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博碑》技法解析 東漢光武帝劉秀中興,建都洛陽,營造城邑,高墻祟殿,隆墓大冢,盛極一時。時至今日,尚有漢魏故城、靈臺、光武帝陵以及邙山漢古墓群等遺跡存留,后世屢有漢代文物出土。民國以來,更有《甘陵相》《袁安》《袁敞》《肥致》《張禹》等名碑出土,篆隸爭妍,各擅其勝,交相輝映。 漢《甘陵相碑》又名《袁博碑》,于1922年洛陽城北出土。目前僅存前兩截,第一截殘高152厘米,款22厘米,存文5行,每行上缺一字,行29字;第二截殘高181厘米,寬24厘米,存文6行,行皆30字,共317字。額篆書殘存“甘陵相尚府君之碑”8字,其中“甘”、“府”二字上損。關(guān)于《漢甘陵相碑》主人,因碑殘,姓氏已闕,于碑文中唯知其“諱博字季智”,并知其仕履,而姓氏終不可考。至于該碑書法,歷來有多家評贊。王國維《觀堂集林·別集》言:“隸法恣肆,已開北碑風(fēng)氣,不似黃初諸碑,尚有東京承平氣象也?!绷_振玉《雪堂類稿·筆記匯刊》謂“書法至精勁,為漢刻中上品”,又謂:“碑字茂美雋逸,住進洛陽,曾摩揪其下,嘆為妙所?!?/span> 完整的《甘陵相碑》帖本出版一直很少,說明關(guān)注度還不太夠?;蛘呔褪峭乇鞠∪钡脑?,這和《鮮于璜碑》的境遇極似。突然見到此碑,第一印象就是感覺不像漢碑,而應(yīng)該就是清鄧石如所書。此碑不像諸多漢碑那樣沉穩(wěn)含蓄,而是筆筆飛動。依照藝術(shù)的感覺推測,鄧石如應(yīng)該臨習(xí)過此碑,而且應(yīng)該是“重頭戲”。但從出土?xí)r間來看,肯定是沒有學(xué)過。作為一種“暗合”,冥冥中的緣分,亦是常人難以想象到的。我希望有一種可能,鄧石如與《甘陵相》可以不期而遇,就像有些古碑發(fā)掘之后,又重新埋入地下。然而毫無疑問,掌握新資料,占得先機,是個人的福分。不過,話說回來,有眼緣是好事,但要真正深入,還是要花大量功夫的?!鄂r于璜碑》發(fā)掘很晚,古人沒有占得先機,應(yīng)該是我輩中人的福氣,但又有幾人從中化出來呢?很難說。《石門頌》《西狹頌》《禮器碑》《大開通》《楊淮表》等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碑刻,都有一個長長的取法“鏈條”,一個經(jīng)典范本之后又一大群追隨者,于《鮮于璜碑》顯然“不夠”,對于《甘陵相碑》,同樣也是關(guān)注不夠。 先看點畫,變化豐富,生龍活虎?!坝怼弊制鸸P點成一短撇,意態(tài)飛動,收筆末點,帶有捺畫的收筆動作,遙相呼應(yīng)?!皢T”字中“貝”部兩點,左側(cè)成斜撇,右側(cè)為粗重圓點,相映成趣?!把浴弊制鸸P為短橫,這是正宗隸法。從魏隋楷書來看,很多字的起筆點處理成短橫,實則從隸法中來,是為“古法”?!把浴弊帧翱凇辈恐猩戏蕉虣M畫與兩側(cè)斷開,筆斷意連,這在漢隸中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到。“方”字起筆點含蓄收斂,以方示人,并不小氣,與橫畫與撇畫的放縱相對比才有感覺,試想此點畫如果非常放縱,則整個字形會出現(xiàn)四面開花的情況,氣勢就留不住了?!笆亍弊制鸸P點正好相反,高聳醒目,收筆朝左拐,氣勢放縱,整個字形中宮收緊,收放對比明顯,有放有收,達(dá)到平衡。雖為刻碑,觀此點畫,可以想象出書丹者從容瀟灑從容的樣子。 橫畫變化起伏不定?!霸佟弊滞怀稣麄€橫畫的氣勢,收放對比明顯,這也是全碑結(jié)字的主要特色之一。橫畫相對粗重,起筆下抑,行筆平緩,波磔沒有特別強化?!笆俊弊止P畫簡單,兩橫一豎,粗細(xì)均勻,長橫畫收筆時猛提而收,形成一個特殊的燕尾?!