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農(nóng)家來說,安然過冬、溫暖過冬,實(shí)在是件重要且繁瑣的事兒。北方的冬季很是漫長,農(nóng)村地廣人稀,空闊遼野,冬小麥下播不過半月,風(fēng)挾帶著絲絲寒意,漫過田野、村舍。村莊的樹木,葉子開始飄落,直至所剩無幾。于是,村莊一覽無余,有了或方或圓的輪廓,清晰而完整。甚至可以看到一些細(xì)微的場景。斑駁的矮墻和墻頭上的狗尾巴草,青灰色的屋瓦和瓦縫中的荒草,黑漆漆的院門和一把銹跡斑斑的拴鎖,光滑冰冷的井臺(tái)和手搖的轆轤。空寂的場院散布著大大小小的麥垛子,幾只麻雀飛來飛去。光白的土路環(huán)繞著村莊,路上遲緩如蟻的幾行村人。小路繞過村口的大槐樹,消失在田野深處。清晨,晶白的冷霜疏掛在草木、柴草、枝叉、瓦棱之上,院門前的野菊花看上去無精打采、萎靡不振。青白的炊煙裊裊升起,村莊籠罩在霧靄之中,虛幻朦朧,恍若仙境。入冬了,村莊滿目蕭瑟,歸于沉寂。男人們抄著手,或蹲或站或坐在村口的石碾子旁,三五成群,擠在一起諞閑傳。女人們圍坐在背風(fēng)處繡堆堆,嘴里說著話,手中的活計(jì)卻不閑著。護(hù)院的家狗似乎不懼怕這初冬的寒冷,無聊地游蕩在村巷。準(zhǔn)備過冬了。女人們將棉衣棉褲棉鞋從箱底翻找出來,初冬的陽光尚有暖意,鐵絲上晾著家里老老少少、花花綠綠的棉衣棉褲。該縫補(bǔ)的縫補(bǔ),將就著穿,無法縫補(bǔ)的,需重新添置。逢集去鎮(zhèn)上代銷店扯塊布料,回家照著舊棉衣大小裁剪。對(duì)娃娃們的新衣,尺碼要多留幾寸,備著來年繼續(xù)穿。棉花是自家灘地種收的,入冬前早已彈得綿軟蓬松,透著陽光的溫暖。棉手套,飽滿厚實(shí),遠(yuǎn)不及如今的靈巧。五指齊齊地并攏在手套里,手心濕濕地,冒出了汗。一條粗毛線或細(xì)繩兒,牽綁著左手右手,就那樣掛在脖子上,不偏不長,正好。雖說不怎么美觀,卻極是有用,不至于早晨趕去學(xué)校著急忙慌,尋到了右手而不知左手在何處。相比手套,棉袖套較為常見,做法也簡單,單色的、帶花花的。兩只手交疊著放在厚厚的袖套中取暖。有一只的,也有兩只的。我喜歡戴一只,抄著手,手與手交織在一起,更是溫暖。當(dāng)然還有棉帽子,我戴過軍用的,遮耳朵的邊緣是短短的毛,軟絨絨的,將其翻放下來,緊緊貼住耳朵和后脖頸,脖子下沿兒用繩子拴緊,漏不過一點(diǎn)風(fēng)。千層底的棉鞋,母親早就置備齊整。寂寒的深夜,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一針一線地納鞋底,我一覺醒來,睡眼朦朧,母親還在為幾個(gè)孩子做過冬的棉鞋。男人們做些什么呢。冬季的柴草必不可少,那時(shí)煤還是稀缺,苞谷稈,苞谷衣、苞谷芯、豆子稈、棉花稈,柔軟的麥秸桿。這些還不夠,樹上掉落的草葉也能使用。門前的法桐,高高大大,枝葉繁密,入了秋,院里院外的葉子,母親將它們掃聚在一起,在門口的場院晾曬上幾日,干透得一碰即碎,這也是極好的冬季柴火。高高的苞谷稈斜倚在東墻根,風(fēng)干得已沒有了水份。當(dāng)然,需要硬柴,秋日里前院后院的樹木需要修枝,父親砍下旁逸斜出的枝干,堆放在前院的空地上。某個(gè)午后,父親劈柴,他要將這些干透的枝干切垛成尺長,碼齊著一層層堆放在后院的屋檐下。我家沒有柴棚,但我看過別家的柴房。倚托在前院入口的旁邊,沒有門,小小的空間,開著巴掌大的小窗,里面的柴火擠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苞谷稈捆扎整齊立在墻角,苞谷衣、苞谷芯堆在角落,硬柴火自然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取用,還有一些枯枝枯葉備用。