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開年最“火”的文化IP之一,是古老的甲骨文。國家圖書館聯(lián)合閱文集團推出“甲骨文推廣公益項目”,以甲骨文呈現(xiàn)的新年關鍵字在社交平臺刷屏傳播,從甲骨文開始的文字長河展覽在天津驚艷亮相,為甲骨文創(chuàng)作的60篇微小說集結上線,用甲骨文更新的網絡文章節(jié)收獲熱評……甲骨文是漢字的源頭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是迄今為止中國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的成熟文字。說到甲骨文,不禁想起了一段辛酸往事,那是在中華文明面臨滅亡的時刻,距離現(xiàn)在并不遙遠——十九世紀晚期。當時的政局、當時的國土、當時的民心,就像盤子一樣出現(xiàn)了一條條很大的裂縫,盤子里的文明之水眼看很快就要全部漏光。就在這時,1899年的秋天,在北京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這個人叫王懿榮,中國近代金石學家、鑒藏家和書法家,時任國子監(jiān)祭酒,是當時國家最高學府的掌門人。他因通曉醫(yī)術在鶴年堂抓藥時,買到一種叫龍骨的藥材,對其上面的圖形文字進行研究,并通過山東古董商人范維卿大量收購。王懿榮是一位研究中國古代鐘鼎文的金石學家,他意識到這些龜殼和動物骨頭上的刻寫,應該是非常遙遠的古人占卜用的一種記錄,他將甲骨文斷為商代。王懿榮對甲骨文字的最初判斷,被后來的研究所證實。這一發(fā)現(xiàn)轟動中外學術界,把漢字的歷史推到公元前1700多年的殷商時代,王懿榮成為甲骨文研究的奠基人。但他還沒來得及研究,命運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轉折。義和團攻掠京津,侍郎李端遇與王懿榮被任命為京師團練大臣,參與京城防守事宜。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李鴻章與八國議和,皇帝與慈禧出逃。王懿榮作為一個負責防衛(wèi)事務的長官,不愿意成為八國聯(lián)軍的俘虜,遂書絕命詞,東直門被攻破失守后,他回到北京東城區(qū)錫拉胡同的自宅,服毒投井以殉國,終年55歲。相信在他去世前肯定有很多不舍,最放不下的也許就是他書房里的那一堆甲骨。甲骨文的突然發(fā)現(xiàn),就是在這樣風雨飄搖、血跡斑斑的時刻。王懿榮是發(fā)現(xiàn)、收集和研究甲骨文第一人,國際上把他發(fā)現(xiàn)“龍骨”刻辭的1899年作為甲骨文研究的起始年。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重新喚起了中國人關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記憶。似乎有一個神秘的聲音在啟示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你們不該這樣滅亡,你們應該去聽一聽童年的聲音。而那童年的歌聲,正是來自甲骨文。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不僅標志著中國有了將近四千年有文字可考的歷史,而且為研究殷商歷史提供了極其寶貴的資料。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其后直接導致了對安陽殷墟的發(fā)掘,其重要性可以同古希臘的特洛伊遺址的發(fā)現(xiàn)相媲美,并形成了甲骨學和殷商考古這兩門全新的學科。文化記憶的喚醒,往往由一種發(fā)現(xiàn)激活全盤。倏忽百年,回望歷史,大浪淘沙,風雷激蕩,家仇國難,炮火弦歌,其間回響著的嘶啞而悲壯的吶喊,疊印著的踉蹌而執(zhí)著的足跡……由甲骨文所開啟的中華上古記憶的喚醒,如同一縷倔強的童年歌聲,從驚心動魄的民族至暗時刻中升起,告訴我們這偉大文明命不該絕。作為畢業(yè)于中文系、每天都要閱讀和寫字的人,對這一個個鮮蹦活跳的漢字,有著發(fā)自肺腑的一腔深情。我覺得漢字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漢字是象形字,象形就是圖畫,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幅完整的畫。