鞍佟弊謩t將長橫畫的起收對比發(fā)揮到了極限,尤其是收筆長揚,見到此字之后,對于《爨寶子碑》中那些波筆就不足為怪了?!皶弊謾M畫多,突出主筆,整個字形的疏密關(guān)系處理非常巧妙,一方面是主橫畫伸出形成對比,另一方面是“日”部中的橫畫兩端不粘連,從而使得氣息流動起來。“晉”字的楷化傾向非常明顯,與晉隸可有一比,上方兩個“口”部已經(jīng)接近似三角形。這無疑是變化的特征之一。“商”字的長橫畫收筆就更加狂放了,幾乎就是九十度的提筆,形成一個尖角??梢杂糜|目驚心來形容!隸書經(jīng)常用“蠶頭燕尾”四字作為標(biāo)準(zhǔn),實際上,這中間的差異太大了,有無窮的可能! 撇畫都比較放縱,而且出鋒時還揮灑一個“鉤”出來。但明顯與成熟期的《史晨碑》等不同,《史晨碑》的收筆處理極為方寬,少了自然,少了韻味?!皟?nèi)”字本為對稱結(jié)構(gòu),處理成目前的樣式,左放右收,左斜右正,份量不同,形成差異對比?!坝小弊址浅G纹?,橫畫、撇畫起收小動作特別多,多而不繁,并不瑣碎,與“月”部的撇畫亦有區(qū)別,整個字形特別有韻味,每一處動作都不可缺少?!爸堋弊肿髠?cè)撇畫迅猛有力,字形欹側(cè),這類字極易形成習(xí)氣,應(yīng)該保持警惕。再者,這一筆畫的寫法,使得此碑中有威猛之氣,但在唐隸中,卻成為拔了牙的老虎,光有一個空架子。時代不一樣,字的內(nèi)在精神氣象便不一樣?!耙住弊肿髠?cè)撇畫有一鉤放出,迅猛有力,氣勢非凡,整個字形偏中求正,在漢隸中極其少見?!靶獭弊帧伴_”部右側(cè)撇畫和《史晨碑》可有一比。這是漢隸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然而,過度精熟會成為一種習(xí)氣,收筆有一個粗大的端點,很明顯,在技法上越來越顯現(xiàn)出固化特征。 “辰”字捺畫隱然有漢簡特征,帶有因字生形的特點,而“歇”字“欠”部撇捺畫則非常匹配,收放自如。如果將“曷”部的收筆看成鉤畫的話,無疑也是隸書楷化的特征之一?!段鳘M頌》《石門頌》《楊淮表》當(dāng)中偶爾會出現(xiàn),“季”字鉤畫與撇畫同樣的特征,只是更加夸張奔放,但相比“為”字處理的驚心動魄,仍然算是“保守”的?!盀椤弊址懦觥伴L鉤”,已經(jīng)有一種行書意趣,此碑亦僅從一例,可見書丹者不拘繩墨,膽色過人。我觀察此字,不禁想到,“為”字甲骨文寫法是“人手牽大象”,許慎《說文解字》最初解釋為“猴”則是錯誤的。此字形看起來真如一頭準(zhǔn)備奔跑的大象,長鼻舞起,動感十足。 除此字而外,《甘陵相碑》中夸張之筆甚多,如“丘”字的處理,見漢簡意趣,筆簡意豐。“公”字將右側(cè)點畫夸張,同樣有漢簡意趣,“分”的處理,將撇畫放出,左右兩點呈分會離合之勢,以上三字皆打破了對稱結(jié)構(gòu),別出心裁。“外、也、克、思”四字中的末筆皆為夸張之筆,奔放之筆,使得字形天趣飛動,不拘陳法。 結(jié)構(gòu)安排上,有時把橫或豎特別拉長夸張,諸多妙處,不可不察。先看一組對稱結(jié)構(gòu)或近似對稱結(jié)構(gòu)的字形如何處理,如“坐、桀、藉、墨”四字?!白弊譃閷ΨQ結(jié)構(gòu),緊其密、擴其疏,字形筆畫緊湊,豎畫高聳,對比強烈。“桀”字原本并不對稱,有意對稱處理之后,對稱中有不對稱,且有輻射性的趨勢,別見意趣?!敖濉弊滞庑屋喞茖ΨQ,左右兩部分內(nèi)部皆對稱,中間拉開距離,盡顯分會離合之美?!澳弊謱ΨQ,字形收緊,突出一筆長橫畫,疏密極其強烈。 “淵、柱、改、莫、素、饕”六字為梯形結(jié)構(gòu),但各見其趣。“淵”字中沒有明顯的長筆畫,字形緊湊,穩(wěn)如磐石,偶爾一字或數(shù)字如此,反而惹人注目,字字若此,則容易沉悶。