農(nóng)村家家戶戶都是土炕,土炕暖和,炕洞門留在屋外,方便燒炕。家里的土炕要試燒一次。一年到頭,一家老小睡土炕,年久失修,試燒后,哪里冒煙,煙氣嗆人一目了然,哪塊土坯松動(dòng)、塌陷,都需要維護(hù)。和泥有講究,須加進(jìn)些一乍長的麥草,泥土和麥草充分?jǐn)嚢璩赡?。父親親自上手,將土炕的四周縫隙抹平,破損的土坯重新加固或更換。一切拾輟停當(dāng),在平整的濕泥上撒一層干爽的草木灰。霧靄沉沉,一籠籠的柴草喂進(jìn)土炕,苞谷葉、干雜草、麥秸稈都是燒土炕的材料。燒炕的柴草不能太干亦不能太濕,干了燒得旺,土炕太熱,人睡在炕上如熱鍋螞蟻,而至后半夜土炕可能耐不了一夜。柴草過濕,則不易燃盡,燒到一小半就熄火,一晚上土炕冰冰涼涼。北方人過冬,無論城市亦或鄉(xiāng)村,少不了老三樣——大白菜、土豆、蘿卜,它們看起來略顯單調(diào),但這些看似粗糙的食材同樣能烹飪出煙火樣的美味。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平民蔬菜,在當(dāng)時(shí)的年代,卻是每家每戶必須儲(chǔ)備的食材。我們家,冬季還要儲(chǔ)備些紅薯和苞谷面、苞谷糝,它們都是粗糧,自然無法與白面饃饃相提并論。可是在那個(gè)年代,細(xì)糧一年到頭短缺,似乎與我們無緣。紅薯的做法除常見的蒸、烤外,還可切小塊下鍋。當(dāng)然烤紅薯是最好吃的,軟糯甘甜,我總愛吃那浮于外皮的脆筋焦香。每每做飯的當(dāng)兒,灶鏜就象一個(gè)大火爐,紅薯藏在烘熱的草木灰里。一鍋飯煮好,紅薯的醇香從火爐里飄然而出,顯見是熟透了,令人垂涎。切塊下鍋的紅薯,滲和在稀稀的苞谷糝里,農(nóng)家有這樣的吃法,至少我家如此。平心而論,我總是不喜歡,苞谷糝的清香被紅薯的甜膩遮蓋,紅薯融化在苞谷糝中,入口一股甜味,讓人難以下咽。太陽象冬眠一樣不愿露臉,陰郁的天和刺骨寒風(fēng)是冬日的標(biāo)配。隨著氣溫驟降,一天冷似一天。村里人全副武裝,穿上臃腫肥大的棉衣棉褲,女人脖子上裹一條寬大的毛線圍巾。每到冬日,年氣漸濃,上會(huì)趕集的人便多起來,灰蒙蒙的天空、蒼??諘绲奶镆?,呼嘯凜冽的西北風(fēng),三三兩兩的趕集人,亦步亦趨,行走在蜿蜒曲折的村道上。有陽光的冬日總是令人懷念。某個(gè)冬日,太陽憋不住了,悄悄地探出頭,羞澀地不急不緩地鉆出厚厚的云層,直至午后,姍姍而來。那光束已不似秋日那般炙熱,也許只是淡淡的溫度,卻給人帶來欣喜和愉悅。村里人紛紛走出戶外,聚集在村口、場院,享受著冬日的暖陽。想起鄉(xiāng)下的曬暖暖,一堵避風(fēng)的土墻,場院開闊,沒有樹木雜物遮擋,三兩個(gè)老人提著小板凳或小馬扎,面朝陽光,齊聚在一起拉家常。一溜兒深色的棉衣棉褲,頭上一色兒的方塊圍巾。時(shí)間如靜止一般,陽光緩緩地流瀉在她們周圍。家里的女人們忙碌起來,先把過冬的白菜、蘿卜用籃子搬出來,晾在陽光充足的西墻根下。厚被褥和床單也是一定要拿出來晾曬,一字排開整掛在樹與樹之間的麻繩上,讓這些與自己最貼心的物品享受陽光的滋潤。小孩子們此時(shí)也歡拾起來,三五人一堆玩游戲,跳房子、捉迷藏、打沙包兒,嬉戲打鬧,村莊沉浸在歡樂之中。沐浴在暖暖的陽光下,閑適愜意,直至今日,依然回味無窮。過著冗長的冬,春節(jié)的腳步愈來愈近,春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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