說話從來不傷人,也不帶一個臟字,叫人聽了心里舒服。待人還特別熱情,只要家里來了人,說話很得體。 妗子出身書香門第,素質(zhì)很高,從妗子的一言一行中,能看出妗子的教養(yǎng)。 妗子是幼師畢業(yè),在鄉(xiāng)村小學教了十幾年書,陰差陽錯以及家庭出身的影響,一直沒有轉(zhuǎn)正。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舅舅解決了工程師職稱,才把妗子和幾個孩子的戶口轉(zhuǎn)到了西安。 妗子正在吃面,兒媳婦走過來:媽,這碗面你如果能吃完,我給你喝杯可樂。兒媳婦知道母親愛喝可樂,用可樂激勵妗子多吃點飯。 妗子看了一眼媳婦,笑著說:好,我一定吃完。 面還沒吃完,妗子就有些恍惚,兒子趕緊提醒:媽,你到床上躺一會兒,我陪我哥我爸說說話。 妗子聽了,嘿嘿一笑:對不起,到午睡的時候了,你們說話,我去瞇一會兒。說完跚跚地進了臥室。不到二十分鐘,妗子出來。兒子問母親:媽你剛才睡著了沒有?睡了一會兒。感覺怎么樣?輕松多了。我剛能睡多長時間?妗子問舅舅。舅舅說:十分鐘吧。兒子說,有二十分鐘。妗子笑了。 從說話上看,妗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糊涂來了一句話能重復幾次,清楚了說話句句在理,根本看不出有啥毛病。 妗子坐在我身邊,剛要問我?guī)讉€娃的時候,舅舅打斷妗子:你怎么不問你兒子幾個娃?妗子反應(yīng)極快:兒子整天在我身邊,都是自己人還問什么?妗子回答得合情合理。兒子說:媽,你怎么一見你孫子媳婦,就問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如果你孫子媳婦一會兒來了,你能認識不?妗子回答得更巧妙:到了家里,我肯定認識,如果在街道碰上,不一定認識。 我和表弟瞪大了眼睛。 表弟說,我爸年輕的時候,為了我們幾個孩子,吃夠了苦,受夠了罪,為了給家里蓋房,白天在單位上班,晚上騎車走四十里路,回來借著月光還要在土壕里打胡基。我媽身體不好,沒人供模子,我爸一人連供代打,一晚上打一百多塊,天明還要去上班。星期天回家,從沒休息過,不是給家里拉土,就是在你村磚瓦窯上拉磚瓦……兒子說著說著,眼圈紅了。 舅舅看了兒子一眼,對我和表弟說:我們這代人,都是從苦中過來的,總算苦沒白下,兒子不但工作出色,還對我和你妗子很好,只要我們要啥,就立即買回來,只要我們想吃啥飯,立即開車拉我們出去吃。兒子對幾個姊妹也不錯,村子拆遷了,賠了一些錢,按說都是兒子的,可兒子主動建議我,給幾個姊妹一人分十萬。每年春節(jié),做哥哥都把大家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還不忘給幾個外甥每人發(fā)上幾千塊壓歲錢。媳婦也不錯,三十年來,和你妗子沒拌過一回嘴,沒在我跟前說過一句過分的話。 舅舅喝了一口白開水繼續(xù)說:你妗子前幾天說她想回村里看看,兒子開車拉他媽回農(nóng)村。走到村口,四個大門封了三個,只留一個北門,解封沒幾天,又加強了防控,外來車輛一律不得進村。一打聽,才知道村里又發(fā)現(xiàn)了病毒感染者,村民驚慌,恢復到解封前的狀態(tài)。兒子只好開車拉著你妗子在村外的馬路上轉(zhuǎn)了兩圈。 表弟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岔開話茬:我爸這兩年身體還可以,腦子反應(yīng)還是那么快,有些事,只要你一提醒,立即就明白。自己不但能行能走,還對我媽照顧得很周到,給我省了不少心。如果倆老人身體出個啥問題,躺在床上,時間一長,孝子都變成了不孝之子。大家都要上班,伺候一天兩天尚可,一月半月亦可,如果時間一長,誰都受不了,盡管我媽腦子有點麻達,但不影響生活,這是我的福份。 不能和舅舅妗子聊得時間太長,怕影響老人休息,我和表弟告別。 舅舅和妗子執(zhí)意送我們到電梯口,當電梯開門的一剎那,妗子又問我:你幾個娃?我笑著答:一個……舅表拉了我和表弟一把,對父母說:你們回去吧,小心著涼,我送我倆哥下樓。 電梯呼呼地下行,我心忽然一陣心酸:人都有老的一天,說不定過幾年,我的身體還不如舅舅、我的腦子還不如妗子。舅舅和妗子都到了耄耋之年,身體確實不錯,兒女孝順,家庭和睦,這是舅舅妗子修來的福。 坐上公交車,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舅舅妗子,以身作則,教子有方,自然種下福田收獲福田。 (作者簡介:王選信,長安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散文學會會員。文章散見于報刊雜志和網(wǎng)絡(luò)媒體,出版散文集《枯枝上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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