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座山,名叫龜山,因形似烏龜而得名。在兒時的記憶里,這座山我們一直是叫它西山的,就因為它在村子西邊的緣故,至于“龜山”,就從沒聽見有人這樣叫過,大概嫌名字不大雅觀。我的老家處于沂蒙丘陵地帶,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村子建于明末清初,先祖來自山西移民。由于當(dāng)初先祖將家建在了東山腳下,村子曾一度叫“靠山莊”,后來由于人們祈求天下太平,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先祖便把村莊的名字改為太平莊,一直沿用至今。
村子西邊有條河,過了河便是一段因河水沖擊形成的小片平原地帶,然后就是西山了。在村子周圍的三座山頭中,西山是最矮的一座,但由于離我家最近,卻是我最熟悉的一座。
村子里的老人,流傳下一句順口溜:“九頂蓮花山,八步朝陽洞,山下一馬泉。”這“九頂蓮花山”是說,村子周圍大大小小有九個山頭,像蓮花盛開一般;“八步朝陽洞”就在西山接近山頂?shù)牡胤?,那兒的確有個洞,但由于年代的久遠(yuǎn),風(fēng)雨侵蝕,洞連半步都不到了,肯定是不知道哪一天,洞體坍塌,把山洞掩埋了;這“山下飲馬泉”倒是一點不假,每年隨著雨季的到來,泉眼開了,泉水頂著沙土,奮力向上冒著,汩汩作響,形成一條小溪,一直向下流向西河。農(nóng)人們干活累了,到這泉邊洗把臉,喝兩口甘甜的泉水,瞬間便來了精神,重新投入到勞動中去。龜山之陽,還有一條小溪順著山谷流下,九曲十八彎,最后匯入西河。小溪與西河交匯處,有一座寺廟——龜山寺。現(xiàn)在只有名字,寺廟早已蕩然無存了。那里有個大淹子,是夏日里孩子們玩水嬉戲的樂園。
春日里,西山就是我們的花園。梨花開了,雪紅雪白一片,如天上的云朵一般;婆婆丁花開了,草叢里石頭縫里,一朵朵,一簇簇;嫩黃嫩黃的苦苦菜也開花了,星星點點,遍布每一個角落;就連渾身長滿長滿刺的七七芽也開花了,紅色的,白色的,在春風(fēng)里笑開了眼。我們最喜歡的還是一種叫做“老鼓嘴”的野花,野草開的是黃色的花,摘下來插在打草用的筐上,有一種特別神氣的感覺。這種野菜的葉子和嫩芽特別好吃,不用任何烹飪技術(shù),從地里刨出來,擼一擼泥巴,接著就可以吃。甜絲絲的,滿嘴都是清香氣,比現(xiàn)在的任何清新劑都管用。這種野草也是家兔和羊兒們的最愛,看著他們津津有味的咀嚼的樣子,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幸福。
驚蟄一過,萬物蘇醒,我們便帶上罐頭瓶,一雙筷子,一把抓鉤,到西山上捉蝎子。蝎子喜歡藏在石板底下,隨便掀開山上的一塊石板,幾乎都會有收獲的。
西山南邊山腳下是一片亂石崗,零零碎碎的,有些積土。這里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我們搬開碎石,填上黃土,在一塊塊巴掌大的土地里種上了莊稼。禾苗來自大人們間下來的次苗,像高粱和谷子,地瓜苗隨便從大人們種的地里用鐮刀割下一截就可以了。只要有黃土,插到地里,澆上水,過不了多久,地瓜秧就可以生出根須。取水并不難,不遠(yuǎn)處便有一條小溪,隨便找一塊石片就可以當(dāng)做取水容器,足夠我們栽種禾苗用。落過一場春雨后,禾苗們便蓬勃向上,茁壯成長了。每次去打草,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些挺立在風(fēng)中的莊稼似乎在向我們點頭致意,心里總有一種甜滋滋的感覺。