你有沒有覺得漢字是有表情的?中國人從小在描紅簿上學寫字,就是在領會一種種人生境遇和情緒:如“笑”,就是笑臉;“哭”,就是哭臉;“死”字有一種雄赳赳的感覺,但絕不是慷慨前往的,那開步走的姿態(tài)很生硬,很憋屈,有一種瞻前顧后的矛盾感。漢字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圖畫,在一種文字的原始形態(tài)中,世界的一切,包括它的滋味、色彩和特質,都已包含在其中。與其他文字比較,漢字的形態(tài)非常特別,由五類筆畫構成。漢字由點線搭建,按天地中分東西平衡、陰陽相鍥八方均衡的原理布局,是力學的祖宗,也是哲學的始祖,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按力學原理,唯一只有漢字既可以躺下,又可以站起來。凡是漢字,有上面一橫下面一橫的,都告訴我們,上面那一橫叫做頂天,下面這一橫叫做立地。做人就要頂天立地,堂堂正正。漢字有音樂性。漢字有平、上、去、入四聲,四種聲調,根據漢字的這種四種聲調,以及雙聲疊韻這些規(guī)律,可以在漢字的排列組合中追求音韻美,也即聲韻調的配合。漢字的音樂性產生了中國人的讀書方法——吟誦。吟誦是一種介于誦讀與歌唱之間的漢語古典文學作品口頭表現(xiàn)藝術方式,既遵循語言的特點,又根據個人的理解,依循作品的平仄音韻,把詩中的喜怒哀樂,感情的起伏變化,通過自己抑揚頓挫的聲調表現(xiàn)出來,突出其中的邏輯關系、思想情感,比普通朗誦要深入、充分得多,是一種細讀的、創(chuàng)造性的、回味式的讀書方法和表達方式,是文學、音樂、語言的綜合體,是我們中華民族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每一個漢字不僅有獨立的音、形、意,還有背后的“義”,具有獨立的生命。如“武”就是“止戈”即“阻止戰(zhàn)爭”,“命”就是“人一叩”,即趴在地上叩首于萬物,懂得敬畏才是“命”。“盡”是一只手拿著刷子在刷洗器皿,表示飲食已盡,以此表示終盡之意。“福”從甲骨象形文中得知是一個人抱著酒壇祭祀,酒是糧食之精華,古時最珍貴之物,要奉獻出來,因此“奉獻”才是“福”。“教”在甲骨文中,右邊的“文”中原有一個“心”字,因此從本質上來說教育就是“以心靈感應心靈的過程”。人的心靈是一個極其寬廣、復雜、多變的世界,教師面對著性格迥異、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學生們,他的教育應該是一個全面的、立體的、持續(xù)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最關鍵要走進每個學生的心靈。“好”在甲骨文中,是一個母親抱著一個小孩,說明中國文化的價值觀發(fā)端于親情——這有別于西方源于上帝、提倡個人主義的價值觀,后者是“霸道”文化,而中國文化崇尚“王道”,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漢字的表義也是多義的,許多漢字在漫長的使用過程中,被賦予了好幾層意思。例如在漢字里,神奇的“味”字,似乎永遠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除了舌之所嘗、鼻之所聞,在中國文化里,對于“味道”的感知和定義,既起自于飲食,又超越了飲食。漢字具有整體性,因為中國思維方式是整體的,從一開始,中國人研究的就是整體的天地,研究的是連綿不斷、其小無內、其大無外的的道和氣,所以中國人從來沒有把事物拆開成部分來看待。人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也是整體的人、動植物、山水、房子、車子等復雜多變的形象,而不是被分化的原子、分子。漢字雖然可以拆分為偏旁部首,但理解一個漢字必須整體理解。漢字是中國先民與外界交往的形象認識凝聚,既抽象又具體地完整體現(xiàn)了中國人對世界的認識。記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語言學榮譽教授,語言學家、哲學家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關于人類的語言起源,有一個著名假說,他說:“或許很久以前某些靈長類動物在到處閑逛,突然間,可能是受到某些奇異的宇宙輻射過后,產生了一些隨機突變,它重組了靈長類的大腦,在里面植入了一個語言器官。”