“柱”字左右略有錯落,上放下收,此種疏密關(guān)系處理手法,碑中多用?!澳弊謽O為清秀,整個字形都比較含蓄?!八亍弊值目臻g分割突破常規(guī),將“系”部夸張,顯現(xiàn)出漢簡風(fēng)韻。“饕”字筆畫繁多,處理有條不紊,上小下大,不覺突兀而顯得比例失調(diào),此真高手也。 左右錯落的字形較多,但各呈其態(tài)。左高右低可分為兩類:一是上下皆不齊,大膽挪讓,左右參差,如“援、摻、耶、規(guī)”等字,有些是比較適合的,如“規(guī)”字處理,左側(cè)特高,更使字形在規(guī)整中有縱逸之趣。有些則不免突兀,如“摻”字便是,臨摹時可以適當(dāng)調(diào)整。“耶”字的篆意極濃,亦是難得一見。 二是上方不齊,下方平齊,如“饑、?”二字便是,“饑”字各有筆畫朝不同方向使力,獲得均衡,“?”字左正右齊,一正一斜,相映成趣。左低右高者如“休、繩、儒、仆”四字,左側(cè)偏旁收縮一隅,幾乎不成比例,比如“繩”字,因為絞絲旁的收縮處理,才有強烈對比。 有些字形為縱長形,如“博、俊”二字,有些字形為扁方形,如“于、恭、姓、掊”四字,雖為縱長或扁方,但并非標(biāo)準(zhǔn)的幾何形,仍然有主次、長短和虛實的變化。這些字形被抽取出來歸類后,有些初步印象,如果從全篇來看,往往都是從字形本身出發(fā),又要兼顧上下左右字形的關(guān)系,形成一個完美的整體,決不能只考慮某一個字形的要求。 如果說,這兩類字形屬于“正”的話,也有“奇”一類,偏中求正,如“朋、疾、席、病”等字,“朋”字在章草中就是如此寫法,后三字皆為半包圍結(jié)構(gòu),重心偏于一側(cè),最終復(fù)歸平正,保持了平衡。 在疏密關(guān)系處理上,有兩種辦法,一類是自然疏密,一類是故作疏密,一類是字形中疏密,一類是字形筆畫外疏密。如何來理解?“弟、弗、常、則”四字為自然疏密,“弟、弗、?!必Q畫拉長,上方緊湊,形成疏密,無一點刻意之處?!皠t”字則是左右兩部分中間留空,也是非常自然的。“封、射、轉(zhuǎn)、是、徒”五字則是有意強化疏密對比,“封、射”二字左右緊結(jié),“寸”部右側(cè)留出空,“轉(zhuǎn)”字疏處在下方,“是、徒”二字唯捺畫長舒放出,其余筆畫收緊,同樣出現(xiàn)強烈對比的視覺效果。 篆書求靜,靜則古,隸書求動,動則活。但也有反其道而行之者,篆書求動,隸書求靜。正如篆隸書字形,篆書多為縱長,隸書多為扁方,亦有有意逆而為之,篆書字形扁方,隸書字形高聳。言下之意,書法中沒有固定的“鐵律”,所謂“學(xué)書貴在法,而其妙在人”,即是此意。今人學(xué)漢隸,學(xué)清隸,更重漢隸,因為清隸是從漢隸中走出來的。清隸有各家面目,漢隸有多家經(jīng)典碑刻,但不同的是,清隸各大家在一生中,存在發(fā)展變化的過程,有很大的變數(shù),前后期可能面目差異巨大,漢隸之一種相對于另一種,往往是一種規(guī)矩,一種范式,從這個角度來講,更加純粹。但毫無疑問,清隸可以帶來很多啟示,看看前人是如何從前人中走出來的?!陡柿晗啾匪尸F(xiàn)出的筆法,所對應(yīng)的就是鄧石如。當(dāng)然,鄧石如的變數(shù)也不僅僅只是來源《甘陵相碑》,似又非似。鄧石如是從漢隸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清隸某一家有多種變數(shù),漢隸多家之間的貫通也有一定變數(shù)和定數(shù),殊歸同源。 作者:薛元明,藝術(shù)批評家,專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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