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總愛回憶往事,便真的老了。已是知天命的我,最近飽受更年期的困擾,常常夜不能寐,即便有絲毫的睡意,也會被煩人的燥熱攪得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久而久之,讓我苦不堪言。 這其中,有許多人,許多事,許多畫面,挨著個兒從我的腦海中一一閃過,從小到大,從前到后,從遠到近……可總有幾處風景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的印痕。 夜不能寐,我長長地舒一口氣,干脆翻身坐起,把手墊在腦后,閉著眼睛讓自己回到那個充滿青春氣息,承載遠大理想,流淌純潔友誼的地方,那個屬于我們同學四人的土窯洞! 1986年秋天,接到姐姐從平城郊區(qū)發(fā)來的電報,我當天就從老家出發(fā)了。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當坐在綠皮火車上的時候,我激動的心情難以言說。我沒有認真感受這條綠色長蟲的速度,或許它并沒有像父親說的“射箭”一樣地飛快,可我的心卻是實實在在地在那一刻起飛了。我甚至能想像得出自己一身花旦裝扮,頭戴翡翠雙鳳齊,身穿綾羅綢緞衣,腳踩流蘇繡花鞋,在舞臺上風姿綽約的樣子。我竟然不由自主地隨口唱出:“我乃是金枝玉葉駙馬妻,本想過府拜壽去,君拜臣來使不得……”因為,我收到的是北郊晉劇團的招生通知。學戲唱曲,那是我從小的夢想,更不用說,我這個鄉(xiāng)下姑娘,即將擁有一個人人羨慕的鐵飯碗。 可是,人世間的事看似有板有眼,其實多數(shù)都出自偶然,偶然中往往體現(xiàn)著必然,又仿佛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安排。 如果我晚一天或晚一個時辰去報到,如果我不是遇到同鄉(xiāng)的郭老師,或許我的命運就會截然不同??汕∏【驮谀莻€時候,我偶然地撞見了他,一個北郊中學的物理老師,一個守著傳統(tǒng)觀念,半輩子教書育人的老夫子。 記得他向姐姐打聽完我的中考成績后,非常激動,毅然勸說姐姐和姐夫,讓我放棄學戲,到他所在的學校讀高中。那一番生動的說教,我至今記憶猶新。什么王八戲子吹鼓手,什么靠吃青春飯,什么女藝人被人包養(yǎng)之類駭人聽聞的言論,以至于讓我見識一般的姐姐當下毅然決然地命令我到學校讀書。姐姐那時仿佛已經(jīng)看到我的一只腳邁進了大學的門檻,不容我有任何別的想法,我只能流著眼淚服從。 我們那一代人,尤其像我這種鄉(xiāng)下窮人家的孩子,不懂得命運是什么,似乎也沒有資格來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于是,我在這里開始了長達兩年零九個月的高中讀書生涯。 驀然回首,北郊給我的印象是深刻的,難忘的,也是快樂的。 我進入北郊中學的時候,學校已經(jīng)開學了,我作為插班生順利進入高一(56)班。那天,郭老師帶著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上早自習了。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又沒見過什么世面,來到這么大的學校,自然很生疏,很緊張。 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和同學們見面的場景,那時十六歲的我梳著兩根齊肩的麻花辮,這在他們看來算是稀罕事。我在同學們的一片唏噓聲中,成為56班的一位新成員。第一個走到我身邊,拉著我找到自己座位的是我們的女班長關(guān)關(guān),她得體大方地為我介紹了我的同桌小芬后,以老師一樣的口吻跟我說:“新同學,你就跟我們?nèi)齻€住一起吧,一排一號。”她告知我的同時,還不忘將另一個同學指給我看了一下,順口告訴我:“孫玲梅。”一來二去,總算是過了和同學們見面這一關(guān)。 