雖然這番描述過于文學化,但他仍堅持“和包括語言在內的其他跟演化有關的神話故事相比,這可能更接近于事實”。在中國文化中,從來認為語言的起源不是普通的,而是來自天地的神性啟示,人的覺醒。在距今約5000年前的軒轅黃帝時代,文字開始出現(xiàn)。傳說軒轅黃帝命令大臣倉頡造字,倉頡就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文字。傳說中倉頡生有“雙瞳四目”,他“觀奎星圜曲之式,察鳥獸蹄爪之跡”,創(chuàng)造出了代表世間萬物的各種符號。他給這些符號起了個名字,就叫做字。《淮南子·本經訓》載:“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人發(fā)現(xiàn)了字,字泄露了天機。字把鬼神嚇哭了,使天地為之一驚。我覺得無論如何神化都不為過,文字的創(chuàng)立是歷史長河中的一件大事。至今漢字仍然是給出神性的,用一個神字旁(示),諸神在矣。漢字到今天有神字旁的字還有100多個,那就是一百多位活著的被日夜供奉在漢語中的神靈?。?/span>漢字為中華民族的繁衍和發(fā)展、為中華文明和中華文化的保存和傳承作出了不朽的功績。古漢字中包含著文化傳承,從中可以看見古代人的基本觀念、生活方式、勞作方式、社會心態(tài)等等,其中還涉及自然界的許多知識。我們不能忘祖。14億中國人住在不同的地方,但有一條線把他們凝聚起來,那就是漢字。關于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漢字繁簡之爭,我的觀點是,從整個文字的趨勢來看,所有文字都是刪繁就簡,越來越簡化,從歷史來看、理論來看都是這樣?,F(xiàn)在有學者借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熱潮,呼吁恢復繁體字,那是逆歷史潮流而動。聯(lián)合國的原始文件里80%用英文,15%用法文,4%用西班牙文,剩下的1%里面有俄文、阿拉伯文、中文。1%都不到,怎么跟英文競爭呢?所以還要簡化,想辦法讓世界都能接受,才能真正發(fā)揮作用。從漢字出海、走向全世界的角度而言,現(xiàn)代漢字簡化得還不夠。我想21世紀后期可能對漢字還要進行一次簡化。全球化時代到來,需要與過去不同的世界觀。過去從中國看世界,現(xiàn)在要從世界看中國。這個視角一轉換,一切事物都要重新認識。不能簡單粗暴認為簡體字把中國文化徹底摧毀了,簡體字和繁體字都類屬中文,簡體中文使用方便,這恰恰是一種進步。漢字簡化是歷史必然,漢字從金文篆書一直到現(xiàn)在,簡化是大勢所趨。文字的變革和傳承并沒有沖突,不是所有人能看懂甲骨文,才能拯救華夏文明,你看看歐美又有多少人能看懂古老的拉丁文?對于當下網絡語言亂花漸欲迷人眼、不斷顛覆傳統(tǒng)漢字的用法,不必那么恐慌,視作洪水猛獸,作為活化石的漢字,又不是今天才遭遇巨大挑戰(zhàn),而是漢字屹立到現(xiàn)在,已穿越了歷史上無數(shù)的汰洗與挑戰(zhàn)。互聯(lián)網在貢獻大量新詞和新文本的同時,的確導致了漢語在語體、風格、質感等方面的巨大變化,但也意味著漢字漢語迎來了迭代更新、鳳凰涅槃的大時代。當下社會熱點五花八門、實時更新,我們如何做才能在快速飛行、變化萬般的時代里,始終保持漢字漢語的表現(xiàn)力和生命力,當然得與時俱進,與偉大的時代一起奔騰。在2022年開年之際,國家圖書館聯(lián)合閱文集團推出甲骨文推廣公益項目,讓古老的甲骨文CP活力澎湃的網文,讓蘊含祖先造字智慧的古老文字能以生動、有趣的方式走到大眾中間,繼往開來,生生不息,是一件好事。文字乃一種文明之載體,若文字消失,則此文明也便消散。古人視文字乃神物,對其十分尊崇,甚至認為文字中藏著天機、命運。在今天,最初由甲骨文記敘的中華文明,的確一脈相承走到了21世紀、走到了數(shù)字時代,語言的共同化、文體的口語化、漢字的簡便化、注音的字母化、傳播的數(shù)字化、術語的國際化,才是通向未來、走向世界的中國語言發(fā)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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