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與歌詞的文本異同和轉換,以鄭愁予《錯誤》為例 作者/毛翰 2009海峽詩會“鄭愁予詩歌研討會”開幕在即,楊際嵐先生兩次打電話要我準備發(fā)言,我不敢怠慢,想擬一個發(fā)言稿,一時卻找不到一個自己有心得的話題。這時,我有一首關于鼓浪嶼的歌詞習作請孫紹振先生指教,孫先生回信說:“我不太懂得歌詞,老是從詩的角度看問題,總是覺得開頭有些句子,太白了。”我辯解道:“歌詞要求口語化,還要一詠三嘆,就不免淺白而啰嗦了。”記得鄭愁予先生有幾首詩,是被譜了曲子,傳唱過的。于是我想,就以鄭愁予先生的經驗為例,來談一談現(xiàn)代“詩”與“詞”的文本異同和轉換吧。 經查,得知鄭愁予先生的現(xiàn)代詩被譜曲傳唱的有《錯誤》《情婦》《雨絲》《偈》等。為適應歌唱,《錯誤》《情婦》兩首還照著歌詞的文體要求,做過修改。 《錯誤》一詩是鄭愁予先生的名篇,原文如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由李泰祥作曲,羅大佑演唱的一個版本,歌詞作者署名還是鄭愁予。但那歌詞改得不很完美。我猜想,鄭愁予先生應該只是原詩的作者,歌詞是由別人代改的,因為改得潦草,代改者沒有署名。歌詞版《錯誤》如下: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 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似青石的街道巷彎 秋雨不下 三月的春輝不減 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挽住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唱出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我嗒嗒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還有每次你那纖纖溫柔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冷卻的心 還有每次你那纖纖溫柔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浪子的心 可能是過分拘泥于原詩,遷就原有的語象,這朝著歌詞方向的修改,并沒有到位。或者說,它還帶著很重的現(xiàn)代詩的特征,還不大像是歌詞。例如“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這一句一字未改,而這個語法與修辭成分復雜的句子,讓人聽上去,感覺不免有點繞,有點費解。新添的兩段,“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可曾挽住你那永遠哀傷的夢”、“還有每次你那纖纖溫柔的玉手/可曾挽住你那似鐵冷卻的心”,倒是歌詞風格,卻又水平不高, “琴聲”“挽住”“夢”,“玉手”“挽住”“心”,加上一串兒形容詞,這樣的句子,近乎陳辭濫調,穿插在原詩里,二者完全不協(xié)調。 歌詞與詩同宗同源,所表達的都是作者心中的那份詩意,即作者面對世界的那份情的感動、理的感悟及美的感觸。詩是用來閱讀或朗誦的,歌詞是用來合樂演唱的。由于表達方式的不同,歌詞與詩的意象、語言及章法,形成了一系列的不同的審美規(guī)范。譬如,詩更通畫,強調意象的新異;歌更通樂,強調語言的流麗動聽。詩可以有更多的內心獨白,自言自語;歌卻需要更多地面對聽眾,使傾訴的過程即是傾聽的過程,聽眾與歌者同步共鳴。詩可以反復閱讀,逐漸加深理解。歌詞在演唱中卻應該聲聲入耳,讓人一聽就懂,即時共鳴。 詞之為詩,其內在品質依然是詩。詩之為詞,則需要具備更多的樂感,具備可唱性、可聽性,如節(jié)奏鮮明,聲韻和諧,文辭淺白,格式講究,上口順耳。 詩與歌詞的差異,一在意象,二在語言,三在章法。 