夏日來臨,驕陽似火,幾場暴雨澆過,西山上的植被便瘋長起來。蹲在草叢里,從遠(yuǎn)處根本看不到人影。
大雨過后,田埂上的土地變得松軟起來,有一種叫做蝗蝽的成蟲,變得異常活躍起來,它在松軟的土層里鉆來鉆去,地上凸起一條條曲曲彎彎的隆起帶,用手指一摳,一條鵝黃色的似乎透著明的蝗蝽就暴露在我們眼前。蝗蝽頭部的牙齒異常鋒利,撿拾時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咬上一口,手指便會鮮血淋漓。在那個物質(zhì)奇缺的年代,蝗蝽也成了孩子們拉饞的美味佳肴,洗凈之后只需放點油,放點鹽在鐵鍋上,一口咬到嘴里,滿口溢香。
山上能拉饞的當(dāng)然不止蝗蝽,草叢里轟轟飛起的還有螞蚱。螞蚱的種類很多,現(xiàn)在叫上名字的有老草扁,小禿妮,鐵頭蹦……個頭最大的當(dāng)屬“登登山”,“登登山”的個頭大,飛的也遠(yuǎn),常常在空中畫個美麗的弧線,便再也尋不見它的蹤跡。比較容易捕捉到的是老草扁,身體狹長,行動緩慢,一伸手就可以捉到。不過夏令夏日里的螞蚱,肚子癟癟的,螞蚱肚子沒有籽,食用螞蚱的最好季節(jié)是等秋風(fēng)一起,山上的草木一黃,母螞蚱肚子一個個鼓溜溜的,行動不便,這是捕捉螞蚱的最好時節(jié)。小時候聽大人們說曾鬧過蝗災(zāi),滿山遍野的螞蚱,螞蚱會把莊稼啃個精光,作物便會顆粒無收,那時曾天真的想過:人們?yōu)槭裁床蛔轿涷瞥阅??用油一煎,螞蚱不比那一口咬不動的地瓜面煎餅好吃的多嗎?/span>
秋風(fēng)一起,山上收獲的季節(jié)也便到了。那個年代,山上幾乎長不成幾棵成才的樹木,山上長得最旺盛的是一種叫黃草的植物。這種草能長到半人高,質(zhì)地堅硬,收取后可以用來苫屋頂。農(nóng)村里的老屋冬暖夏涼,多半有這種黃草的功勞。收山時每家可以分得兩三步寬的一小段,從山下延伸到山頂。收來的黃草可作為每年修補房頂用,如果修建新屋,這點黃草根本不夠用,還需要向別人家借或購買。
山間薄地種的都是地瓜,由于缺少肥料,遇上少雨年份,地瓜長的又小又少,忙活老半天也就收一小堆地瓜。山下有塊大地,村里人都叫它西大地,地的確夠大的,從山腳的最南端一直延伸到山腳的最北端。這塊地,當(dāng)是山腳下的那條河沖擊形成的。河流漸漸向東改道,這里便形成了一小塊沖積平原。這塊地,土質(zhì)厚,土層深,是全村最好的一塊地,因此也分屬于好幾個生產(chǎn)隊,我們一隊靠了天時地利,近水樓臺先得月,分的地盤當(dāng)然比其他隊要多得多。我們?nèi)甑目诩Z主要靠這塊地的收成。
秋收之后西山上變得光禿禿的。由于嚴(yán)重缺少燒柴,山上那種渾身長滿刺的酸棗樹,都被人們刨得光光的。那個年代,農(nóng)村里燒火做飯炒菜,喂牲口,攤煎餅,全是用山上的野草或莊稼棵。秋收不僅收糧食,連野草也一并收到家里。所以家家院墻外都有一堆堆的柴火垛,那是牲口們一冬天的口糧,那是人們一冬天的燒柴。
北風(fēng)呼嘯,冬天來臨,西山似乎隱藏了原有的生機,除了呼嘯的風(fēng)聲,整個西山變得死寂一片,再也見不到一點生機。只有雪花飄飛的時候,大雪覆蓋了整座山,野頭野兔們出來覓食,山坡上留下斑斑點點的梅花腳印兒,山上似乎才有了一絲生機。西山便又成了我們追打嬉戲的樂園。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西山永存我的記憶里。