就這樣,我來到了新的學校,我有了一個班——高一56班,有了一個宿舍——一排1號——一間土窯洞,它是北郊中學僅有的一排土窯洞。盡管它在兩年后被改建為平房,可它在我的生命中已經(jīng)長久駐足了。 一排一號,在當時不大不小的北郊中學,算是一個模范式的稱謂,因為它里面住著的是全年級的幾個尖子生,也是全校的“衛(wèi)生標兵”。每周一次大掃除衛(wèi)生檢查,我們永遠都是一等獎,同時還有一筆相當可觀的獎金——十元錢!這十元錢給我的印象極為深刻,因為在當時每人每月38塊錢的生活費面前,它真的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我們四個餓學生可以用它來買下25袋"八達嶺”方便面,是我們深夜用功時的唯一夜宵。于情于理,我們這幾個不甘落后的好學生怎么都不會輕易放棄這份戰(zhàn)利品。 說到獎金,有一件事不得不說,因為這件事讓我們失去了那一周的衛(wèi)生獎金十元錢??梢簿褪且驗槟且淮蔚氖д`,注定了我與小芬之間終身難舍的友情。 依照慣例,每周六下午第一節(jié)課之前,學校負責衛(wèi)生的老師都要挨個兒檢查宿舍的衛(wèi)生狀況。每個宿舍都是盡可能將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收拾得精致些,希望能得到檢查組的青睞,我們當然不能例外。我是舍長,每次打掃都由我來分工,我自認為嚴謹,所以疊被子這樣的細活兒就由我來負責。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疊過的被子有棱有角,方方正正,有時覺得土窯里住著的是四位女戰(zhàn)士,那造型真是像模像樣,叫人不得不服。關(guān)關(guān)雖然粗枝大葉,每次負責掃院子,也毫不含糊,總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掃,嘴里叨叨著“我就不信我掃不干凈”。玲梅做事小心翼翼,她負責整理我們四個人的扣箱擺設(shè)以及箱子上面的書、牙杯、香皂等雜物,她總是耐心地把它們擦得油光锃亮,半點都不含糊。小芬手雖笨,但任勞任怨,主動要求負責燒炕火,這個工作非常麻煩。小芬熟練地掌握了技巧后,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她常常謙虛地說,燒火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不過在我來看,也是分工的一部分,缺了哪一個環(huán)節(jié),獎金都會落到別人手里,因此說,事事無巨細,一定要各盡其能。 和往常一樣,我們早早地安排好這一切,坐下來閑聊,等著半個小時后來檢查衛(wèi)生。我忙了一中午,這會兒突然感覺有點餓了,站起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口吃的。小芬望了望爐內(nèi)燒得正旺的炕火,跟我說,我這周的掛面還有一把,給你煮了吧,反正我下午就能回家了,我餓的心慌,二話沒說點點頭。于是她開始忙活著挑起一層火圈,將一個盛有涼水的飯盒放了上去,我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飯盒里的水慢慢變熱,又開始泛起小小的氣泡。十分鐘過去了,水還沒有開,她急了,于是就用火柱又挑起一個火圈,然后將飯盒小心翼翼地勉強架在火圈的邊緣,這下受熱快,水一會兒就開了。小芬一邊開心地為我煮掛面,一邊時不時地斜瞅著旁邊箱子上的馬蹄表,她一邊攪一邊將一包方便面調(diào)料撒了進去,調(diào)料的香味頓時溢滿了整個窯洞,我聞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那可能是我一生中,對美食最深的記憶了。眼看面就煮好了,可在小芬用手觸碰飯盒的那一瞬間,整整一飯盒面,連湯帶水向著火勢兇猛的灶膛里傾瀉而下,頓時灶臺里“噗”的一聲巨響,一股巨大的白氣裹著灰塵,如同原子彈爆炸那樣騰空而起,屋里頓時烏煙瘴氣,灰塵順著窯頂散落下來。 