一般說來,歌詞對意象的選擇更為挑剔,許多可以入詩的意象,可能因為它們有違大眾的審美經驗,而不大能用于歌詞。《錯誤》一詩的一系列意象,包括比喻性、描述性的意象,從“蓮花”“東風”“柳絮”“寂寞的城”“跫音”“春帷”“窗扉”,到“達達的馬蹄”“歸人”“過客”,都顯得典雅而多文化意味,沒有一個意象是冷僻、怪誕的,沒有一個意象挑戰(zhàn)聽眾的審美心理極限。因此,不存在由現(xiàn)代詩到歌詞的意象轉換問題。 也許“春帷”這一意象是距詩最近,離詞最遠的,不妨予以轉換。但把“春帷不揭”,改成“春輝不減”,這意象的更改,卻有嫌草率,因為后者的藝術成色,遠遜于前者。而“秋雨不下,三月的春輝不減”這一行里的意象組合又欠斟酌,“三月”離“秋雨”還早著呢,從“三月”怎么就扯到“秋雨”了呢? 而以歌詞要求,《錯誤》的一套現(xiàn)代詩的語言,如果不加以轉換,恐怕是難以適應歌手的演唱和聽眾的欣賞的。歌詞需要深入淺出,需要將深邃的意蘊融匯于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之中。歌詞的語言應該淺近直白、流麗自然,更加口語化,直抵人的心靈。這是《錯誤》原詩所不具備的?!跺e誤》的歌詞修改者注意到了這一點,例如“跫音”“春帷”等詞匯屬于文言,不再留用,這是對的。(改為“秋雨不下 三月的春輝不減”所發(fā)生的問題,是意象問題,不是語言問題。)但歌詞原封不動地留下了“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一句,就足以觸碰聽眾關于歌詞語言審美的底線了?!扒∷魄嗍慕值老蛲怼币痪洌选跋蛲怼备臑椤跋飶潯?,有點機巧,照顧了聽覺,但“巷彎”沒有了“向晚”的意味,有損歌曲的意境,不改也罷。 還有,這首歌詞的章法也有嫌潦草,不大尊重和適應曲式。尤其是“東風不來”一節(jié)五行。 或許有人會說,近年來周杰倫演唱的《青花瓷》等歌曲,運用了大量的文言辭藻和古典語象,不避繁復和堆砌,且不見什么章法,不也受到了年輕人的熱捧嗎?真有一套屬于歌詞的藝術規(guī)范嗎?我想,大致的規(guī)范當然是有的,歌詞與詩(包括格律詩、半格律詩、自由詩、散文詩等)的文體區(qū)別當然也是有的。而周杰倫只是一個例外,不大能成為我們立論的依據。一個歌手躥紅之后,年輕人的追捧往往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周杰倫現(xiàn)象的存在不妨有一,卻不可有二。試想,人家周杰倫還嘰里咕嚕吐詞不清,不看字幕便不知所云呢,咱們也可以照此辦理嗎?文革初年還盛行語錄歌呢,咱們能據以否認關于歌詞的一切藝術規(guī)范嗎? 竊以為,鄭愁予先生的《錯誤》是一首典型的現(xiàn)代詩,可以閱讀,也大致可以朗誦,卻不適合歌唱。如果入樂,譜曲做歌來唱,是需要認真修改,改詩為詞,進行文體轉換的。在下不才,試斗膽越俎代庖,重新修改,敬請鄭先生和各位方家指教: 我打江南走過 江南唱著蓮歌 有一個女子她在等誰 從花開等到花落 東風它不曾來臨 柳絮也不曾飛吻 女兒的心呀寂寞的城 寂寞它守著黃昏 游子還沒有消息 三月是誰的花季 女兒的心呀小小的城 小小的城門緊閉 我打江南走過 江南唱著蓮歌 有一個女子她在等誰 從花開等到花落 達達的馬蹄聲 那是個美麗的錯 我不是你的歸人 我只是一個過客…… 達達的馬蹄聲 那是個美麗的錯 我不是你的夢中人 我只是一個過客…… 第一節(jié),將原來的一個復句“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改為三個單句“江南唱著蓮歌/有一個女子她在等誰/從花開等到花落”,以求每一句的簡潔明了。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原詩這一行最難轉換成詞。把“跫音不響”直譯為“腳步聲不曾響起”,不免笨拙,索性點出“游子”,為后面的“歸人”做一鋪墊?!叭碌拇横〔唤摇彪y以直譯,只好改寫為“三月是誰的花季”。 第四節(jié)重復第一節(jié),造成復沓效果,也使韻腳回歸。 末尾一節(jié)是高潮的反復,把“歸人”改為“夢中人”,是為了變換一下表達,也是想以“夢中人”闡釋“歸人”,因為“歸人”這個詞有文言色彩,與現(xiàn)代口語有點隔。 20世紀的中國詩人,創(chuàng)造了新詩(現(xiàn)代詩)這樣一種體裁,也創(chuàng)作了一批新詩佳作,由于傳播的限制,許多好的現(xiàn)代詩并不為廣大讀者所熟知。于是,有人嘗試讓新詩入樂,作為流行歌曲流播天下。在臺灣,1974年羅大佑和楊弦分別將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四韻》譜成歌曲,被認為是新詩入樂的起點。隨后,余光中、羅門、羅青、鄭愁予、痖弦、白萩、席慕蓉、李敏勇的多首詩作紛紛入樂,一時蔚然成風。早年的新詩名作,如胡適《蘭花草》、徐志摩《再別康橋》,也因入樂而更為膾炙人口。其實,這在大陸也是有成功先例的。詩人艾青的《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在1956年就由杜鳴心譜曲,并傳唱開來。詩人鄒荻帆的《牧羊姑娘》更早在1940年就唱開了,至今還在流傳。 這些由詩入詞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其風格本來就近乎歌詞的,如《蘭花草》《牧羊姑娘》《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鄉(xiāng)愁四韻》,還有席慕蓉《出塞曲》,由于其亦詩亦詞的天生資質,譜曲歌唱不存在什么障礙,一旦入樂,便可能得以流傳。 另一類則本來是作為詩創(chuàng)作的,是訴諸案頭閱讀的。一些現(xiàn)代派的詩,甚至是以佶屈聱牙為時尚,以拒絕音樂性自鳴得意的。(現(xiàn)代派的詩有這樣一種標榜:它那種深沉體驗、深邃內涵絕對不須憑借音樂性來維持,它只能靠讀者的默讀并伴隨著緊張的思考方能把握詩境,在巨大沉雄的情感律動面前,整齊的韻腳、工巧的語言排列恰恰變成一種滑稽可笑的東西,詩對歌的擺脫,是詩的光榮,恰恰證明了詩對建構自己的完全自覺。)既然如此,試圖將一首現(xiàn)代詩改寫為歌詞,就往往是費力而不討好的。讓詩人自己來改,由于藝術理念的障礙,和藝術技巧的生疏,往往是難以勝任的。讓別人來改,操作者又不免縮手縮腳,不便施以大刀闊斧。故此,由現(xiàn)代詩改寫的歌詞,迄今為止,還不大見到成功的先例。20世紀最為流行的中國歌曲,一般都是直接寫詞、填詞的。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著我的情婦 而我什么也不留給她 只有一畦金線菊,和一個高高的窗口 或許,透一點長空的寂寥進來 或許……而金線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與等待,對婦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總穿一襲藍衫子 我要她感覺,那是季節(jié),或 候鳥的來臨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這是鄭愁予先生的另一首詩《情婦》,它也曾被改為歌詞,題為《青石小城的也許》,又題為《寂寥與等待》。其改動也不算成功,雖得演唱,也不大流行: 在青石的小城 住著我的愛人 我什么都沒留下 只有一盞金菊花 我把金菊送給她 只因它像是陽光 薄霧輕垂掩著花 隔著花的是高窗 也許透一些寂寥進來(所以他悄悄地來 身穿一襲藍衫子) 也許金菊花是善等待(我總有一種感覺 那是等待的季節(jié)) 我想寂寥與等待(或是像候鳥來臨 他總不是常常歸來) 對我的愛莫是悲哀 現(xiàn)代詩與歌詞,畢竟是兩門不同的藝術。一首好的詩,未必就是一首好的歌詞。一首好的詩,未必就能演繹成一首好的歌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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