我們驚叫著四下逃散,等我們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只見小芬還站在離灶臺不遠的地方。她渾身上下落滿了灰塵,一臉絕望與無奈。我急忙沖進去,慌里慌張地將她前后檢查了個遍,確認她沒有受傷,才松了一口氣。我推了她一把,嗔怒道:“傻啦,也不知道跑!”她依然沒有回話,悻悻地站在原地,淚水順著她落滿灰塵的臉蛋流出兩條清晰的痕跡,我們都傻了眼。一回頭,檢查衛(wèi)生的已經(jīng)站在門口。那一次,我們失去了那寶貴的10元獎金。 那件事的發(fā)生,我的愧疚與難過,還勉強可以描述,小芬的難過恐怕永遠無法說清……這個冬天,這份情誼,永遠鐫刻在我的記憶深處。它就發(fā)生在我們四姐妹同宿的窯洞里,它根植于我們的青春年代,是我們同窗友情的一個里程碑。 回首往事,所有和青春沾邊兒的東西,都是美好的! 按說,窯洞本來是冬暖夏涼的,可單薄的土窯實在經(jīng)不起風霜。寒冬來臨的時候,它就顯得沒有一點招架之力了,那扇永遠關(guān)不緊的門,總有冷風從門縫往里鉆。無奈之下,我只能選擇將自己的褥子釘在門里擋風,自己則和身材嬌小的玲梅鉆進一個被窩里。 我學習不如她們幾個,所以睡得晚,玲梅總是在我吹滅蠟燭,準備上炕的那一刻悄悄挪到被窩的另一邊,把已經(jīng)溫熱了的一邊讓我暖腳。為此我再三說她,可她始終笑而不答,一如既往地在我入睡前抱著我的手呵氣。土窯里的寒冷日復(fù)一日地淹沒在我們的歡聲笑語中,消失在午夜跳動的燭光里,融化在純凈可愛的心靈里。世上再無這樣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付出,她的一雙小手,溫暖了我的整個人生。 關(guān)關(guān)一直是班長,可在宿舍里,她完全服從于我,她總玩笑著說,我主內(nèi),她主外。她是個馬大哈,說話不拘小節(jié),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她喜歡敞著穿西服,又習慣將雙手插進口袋,一副社會青年的樣子。她是天生的好學生腦袋,門門功課第一,所以即使散漫,也總能服眾。 學習上,土窯中的幾個姐妹,永遠都緊跟在她身后。她獨占鰲頭的時候,從來沒有忘記一張土炕上的我們幾個,每周末,我們宿舍總有一次小結(jié),來梳理每一位的學習狀況。發(fā)現(xiàn)我的英語底子差,她放棄回家的機會,每周六給我補一天的英語課。只有我和她的時候,她就像一個老練的師長,一臉嚴肅地跟我說:“現(xiàn)在開始上課。”她這一天要為我講十多個小時的課,似乎要將她學到的一肚子?xùn)|西,毫不保留地全部灌輸給我。臨近高考的前三個月,在最后一次參加模擬考試時,我的英語成績竟然達到115分——滿分120分! 不管命運怎樣捉弄我,不管我們各自有著怎樣的人生,關(guān)關(guān)留給我的永遠都是那個能力超群的師長模樣,如同多年以后,她依然是我們窯洞四姐妹的驕傲——上海某集團的高管。 如今我們都已年過半百,各自都有著美滿的家庭,優(yōu)秀的兒女,幾經(jīng)歲月打磨之后,幾乎不問前程,只求喜樂平安。但內(nèi)心深處的土窯洞卻幾番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孔破舊的土窯洞,炕火依舊燒得很旺,爐火里跳蕩著我們的歡聲笑語,燭光下輝映著一張張稚氣俊美的臉龐。四姐妹的影子永遠定格在窯洞紙糊的泥墻上,刻在我們每個人的記憶里。 一孔土窯洞,一世姐妹情,嘆時光不能倒流,青春后會無期…… 作者簡介 張仙榮,1969年出生,五寨縣旗袍協(xié)會會長,五寨縣攝影協(xié)會副秘書長,五寨縣書法協(xié)會副理事。2000年至今經(jīng)營服裝店。 《硯城文苑》第33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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